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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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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来到山东济南府的一个小镇,他在一家酒家中要了座头,自饮闷酒,刚吃了三杯,忽然一条汉子奔进门来,指着他破口大骂:“贼鞑子,害得我家破人亡,今日跟你拚了。”说着挥拳扑面打来。郭靖吃了一惊,左手一翻,抓住他的手腕,轻轻一带,那人一交俯跌下去,竟是丝毫不会武功。郭靖见无意之中将他摔得头破血流,甚是歉仄,忙伸手扶起,说道:“大哥,你认错人了!”那人哇哇大叫,只骂:“贼鞑子!”门外又有十余条汉子拥进店来,扑上来拳打足踢。郭靖这几日来常觉武功祸人,打定主意不再跟人动手,兼之这些人既非相识,又不会武,只是一味蛮打,当下东闪西避,全不还招。但外面人众越来越多,挤在小酒店里,他身上终于还是吃了不少拳脚。
他正欲运劲推开众人,闯出店去,忽听得人群之外一人轻“咦”了一声,道:“怎么是你?”尚不及抬头,只听得哎呦乱叫,面前众人纷纷脚下绊倒,向旁跌去,露出店外站的一个人来,青衫磊落,手执竹箫,正是黄药师。
原来黄药师带洪七公回桃花谷修养,居不过数月,就见柯镇恶一身荆条拄杖而来。黄药师只道这老怪不知由何解得误会,故来向他请罪。以他之孤傲,既不屑为自己辩解,也懒得听人道歉,只任他在桃花林外打转喊叫。倒是洪七公前去接应。这一接吃惊非小,方知柯镇恶如此痛愧,是为了自己识人不清,又瞎子无能,令欧阳锋带走黄蓉。黄药师心中牵挂,待洪七伤势痊愈,旋即离岛北上。他先往西去,追踪西毒消息,又往南走,后来偶遇周伯通,知道他在大漠见过欧阳锋,才又折而向北。时日忽忽,竟也寻访了十个月。这日偶过酒家,见众人斗殴,以他性情本要飘然而过,然而既是寻人,总不免多看两眼,这一眼竟给他看到了郭靖,当下施展弹指神通,使一把石子便把围殴众人通通放倒。
他苦寻爱女近一年,此时料想郭靖或有女儿消息,不由眼中露出一丝喜色来。怎知他见郭靖是喜,郭靖见他却是悲从中来。盖因郭靖心伤母亲与黄蓉之死,每日痛彻心肝,却忘了蓉儿还有个爹爹,亦要受这丧女之痛。黄药师虽对他百般挑剔,对独女却爱逾珍宝,两人爱护黄蓉之心,天下间再无第三人可知。又想当初在桃花岛,黄药师把女儿交到他手里,要他须得容让蓉儿。言犹在耳,伊人却已销骨于流沙之下。想到这里,不由又悲又愧,站在原地,眼泪止不住地落下来。
他这一落泪,登时把黄药师惊得肝胆欲裂。也不顾地下众人,青影一晃,已抓住郭靖,喝道:“傻小子,你哭什么?”
郭靖流泪不止,他想来此生无甚可恋,又实觉有愧于黄蓉父女,不禁屈膝往下跪去,口中道:“黄岛主,你杀了我吧。”
他如今武学进益匪浅,黄药师未及意料,竟制他不住,任他直直跪在脚下。再一拉起,郭靖又往下跪去。黄药师心中又惊又惧,厉声道:“我做什么要杀你?”虽说是问为何要杀,看神色倒是当下就要杀人一般。
郭靖道:“是我无能,害死蓉儿……”
他死字一出口,黄药师如受当头一棒,两人一站一跪,都木然僵在原地。过得片刻,黄药师道:“你说的可是真的?”郭靖哽咽道:“蓉儿死在大漠啦。”黄药师道:“既然如此,你还活着做甚么?”言未及毕,已经翻手一掌向郭靖头上击去。
黄药师本就不喜郭靖,之前屡次容忍,实乃女儿对他情根深种,无可奈何而已。如今这一掌含怒而发,一但落实,必叫郭靖立毙当场。郭靖毫不抵抗,只闭目待死,他见了反倒更觉恼恨,心道:这贼子全无生趣,他让蓉儿如此伤心为难,这么一掌了事,岂不是便宜了他?又想:若是使跗骨针,死状可怖,蓉儿在天上见了,恐要怪我。这略一犹豫,便冷静下来,想道:须得先问清仇人是谁,埋尸何处,再杀不迟。如此闪念之间,虽然杀郭靖之心更坚,这一掌竟没有击下去。
郭靖不知他诸般计较,见他不杀自己,还道他善心发现,颓然道:“你还是杀了我吧。”
他语声凄楚,黄药师过耳不闻,提起他来,使身法几步闪至无人处,方把他掷在地下,森然道:“你把当时情形给我细细说来,若有遗漏,我便杀了柯瞎子。”
其实在他心中,柯镇恶累黄蓉赴险至死,便已在该杀之列。他虽与郭靖几面之交,却也知道此人最是爱重师长,故而如此恐吓。果然郭靖闻之变色,问道:“我大师父现在何处?”怔然片刻,又摇头叹道:“人活在世上,终归是受苦。早死晚死,又有什么差别?”
这话出来,黄药师大出意外,方知郭靖所受打击之大,竟似变了一个人。他不知郭靖数月之内,便经历了黄蓉身死、母亲自尽、蒙古背盟、兄弟兵刃相向,种种加在一起,这才如此消沉,不由暗道:这傻小子蠢归蠢,对蓉儿倒真是痴心一片。虽如此想,杀郭靖酬女之意反倒更坚。
郭靖道:“岛主,你若问我,我自然会说,何必杀来杀去,又添许多仇怨?”也不待黄药师答话,便把自己如何追黄蓉到流沙之中,如何在途中遇见欧阳锋追击,一一都说了。说到自己在流沙中几度往返,找到黄蓉金环、珠簪,又找到她身穿貂裘,想起当时情景,不禁再度泪下。
黄药师初时面色铁青,听到后来,却容色稍缓,问他那金环、珠簪的方位,又问他马蹄印记等等。郭靖对那日情景铭心刻骨,答来毫不迟疑。黄药师听了,沉吟半晌,也不提黄蓉,反问道:“你说欧阳锋困在沙中,那西毒莫非已经死了?”
郭靖道:“没有。”
黄药师道:“他如何脱身出来?”
郭靖道:“我救他出来。”他见黄药师长眉微挑,眼中有惊讶之色,自己也知此举愚不可及,便解释道:“我想他害死我五位师父,又害死蓉儿,本该由他去死……然而蓉儿陷在流沙里时,惊惶无助,便同他一样……一时糊涂,就拉他出来。”
黄药师道:“他出来之后如何说?”
郭靖道:“他拿了我,逼我说《九阴真经》。”
黄药师听到这里,摇首再三,突然仰面向天大笑不止。郭靖坐在地上,一时骇然,心道:都说黄岛主行事离奇古怪,莫非忧伤太过,这就疯了?
他不及细想,黄药师一抬手,已把他拉了起来,道:“你起来说话。”又问道:“你说蓉儿在漠北军中,自然是跟着你去的。那她又何故要走?”
此事说来又是话长,郭靖一言难尽,只道:“终归是我不好,惹她生气。”
黄药师道:“那是自然。”又道:“若有下次,可还惹她气恼?”
原来黄药师对黄蓉何等了解,从郭靖语中细节,便知黄蓉其实未死,不过以障眼法骗过欧阳锋搜捕。他知道女儿无恙,顿时大感心悦,看郭靖也不由顺眼起来。再见他心伤蓉儿之死,如此形同槁木,痴心可以得见。黄药师品评人物,格外重一个痴字,两下相加,竟把几番恶感消了大半。此时说话,居然和颜悦色。
他心思变化无常,一盏茶的功夫,便由满腔杀意转到师长柔情,郭靖却全不知晓。他想到黄蓉因知他未向大汗退婚,负气出走,确是自己之过,但若让自己置满城生灵于不顾,以全两人之美满,又委实难以做到。他苦思这个问题已有十余日,终究无有良解,此刻黄药师问来,便老老实实答道:“是我不好。然而若要我再选,还是不能用破城的功绩向大汗辞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