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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 ...

  •   姜维知道自己已经死了。
      他站在黄昏的分叉路口上,头脑中一片迷茫。四周绒绒的青草地,风温和而柔软,一切都看起来那么美好,不像是他死时四下里那血腥的气息和冷硬的空气。
      死时……
      他这才察觉,自己已经不记得死时的状况了。真是奇怪,明明其他的事情都还记得清楚,从小时候一直到长大,一直到离开魏国,多年的北伐和金戈铁马,他都记得,乃至最后的亡国。
      怎么偏偏之后的记忆就模糊了?
      而且自己现在又是身在何处,又要到哪儿去?
      听过老人讲,人死了要到地府,过奈何桥,去投胎转世,数不清的事情,在一个听起来便阴森恐怖的地方一件件地发生。会有人评判这一生的种种。然而他并不在意自己会得到怎样的评判,他只是想知道自己该往何处去。
      然而他连自己究竟是怎么到了这里的都不清楚。
      他觉得疲劳,饥饿——鬼也会觉得饿和疼痛么?或者自己其实没有死,关于死亡只是一场梦而已?不然怎么会什么都记不得了?
      他往前走,景色好得很,仿佛蜀地的春日,一切柔和而秀丽。
      走着走着,他看到一个小村庄,有些房屋篱笆,田地耕牛。他看到炊烟和奔跑的孩童。
      这究竟是哪里?
      他往前走了几步,看到一个老人,白发苍苍,却腰板挺得笔直,笑着看着他。
      “你来了。”老人说。
      “老人家一向可好?”姜维礼貌地打招呼,“请问……这是哪里?”
      “这里……被称为乐土。”
      姜维满脸的迷茫。
      “我为何会来这里。”
      “因为你还有牵挂之事。”
      “我有吗?”姜维细声自问。有吗?大概是有的吧,可是他不记得了,死的时候到底是什么情况?仿佛是被无数刀剑穿身而死,但是又是为了什么,却并不知道。
      他摇摇头,“老人家,我不记得我到底有什么记挂了。”
      “你来的路上,也遇到了蜃妖么?”
      姜维迷茫地摇头。
      老人叹了口气,“总有人会除去她的,不过现在大概还不是时候。”
      姜维不懂他在说什么。
      “你既然来了,就有来的道理。”
      “我该做什么?”
      “你总会知道的。到这里的人最后都会找到自己的出路。”
      “可是……”
      “有人在等你呢。”老人微笑着,向一个方向指了指,姜维转头去看,见一个人翩翩走来。
      再转过头去,老人已经踪影全无。
      而那人转眼已经到了近前。
      “伯约!”他说。
      一个俊秀的年轻人,眸子明亮而有神,格外的抓人。姜维可以看出他的眼睛里充满期待,一种炽热的感情。
      可是他不懂,那陌生的脸上的热情,为什么会对他呈现。
      “请问你是……”
      对方露出迷茫而复杂的神情。
      “是我啊,伯约!”对方很是急切。
      “抱歉,我……曾经认识你么?”隐约是觉得有些眼熟,但是无论如何都想不起到底是哪一位,在哪里见过,也许是死亡夺去了他的一部分记忆吧。
      那人垂下眼,双手微微颤抖。
      “想不到你居然选择忘记我……”
      “抱歉,我似乎是丢失了一些记忆,如果有哪里冒犯……”
      “不必道歉了。”
      对方的眼神显出一瞬间的冷厉,仿佛森然的刀枪陈列眼前,然后那冷厉便被泪水冲散了,消失在泪光当中。他看到那人转身而去,心里一阵莫名的失落。
      “请等下!”他追上去,那人的速度很快,他跑了好一段才追上,拉了他的手臂。
      “不管怎么说,请告诉我你的名姓,说不定我能想起什么来。”
      对方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让自己平静下来,对他说:“你记得你是怎么死的么?”
      “不是很确定。”
      “你最后的记忆是什么?”
      “天子命我投降。”
      “投降给谁?”
      “魏国大将钟会。”
      对方眯起眼来,“我们明明在剑阁,远远地见过一面,你敢说一点都不记得了?”
      姜维恍然大悟。
      然而如果对方是钟会……他们相遇的时候乃是秋季,而自己被杀的那一瞬间,他还记得那寒冷的风和细细的雪花。
      “我是什么时候死的?”
      “正月十八。”说完,对方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我们一起。”
      姜维的心轻颤了一下。
      这段时间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他在心里问自己。钟会的态度,到底代表了什么呢?
      奇怪的是,如果对方是自己的敌人,自己理应恨他,但是为什么现在见到他,除了迷茫,竟然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揪心感?
      他一时说不出话来。
      “你死后灵魂遇到了蜃妖,”对方的语气变得冰冷,“她会困住过往之人,索要最为珍贵的记忆,才肯放行。想来你是把那段记忆给了她。”
      “那段记忆……为何对我如此珍贵?”
      钟会眼中又含满了泪,嘴唇微微发颤了片刻,才慢慢说道,“既然你不在乎那段记忆,又何必再问?”
      “刚刚那位老者说有人在等我,然后便把你指给我。”姜维问,“你在等我吗?”
      “我本来是的……也罢,既然你肯忘记,我也肯。”
      钟会离开了,姜维满脸迷茫地站在那里,直到夕阳完全沉下去,村庄彻底陷入黑暗。

      有人把姜维领到了一所房子前。他们的邻居友善而温和,但是却没人能够告诉他们太多关于这个地方的事情,更没人能够解开他心里的谜团。
      “来到这里的,都是有挂念之人。”一位邻居告诉他,“尤其是,有眷恋之人不能放手。在这里平静生活就好,找些你擅长做的事情来做,生活很容易,但是化开心里的执念却很难。”
      “若是化不开呢?”
      “那便留下一辈子也无妨。”那人笑道,“若是有情人相伴,又有何不可?有些执念是永生永世的,就也成了一种福气了。所以这里才叫乐土。”
      姜维摇摇头,表示不解。对方也没多说什么,告辞离开了。
      房子里应用的东西都有,虽然简单,但也舒适温馨。姜维在床上和衣躺下,总觉得缺了点什么。
      他不困,想要出去看看。院子很大,鸡窝里睡着几只母鸡。其余的人家都熄了灯火,唯有对面的房子窗里有灯亮着。他举目看去,见到了黄昏时见过的那个身影。
      而钟会转过头来,也在看向他。四目相对之中,他看到那人咬了咬嘴唇。
      “要过来说说话吗?”
      姜维说。
      “今天晚了,明日再说。”
      钟会说完,转身进了屋,看起来有些气恼,眼睛还是红的,分明一副“你对不起我”的样子。不知怎么,姜维居然觉得这样子有些可爱。
      从自己投降钟会,到身死,乃至遇到什么蜃妖,这段时间他和钟会应该发生了不少故事吧。姜维再次躺在了床上,心绪烦乱。到底是什么呢?自己又是因为什么执念到了这里的?如果忘记了的话,就也不算是执念了,为什么不能离开呢?
      姜维并不介意留在这里,过一个普通人的生活。当年那些好功名的时光,现在看来都已经遥远了。人死了的话,大概有些事情就会变得很不一样。亡国之痛,也仿佛是十分模糊的记忆了。
      真是奇怪啊。
      他在困惑中迷迷糊糊地即将睡去,忽然听到有人叩门。
      翻身起来去开门,却看到钟会站在门口。
      “我能进去么?”
      姜维将他请进了屋,钟会坐了下来,他倒上一杯水。
      “没有热的了,不过还温着,你将就点。”
      钟会点了点头,轻声道了谢,喝了一口,又勉强笑了笑,“这样相处还真是不习惯。”
      “是吗……”姜维看着他,“那应该是如何呢?”
      钟会摇了摇头,“我真是没用,居然晚上无论如何都睡不着,还想来找你。明明我就该忘了你,去投胎转世。”
      “我不能投胎转世,是因为你么?可是我明明忘了你。”
      钟会一口水差点喷出来。
      “你有时候直白得吓人一跳,但是又不能说你不对。”钟会说,“这一点,你死了都没变。”
      “这么说我说中了。”
      “你早就该知道。既然引路人说我在等你,你就该明白。你是个聪明人。”
      姜维摇摇头,这件事上他并不聪明,他无法想象自己为什么会和灭国的敌人有过这样的牵绊,甚至将他的灵魂引至这个地方。
      可是他不敢问,他觉得如果自己问了,说不定钟会又该哭起来了。不知道为什么,看着钟会哭,他会觉得难过。
      “你喜欢我陪着你的话,今晚就睡在这里吧。床宽敞,我们可以抵足而眠。”
      “你还真是自说自话。”钟会苦笑道。
      “不喜欢的话,我就送你回去。”看着钟会又是一脸不满的样子,姜维笑了笑,“你总该选一样。”
      那晚钟会睡在了姜维这里,他睡得很沉,仿佛是劳累了许多天的样子。
      第二天一早钟会告辞回去,说自己替人写字,可以换些米面蔬菜。
      “你擅长武艺,可以去打猎。山上有野兽,听说它们不伤人,然而人们也不滥杀,只是足够食物便会停手。”钟会对他说。
      “在这里也会饥饿么?”
      “会的。”
      “会被饿死么?”
      “我们已经死了。我也不知道。没有人被饿死。人们走了又来。有孩子出生,然后他们也离开。大家相互认识,却又仿佛全部是陌生人。”
      姜维摇摇头。
      “过一段时间你就懂了。”钟会摊了摊手。
      “如果大家都是陌生人,该有多寂寞,难道没有朋友吗?”
      “大概是有的吧,不过没人愿意在这里生出过多的因缘。”
      “因为执念才来,听起来不像是什么好事。”
      “但也不是坏事。”
      “不过这样的地方,不是什么执念都能承载得了的。”
      “不是每个人的乐土都是一样的。”钟会说,“我其实以为你的会是……”
      钟会欲言又止。
      “如何?”
      “不,也许真的是我多想了。”钟会说着,唇边竟然浮现出笑意,“算了,我不计较了。”他忽然宽宏大量地一摆手,“你先去忙,有时间再说。”
      那天姜维打了野兔和野鸡,还采了蘑菇,一并带回来,第一件事不是回家,而是敲钟会的门。
      钟会把他让进屋子里,他看到墙上挂着各样的字,有些只是单字或是词,有些则是短小的篇章或是诗之类的。这个他记得,他知道钟会擅长书法,也擅长刻印章。
      “我喜欢你的字,给我写一幅吧。”
      “你根本不懂字,别在这里给我装样子了。”钟会嗔道,但还是摊开了纸,“你别闲着,厨房里有菜和米,去弄点吃的。”
      姜维去厨房收拾了兔肉,把鸡挂在房梁上,又把黍掺了稻米煮上;洗净了新鲜的韭和芥,掰下来一小片一尝,清甜可口。他记得年纪还小时便过上了和娘亲相依为命的生活,娘亲身体不好经常生病,他也就学会了厨房这些事务,想不到居然一直到了这时候,又用上了。
      此时想起他听过夏侯霸说起过的钟会,应当是个从小锦衣玉食的公子哥,大概是不懂这些的吧。他看了看屋子里聚精会神写字的钟会,笑了笑。
      不知道为什么,他忽然觉得十分满足,甚至那满足感并无来由。
      吃饭时,钟会不知道从哪里又端出一坛酒来。两人对坐而饮,却没有什么话,直到微醺,钟会才又开始连连叹气。
      “我呀……该拿你怎么办呢,伯约?”
      姜维笑着摇摇头,“我也不知道。”
      好像顺从什么习惯一样,这样宠着他,顺着他的意思。姜维不明白为什么,但是他能够猜到,曾经的自己,大概就是这样和他相处的。他甚至为这件事有些吃惊,他知道自己不是这种人,尤其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为何会对钟会如此——如果自己会和谁有这样的感情,他应该是最后一个可能的人选。而钟会如果如此依赖谁,那人也不该是自己。
      “给我说说我们之间发生的事情吧,我想知道。”
      “既然你选择遗弃,我干嘛还要提起来呢?提起来了,也不是你的记忆了。”每次提起这个,钟会都有些幽怨。
      “好吧,那说说别的。听说你往嵇康家里扔过书?”
      钟会瞪了姜维一眼,“正经的不记得,偏偏记得这些八卦。”
      然而他还是笑了,“罢了,我就说给你听,反正你没听我说过。”
      “你没给我说过?我以为我问过。至少现在我是好奇的。”
      钟会笑了笑:“那时候,我们哪有这个闲工夫?”

      现在的他们,有了大把的闲工夫。每天就是这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有时候甚至不需要日落,钟会就会带着点新奇的小东西回来,还有酒和米。院子里有蔬菜,鸡每天会下蛋。姜维有时打了猎物回来,有时去帮人的忙,换些鱼和别的食物。钟会不知从哪里学来腌渍鱼鲊,肥厚的肉,用手撕了吃,咸香可口。姜维吃了些,连连夸他手艺好。
      钟会得意洋洋,“别看你会做菜,只是吃得饱而已。我要做什么就做的细致可口。”
      “不愧是富家子弟。”
      “不是因为这个,孔夫子说,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就是这个道理。”
      “不过是口腹之欲,哪来这么多名堂?你读书多,我说不过你。”
      “得了吧,不过是论语而已,可别跟我说你没读过。”
      “读过是读过,不常用,也就放在一边了。”姜维拿起一块鱼鲊,填进嘴里,“还有吃的之类,我虽然喜欢可口饭菜,但若没有,也不费心去弄,不饿死就行。”
      钟会瘪了瘪嘴,故作一副鄙视之态,却又忍不住笑了。
      “你若是弄来蜜汁和小猪,我给你做烤乳猪。”
      “小猪倒是好办,我家里那老母猪就要下崽了,我去看好了,刚生下来我就给你拿一只过来。蜜的话,我可以去想办法换来。”
      “刚生下来的可不行,非得是三天的最好。”钟会又是一副“你什么都不懂”的样子,扬了扬头,“你去换蜜汁来吧。”
      姜维换来了上好的槐花蜜,然而代价也不小——是用狼皮换的。为了打狼,他胳膊上被咬了一大口。
      钟会心疼地给他上药,姜维却也不皱眉不喊疼,只是笑着说我等你的烤乳猪,我家的小猪生下来了,等三天就好。
      “你可真实诚,叫你去你就真去。”钟会把净布缠了一层又一层,小心地系上,一边还不住地数落姜维。姜维只是笑,说我也难得这么实诚一回。
      “哪里难得了,你当时啊……”
      说到这里,他忽然闭了嘴。
      “说呀。”
      “不说。”钟会鼓了鼓嘴,放下了姜维的袖子,“好了,应该过几天就能愈合。这几天记得换药。”
      “换药也要麻烦你,我一只手怎么办?”
      “活该你疼死呗。”钟会咯咯笑道。
      “你舍得?”姜维故意这样问。
      钟会却不笑了,盯着他看了一会,只是拍拍他的肩膀。姜维试探性地凑上去,钟会却站起身来。
      真是捉摸不透这个人,明明姜维在两人相处的这段时间里他已经感觉到了,他们之间有一种特殊的契合,然而每次自己要把这种契合感推进一步的时候,却总是这样被拒绝。而且拒绝得都有几分默契。
      因此,他连自己的感情都琢磨不透了。
      后来两人吃了烤乳猪,烤得金黄色的小猪身上滴下油来,钟会切了一块,自己咬了一口,递给姜维。姜维接着那里咬下去,玩笑地说了一句,“这算是我亲你一口了么?”
      钟会推了他一把,蹭了他一身的油。
      姜维握住了钟会伸过来的手,他觉得那时候心里很暖,好像面前的火,忽然就烧到心里去了。他把钟会往自己这边拉,钟会还一个劲儿地推他。
      “别闹,还没烤完呢。”
      “我来烤,你去吃几口。”
      两人换位置的时候,姜维顺势抱了钟会一下。把身子蹭过去,又不肯撒手。钟会的脸有些涨红,轻轻地推了他一把。
      “等会真的烤焦了。”
      姜维这才松开手来,转动烤肉杆。
      “你动作慢点,这又不是让你整装备战,急什么呢?”
      姜维的心思却没有在烤肉上。他回头看了看钟会,低声问了一句,“你为何要这样呢?”
      钟会没回答他。他知道钟会听见了,但是不想说。
      “抱歉。”
      “我这样的人,即使是你没有特别的理由,也可以……”
      姜维细心地听着钟会的自语,却只听得他声音低下去,终究也没有说完那半句话。
      不知道为什么姜维错觉钟会是在哭,可是看过去,他却只是神色有些失落,但眼睛是干的。一双眸子还是那么亮,仿佛阳光下的湖水。
      他的心砰砰跳起来,这不是遇到他之后的第一次了,但这次是最强烈,最无法忽视的一次。他可以很轻易忽视自己的感情,但是钟会绝对给他带来过很多次例外。
      那晚吃饱喝足,钟会却没有留姜维过夜。姜维曾问过他要不要搬到一起,钟会却笑着说“这样算什么呢?”
      姜维也不知道怎么回答,他觉得高兴就好,两人想要住到一起就住到一起,不一定非要算点什么。但钟会好像心里有什么芥蒂似的。他此时此刻也能理解了——若是换了自己喜欢的人把两人相恋的记忆拱手交出,大概自己也是不会高兴的吧。
      现在他可以十分确信钟会的确是爱着他的,直到现在也一样。虽然对于过去的事情他绝口不提,但是那强烈的感情是无法掩藏的。但是他不知道为什么钟会明明和他亲近,又同时在回避他。他拼了命地想要想起点什么来,但是完全是徒劳无功。
      夜里看着钟会窗子里未熄的灯火,姜维思索钟会那没说完的半句话,到底是什么含义。
      然而也是徒劳无功。

      关于找寻回失去的记忆的线索,是从有人谈起那个神秘的蜃妖开始的。
      她挡在灵魂去往另一个世界的入口处,囚禁他们,索要他们的记忆。姜维听人议论许久,忽然觉得自己应该问钟会一个问题。
      他觉得自己有些蠢,这么长时间了,和钟会天南海北地聊了不少,却独独忘记了最重要的一个问题。
      那晚钟会来找他,笑眯眯地给他看了自己换来的干贝。他在教小孩子读书,姜维一直没有明白为何这里会有小孩子,他们读书又要做什么。引路人曾经说,新的灵魂会诞生在这个世界,不过姜维还是觉得有些匪夷所思。
      “这东西鲜得很,可以用来做汤。”
      “看起来又是我的工作咯?”
      “我去做脍。你来?”
      “饶了我吧。”
      姜维剥了小葱,翠绿的颜色,看起来很是不错。他想起自己来时看到的草地,也是这种翠绿的颜色,让他不禁开始怀疑,这地方是不是没有冬天的。
      “发什么呆?”
      “啊……没什么。”姜维被钟会戳了一下,才察觉自己在愣神。锅里的水滚了一个开,他开始往里面下作料。
      “你听人提到蜃妖的事情了么?”
      “怎么?”
      “我很好奇,你当初离开,是给了她什么记忆?”
      钟会愣了愣,“我没有给她记忆。她囚禁了我很久,我也不知道多久,时间的感觉有些模糊。最后我坚持不肯给她我最珍贵的记忆,她不知道为什么某一天就突然把我放了。我觉得可能是她觉得我实在榨不出什么油水,也懒得留我。”
      “你比我早来几天对吧?”
      “对。”
      “我不懂,为什么我也坚持了那么久,但是到头来还是被取走了记忆才离开。”
      “你觉得那记忆不是你愿意放弃的?”
      “我不是没想过,但是引路人说不可能。人心里的东西,你不给,没人拿得走。”
      “我也是这么听说的。”
      “若是能拿走,她也该拿走你点什么。”
      “我最珍贵的记忆,就是你了。”钟会说完以后脸抽动了一下,仿佛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一样,一脸的悔恨交加。
      姜维笑了。
      “为什么躲着我,这段时间?”
      “没有,我天天和你腻在一起。”
      “不,我是说……”姜维指了指他的心口。
      钟会没有回答,他切肉的手没有停下来。
      “我饿了,先做饭吃。”
      姜维叹了口气。
      “你还在生我把我的记忆交出去的气,士季,你气我把你的感情就这样抛在脑后……”
      “你别说了。”
      “……即使……”
      然而钟会却没有让他把话说完,而是把刀往菜板上一放,转身出了厨房。姜维知道他在哭,但是他没有追出去,仍旧在剥蒜。之后他且细了肉,把所有的菜准备好,还有煮得香滑的菰米,一并端出去。
      钟会靠在床边,正在发呆。
      “你不是饿了么?来吃吧。”他柔声道。
      “伯约,”钟会端过碗来,一个个摆好在桌上,抬头看着姜维,“抱歉,我不该跟你发脾气。”
      “没什么,我明白你的心情。如果是你做了这样的事情,我恐怕也不会高兴。”
      钟会笑了笑,点点头。
      “能告诉我那时候的事情吗,再给我一次机会,让我知道我到底要怎么做,才能让你原谅我?”
      “我那时候,其实有些怀疑你。”
      “哦?”
      “知道了你把记忆交出去以后,又觉得你似乎是在回避那段感情才做出这种选择。只是没想到你居然还是来了这地方。你对我还是有放不下的东西。但是我……我在蜃妖那里,苦苦坚持了那么久,最后还是换来你对我一无所知。我一时间有些接受不了。”
      姜维半懂不懂地点点头。
      “只是……你怀疑我什么?”
      “怀疑你……并不是真的爱上我,而是另有所图。”
      “比如?”
      钟会迟疑地看着他,似乎有些顾虑。
      姜维觉得有些莫名的窒息感。他知道钟会在感情方面十分敏感,而且似乎他们活着的时候,自己做过什么伤害他的事情,在话语中他经常能够听到这样的暗示,但是钟会又不肯明说。
      “现在呢?”钟会终于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没头没脑地这么问了一句。
      “什么?”
      “你对我……是不是……”
      姜维伸开手臂把钟会揽入怀里。
      他在怕什么呢?姜维不明白,只是交出记忆这件事,不会让他感到那样的忧虑的。
      这个疑问,直到姜维找回了记忆,才得到答案。

      终于有一天,有仙家降临,需几名勇武善战胆大心细之人协助其除去蜃妖。姜维第一个自告奋勇,听说他是当年叱咤边陲的大将军,仙人自然也是十分乐意带他前去。
      钟会也想要前去,姜维却不大情愿。一方面是他担心钟会有什么闪失,另一方面,他忽然对自己的记忆有些不自信起来。
      然而仙人似乎心里有数似的,点了钟会的名。
      那日与那女魔头一战,不说惊险万分,倒也是颇费了一番功夫。当那蜃妖的身影消失在层云之端,那仙人取了一张巨大莲叶,上面布满了各色的明珠。
      “姜伯约,你的那一颗,就在这其中了。”
      细细看去,那些珠子上变幻着各样的光影,都是记忆的内容。姜维看得眼花缭乱,完全不知道哪一个是自己的。
      钟会却伸出手去,抓了一个出来。
      “就是这个了。”
      仙人笑了,一合莲叶,消失不见。
      姜维去拿那颗珠子,钟会却缩了手。
      “先让我看看。”
      “士季……”姜维面露难色。
      “如果你心里没有鬼,就不该怕我看。”
      “至少让我和你一起看。”
      “反正也是你的,看完了也要还回你那里,急什么?”
      姜维看着钟会把那珠子捧在手里,贴在胸前。他凝视钟会的脸上的表情变化,看他一开始笑盈盈地,之后慢慢脸色阴沉下来,然后眼角开始滑下泪水。姜维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又不敢打断,只好沉默地看着,直到钟会哭泣着睁开眼睛。
      姜维接过那颗记忆之珠,它一碰到姜维的手,便往他心口钻。姜维只觉得头脑一阵眩晕,跌坐在地,无数记忆潮水般涌上脑海,让他甚至一时无法呼吸。
      他看到自己与钟会相恋的短暂时光里的全部爱和挣扎,阴谋和虚意。钟会怀疑他,在不断地试探他,他却只是愈发真诚,而心中愈发凄冷。
      他看到自己和钟会死于成都之乱,而后自己被那蜃妖擒拿。他一开始被囚禁以后坚决不肯交出记忆,直到最后那女妖对他说,“我从未见过像你这样固执的人,这样好了,我给你一个让步,你如果肯给我我想要的,我就放了你和你所在乎的那个人。”
      听到这个条件的时候,姜维沉默了。
      “我知道你不想告诉他真相,他也不想知道。这对你们来说,也不是坏事。”
      “我最珍贵的记忆,果然还是……”
      “关于他的一切。”
      姜维点了点头。
      若是这记忆只会让两人都感到痛苦,不如就放弃了吧,还能换回他们两人的自由。虽然此时此刻他需要做出如此痛苦的决定,然而当一切都忘记以后,也就无所谓痛了。
      他愿以绝情,换取最后的眷恋。
      “然而你要让我看着他离开,我才肯把记忆给你。”
      “一言为定。”
      记忆的最后,是钟会一脸茫然地离开这片雾霾笼罩的沼泽的背影。姜维闭上眼,牵挂一瞬间崩解,居然在心如刀绞当中,也有一种莫名的解脱感。
      他骗了钟会,本想死后可以澄清一切,然而现在这场骗局就要成为永生永世的秘密,连他自己都一并骗过。
      “士季,也不知你我能否再见。”他喃喃地说,“若是能够再见到你,我还会爱上你。若不能……”
      若不能,他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直到失去记忆的一刻,还是没有说出口。
      睁开眼睛,姜维爬起来,发现钟会就躺在不远处的草地上,望着天空发呆。
      姜维走过去,轻轻地把手覆在钟会的手上。
      “抱歉啊,士季。”
      “你这时候说这个干嘛?”钟会笑了,眼角还有泪痕。
      姜维也躺下来,天空湛蓝,映在钟会亮晶晶的眸子里,好看的很。
      “你告诉我,若是我们不能相见——那句话之后,你想说什么呢?”
      “我不知道。”姜维说,“我也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大概是我那时候就觉得,我们还有见面的机会吧。”
      “若是不见,你会有遗憾么?”
      “大概不会吧。”
      “哈,这次你倒是没有说好听的来骗我。”钟会看似大度的话,语气里却带着几分酸楚,“算了,看在你放弃记忆也是为了我的份上,就不生你的气了。”
      “那我之前骗你的,也一并原谅了么?”
      “那件事……”钟会叹了口气,“我本来是真的生气的,但是你说,你还会重新爱上我的时候,我什么都不在乎了。”
      “我也的的确确是重新爱上了你,士季。”姜维说着俯身吻了钟会的唇,他想起那邻居说过的话,他忽然觉得,和钟会一起一直留在这里,也不是一件坏事。
      毕竟,这里是属于他们二人的,远离尘世纷争的安宁乐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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