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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情深意浓,彼此牵系 ...

  •   木紫烟:
      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
      扬州自古繁华,自然也少不了烟花之地,秦楼楚馆,轻歌曼舞。
      在扬州大大小小的妓院中,醉欢院实在算不上个中翘首,格局小到很容易被人忽略的程度。我听说颦姐当年在汴京开的院子也唤作醉欢院,却是在汴京红极一时的舍子。也不知为何,颦姐收了京城的行当,只带几名姑娘到扬州另起炉灶。
      当然,于我而言,是很庆幸这一点的。这院子原来名唤红花院,章妈妈对姑娘的狠劲,在扬州大小窑子里也是出了名的。作为红花院第一红牌,我十四破身,一度曾几乎“夜夜换新郎”,苦但自知。幸好家破落前也算是书香世家,爹教了我不少书画琴棋。来院子的没几个不自命风流的,红花院的章妈妈却大字不识,吟诗作对全仗我来应付。花间调笑,哪得什么名辞佳句,几句香艳浮白,却也成就了我色艺双全之名。章妈妈方才让我多卖艺少卖身,端起谱来抬身价。当然,男人胃口不能吊得太狠了,我仍要几日一接客,同时卖上我的语笑嫣然。身价高也未必是好事,高官商贾多的奇特嗜好,不若常人脱了衣眼直接压上来的爽利简单,最多不过酸痛半日。常人嫖妓不过为泄欲,那些“老爷”有的都难举了,却仍流连花丛。遇上那种力不从心的,我通常都有一夜折磨,他们乐于用各种方法凌虐女人,以痛苦呻吟激发欲望。章妈妈从来不管他们做什么,只要银子奉上,就算我身上再多鞭痕,她也只拿来敲钱罢了。
      柳颦盘下红花院的时候,正有名熟客缠着我。三十多岁,由于贪恋花丛便已难举。他每次来必带一小厮,先让小厮上,自己在一旁看着。直到小厮使我临近高潮,方才一把推开小厮,自己扑上来。
      而我偏偏极难高潮,脸上愉悦可以伪装,身体反应却难作假。那家伙却不以此不喜,每日来叫我,小厮覆在我身上时,他亦上下其手。
      屈辱?不是。做了这行,还有什么可屈辱的?只是明明呕心偏要装出欢愉,实在难为。幸好颦姐买下红花院,他再来时,颦姐见他拉着小厮便往紫烟阁闯,冷笑一声,叫音儿把他赶出去。而后她改红花院为醉欢院,院里的姑娘自己决定接客与否,只要每月给她月俸银子即可。我的紫烟阁是院里最华丽所在,每月需交二十五两白银,因此我仍不时接些客人——妓女不接客,又能做什么呢?然而可以自己选择接与不接,让我感觉自己毕竟是一个人,而非纯然的物品。
      奇怪的是醉欢院这样经营,竟然没有入不敷出导致倒闭,颦姐果非庸人。
      我跟着颦姐学了不少东西,她胸中笔墨非凡,也肯当真授艺,我的才女之名,以后方才“不虚传”起来。
      当然此时来醉欢院寻欢的大多数人已是为了颦姐而来,其次才是为我来的。我没有理由不接客,然而挑人挑得甚是厉害,一般男人再难做我的入幕之宾。那时捧上百金求我一夜的人也有几个,其中我最讨厌的便是先前那个林笠。颦姐虽然很讨厌他,但开院子的总不能闭门赶客,顶多便是冷眼相对而已。林笠也不知倒底对我着了哪门子迷,越是拒绝越来纠缠。

      那日便是林笠来叫我作陪。
      为怕林笠对我做什么,颦姐向来不让我在紫烟阁里见他,而只在醉欢院外院的见客厅。人来人往的,也不怕他迫我什么。
      我第一次见到林箫,就是在人来人往的喧闹间。
      林笠拉着一名看上去方才二十出头的儒雅男子:“紫烟,这是我弟弟,名叫林箫。”
      我看着林箫,忍不住叫了声好:这名男子和他哥哥太不相同,俊秀相貌之外,他身上的气质太干净,在这肮脏的污浊所在,他的存在是如此突兀。
      我看着林箫,有瞬间的怔忡,想象不出这样的人竟会是林笠的弟弟,更想象不到会在这种地方见到气质如此干净的男子。随即我却冷笑起来:怎可以貌取人?这男子看起来再纯洁,毕竟也是随他哥哥来了这种地方,叫了我来见。在院子里走上二三趟,就是再纯净的男子也会和林笠一般无贰。我又不是没见过那种从不谙男女之事到疯狂迷恋窑姐、败光家财的书呆子,怎还会对这男子的出现感到如此突兀?
      我想到此,对他兄弟二人淡淡一笑:“以往只知林少爷风度非凡,想不到二少爷也如此人才,当真让紫烟自惭。”
      “紫烟何必自谦?我看你和我二弟看上去倒相配得很。紫烟,我二弟甚少来院子,我今天带他来见见世面。你要是看得上我这弟弟,今天就烦劳你照顾他一下。”
      我轻笑一声:“若林二公子不嫌弃我这残花败柳的,紫烟自当效劳。”
      林箫听我这么说,抬起头来看向我。我也在看他,他清澈的眼与我相对,我竟然不自觉地瑟缩了一下。随即心头一震,脸上露出几分嘲讽:这男子在床上会是什么样子呢?还会像现在这样正经吗?还是猥琐得一如大多数男子?
      我笑着,拉起他向紫烟阁走去。

      “紫烟姑娘。”林箫走在我身后,忽然叫我。我侧过头看他,眼中露出疑问之色。他微微低头:“紫烟姑娘,家兄对你并无好意,下次他带其他人来这里的时候,你最好不要见他。”
      我一愣:“二少爷此言何意?”
      “家兄……他让我来此,是想让我讨好紫烟姑娘,成为你的入幕之宾,然后他好借机……”林箫一顿,脸上现出几分赧色,“紫烟姑娘知道的……”
      我确实知道,他这么一说,我自然不可能不知道。原来林笠拉他弟弟来此,竟然打的是这样的主意。大概他也清楚自己的弟弟相貌极佳,一般女子见到定会被迷去心智。姐儿爱俏,因此他便用这美男计是么?连自己的弟弟都使出来,下的血本倒也不少。
      我冷冷一笑:“那二少爷实言以告,是想讨好我吗?”
      我见林箫脸上顿时青白,心中忽然有几分不忍。我不该把对他哥哥的怒气发到他身上,他这样眼神,看来确实无辜。林箫低下头,嗫嚅片刻:“紫烟姑娘,我……并无它意……只是来告诉您一声……姑娘既然已经知道了,我自当告辞。”
      我看他当真转身便走,明白这男子怕是单纯到连调笑都不懂,忽然觉得一阵心软。伸手拉住他:“二少爷,您点了紫烟,今晚便是紫烟服侍您。您这么甩袖而去,叫别人怎么说我?”
      “我……我……我……”他结巴起来,一张脸胀得通红,异常可爱。我忍不住噗哧笑出来:“二少爷特来警告紫烟,紫烟感激得很。若二少爷不嫌弃,来紫烟阁喝杯茶再走吧。省得人家说紫烟不会待客,怠慢了二少爷呢。”
      他一愣,随即拼命摆手:“紫烟姑娘……姑娘的阁子,我怎能随便进去……”
      我先是傻住,然后大声笑起来,我笑得如此厉害,以至于不得不弯下腰:“二少爷在说什么啊?我是妓家,阁子里向来不会少了男人,二少爷这么说,可是怕自己清誉被我毁了?”
      他又是连连摆手:“紫烟姑娘你不要这么想……我、我、我……”
      他又“我”个不停了,我翘起唇角,也不理他说什么,拉起他的手把他拖到紫烟阁。

      林箫:
      该不该告诉她,我没有其它的意思?我只是……被大哥逼过来,又不忍心见她被大哥所伤,方才……
      可她笑得好美,美得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在反应过来之前,我已经到了她的阁子。紫烟阁,她说,这里常常宿了男人。我看着她清丽的脸,甜美的笑,心中忽然痛了起来。
      在反应过来之前,我已经上前拉住她:“紫烟姑娘……”我怔怔地,想说些什么安慰她,却完全不知道怎么出口。她艳极的笑容之下,是对自己的嘲讽和对命运的绝望。我看得清楚,心像揪起来一样,疼痛无比。她看着我,眼神变了变,然后恢复了带着几分嘲弄和虚伪的笑容。不是刚才她忽然大笑时的美丽,只是一团凄凉。不知怎地,我忽然出口:“紫烟姑娘,请你……不要笑了好么?”
      她怔然看我,表情有那么一刻的真实。我看着她,问道:“你……一向用笑容来掩饰自己、嘲弄自己吗?”
      “二少爷,您在说什么。”她轻轻一皱眉,眼神有些异样。我也想不了那么多了,什么礼法什么距离,我忽然想尽力,让眼前这女子快乐起来。
      她……本不适合这样的笑容啊!
      “紫烟姑娘,你不快乐。”
      我说。她眼神闪烁,一丝慌乱脆弱出现在她眼底。我发现自己竟然喜欢看她这样的表情,让我觉得,她有了些人气……对的,人气,不再是翘起唇角却看不到任何表情的她,稍有一些感情波动的她,看起来比较真实。
      她看着我,眼底波涛汹涌。我见她那张精雕细琢的脸忽然有了丝裂痕,不知怎么的,感觉到无比欢喜。可她唇角渐渐翘起来,张口笑道:“二少爷想多了,醉欢院是给人寻欢的,院子里的姑娘快不快乐,又有什么关系。”
      我觉得怜惜,忍不住上前一步抱住她。她似是慌乱,却又没有反抗,只是看着我:“二少爷,您急了?”
      我愣了愣,方才反应过来她的意思,心中一阵懊恼,却不舍放开她。平日吟诗作对的口才也不知道哪里去了,呐呐半天说不出话来。她白皙纤细的手抚上我前襟,沿着衣襟下到腰带,便要替我解开。我急忙后退,因为动作太大而摔了一跤。我低头不敢看她:“紫烟姑娘,林箫不是这个意思……”
      她笑起来,声音非常刺耳:“上院子来的男人叫姑娘,不是这个意思,又是什么意思?”
      我看她,她口口声声离不了姑娘二字,可见最在意她的身份的,是她,而非我。
      叹了口气,大哥他们总说我像是和尚一般不会接近女人,往素,不管是哪家闺秀何处姑娘,我都不曾有过感觉。就算是被那些“风流文士”拉去吟风赏月外加打情骂俏,我也从未对接近我的姑娘起过心思。平生第一次起了心动,竟然是这样美丽骄傲却脆弱的女子啊……
      可,阅尽圣贤书,从没有一本书告诉过我,我该怎么,让她明白我。

      回到家中,大哥盘问我事情如何,我说未成,他埋怨了我几句,说是要自己想办法。
      我让他放弃,不要对她动什么歪主意了。大哥硬是不肯同意,最后,我竟然主动出了手——他确实需要好好教训一下了,二娘实在太宠他。我虽少去花柳之地,有关他的传言却不曾少听了。紫烟曾被他怎样对待,我一想起便觉揪心。
      这场架最终惊动了爹娘和二娘三娘,爹向来对我寄予厚望,见我和大哥打架,生气异常。但大哥不敢说出打架原因,我脸扭到一边,也什么都不说。爹自然知道大哥理亏,也没多责怪我。二娘带着大哥去包扎伤口,我却被娘训了一顿。
      不过……这又有什么关系呢。我看着自己身上的伤,倒觉得自己为她做了些什么,不由笑起来。
      其后的日子,我常常跑去醉欢院,引得大街小巷传言处处。都说林家二少爷被醉欢院的妓女迷上了,其中言辞要多难听有多难听。我听着,他们侮辱我没有关系,可我不能忍受他们的污言秽语扯到紫烟——我,不想让她听到这些传言,露出那种带着嘲讽、似乎看透一切的笑容。
      可我总是控制不住自己啊……控制不住自己跑去见她的冲动。醉欢院虽是妓院,其实倒是艺苑占多,歌舞承平,姑娘不想接客也没关系。紫烟最长弹筝,我每去醉欢院并不点人,只是在大厅坐着,呆呆看她全心倾注鼓筝的样子……
      若是可以啊,我当真想抽出怀中短箫,和她相合……却又怕太过唐突,她不喜欢。
      她知道我每天都来,她也知道我在看她,可她眼光总是只从我身上淡淡扫过,没有更多停留。不过也好,她不多看我,就不会发现我一直在看她——这样的目光,是太失礼了吧?若是她总看我,一定会把我当登徒子的……
      虽然并不和她说话,周围人总会把有关她的消息传到我耳中。蒲城不过是个小镇,什么都传得很快。当爹娘强行限制我去醉欢院的期间,传来扬州知州来巡视地方,并打算纳紫烟为妾室的消息。
      ——怎么可以!她那样的女子,若非真心,谁能将她从那地方带出?醉欢院并不强迫姑娘接客,更是随她们离开。紫烟若想从良早便走了,怎么会屈就于那个一身肥肉的老头子?
      我禀了爹娘要迎娶紫烟,答复是家法,五十杖下来,爹以为我出不了门,便不再让人监视我。我带着杖伤,咬牙翻过墙,去见紫烟。我知道对方是知州,权大势大,但我一定要告诉紫烟,我喜欢她。如果她选择了我,便是死我也不退缩。
      她看着我,眼中惊慌,转身不语。我上前,她一躲,我便失去平衡闪了一下。只觉后背疼痛无比,忍不住哼了一声。
      “二少爷怎么了?”她转头看我,眼中可有关心?我深深注视她的眼,忘了回答她的问题。她上前一触我后背,我倒吸一口冷气,强笑道:“家严所为。”
      她看我,一双眼极亮:“因为你来醉欢院?”
      “因为我说要娶你。”我笑着说道,“明媒正娶,携手一生。”
      她看着我,竟似呆了。我见她神情,只想上前抱住她亲上一亲,却是不敢。她此刻离我已是很近,我闻到她身上幽香,心思乱了起来。再三告诉自己不可以亵渎她,心中却忍不住生了绮思。
      外面丫鬟喊她,是到了上台弹筝的时间,我不愿逼她,让她去,自己也移到前厅去看。却见她和领班说了些什么,竟然拿着筝上了台子中心,鼓筝而歌。
      “叫一声冤家,我怎会遇上他。原本是飘落天涯无根花,他为何偏偏要我嫁?他真心不假,我念念为他。罢罢罢,既是两下牵挂,叫声冤家,怎能独自嗟呀?”
      我看着她,她侧过头去躲我眼神,却轻轻笑了笑。她的笑很美很真,甚至有几分羞涩。我心中狂喜,见她下台,也便追了过去。
      紫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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