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色笺·薛涛传》颜小妞

2、缘起

　　大历十二年（777年），时值秋高气爽时节，正如贾岛的名句“秋风生渭水，落叶满长安”中描写的一般，是长安城一年中最美的时候。这个季节，官家富户或是携家眷到近郊出游，或是约上几个好友登高吟诗，总之是惬意无比。

　　城北一处破旧的院落中，一个中年男子独自坐在石桌旁浅酌。此人正是薛涛的父亲薛郧，今日休沐在家。

　　院外高耸入云的梧桐间或飘落几片黄叶，在秋高气爽的蓝天白云映衬下风景很是怡人。只可惜……薛郧的心情就没有那么美好了，他所在的衙门公务很是繁忙，通常很难争取到休沐的机会，这样的闲暇却莫名降临到了他头上。只可惜这代表的不是好运，现在仅仅是休沐几日，接下来说不定等待他的就是贬黜。
　　因此，薛郧这酒，喝的绝对是苦酒、是闷酒。

　　“爹！”
　　“爹爹，快看！”
　　薛郧这一杯一杯杜康下去，心下正郁郁不已，忽闻屋内传来清脆的女童声，顷刻之后，薛郧的独女薛涛已经手捧一物来到了院落中。

　　薛郧刚坐直身子，薛涛便将手中之物递到了爹爹眼前，口中道：“爹，您看我临摹王羲之先生的这幅字，可有三分相似？”

　　薛郧低头一看，道：“嗯，不错。”
　　薛涛不过八岁年纪，比起书圣入木三分的功力自然去之甚远，但是内行看门道，薛郧本人就是精于书法之人，因此，从薛涛这幅尤带稚嫩的书法中，他还真看出了点王羲之的味道，而且是形似，他这女儿笔下的字，处处透着刚劲，还真不像是个小姑娘写出来的字。

　　这么看了她写的字，薛郧忍不住抬起头来细细端详了一番。他这宝贝女儿，生下来就长得清秀，这几年长大些，就越发俊俏了，只不过……她的脸型不是传统美女的鹅蛋脸或是瓜子脸，下颌轮廓略有些方了，而眉也有些微扬的眉峰。这两样取自薛郧自身的特质，给薛涛本应柔美的长相平添了几分英气。

　　然而越是如此，薛郧看着自己这个女儿才越觉着移不开眼，或许人的长相本应该融合那么几样矛盾甚至带些遗憾的特质吧，若是处处雕琢完美，反而索然无味了。

　　“涛儿，爹爹前几日布置你的功课进展得怎么样了？”薛郧温和地摸着薛涛的头发问到，或许因为只有这么一个女儿，而薛郧又一向自视满腹才气，他一直是把薛涛当儿子来教的，诗文经史一样都没落下。

　　在唐朝这样文化大成，达官贵人中甚至秉承“女子无才不雅”理念的时代，薛郧的做法并没有什么不妥，只不过他忽略了一点——人一旦懂得多了想法也会随之多起来，而女人过于有主见，在那个时代不见得是件好事。

　　不过此刻薛郧没有想那么多，他只是觉得他这个宝贝女儿果然遗传到了他的聪明才智。

　　“爹爹是说《论语》吗？女儿已经通读了一遍，《论语》之博大精深岂是短时间能参悟的，女儿还得慢慢研读呢，”薛涛话锋一转，眼神忽然透出些兴味，“爹爹，女儿昨日读了李太白的《秋风词》，果然妙不可言啊。”

　　“太白先生的诗词，自然是造诣极高的。”谈起自己喜欢的诗词，薛郧也忍不住有些神采奕奕。

　　薛郧此人生性耿直、心思单纯，没发现自己被小薛涛成功地绕开了话题。他这个女儿从小就不是池中物，这小小的一段话透出了两个信息——一是薛涛不爱正统儒学而醉心的是浪漫主义的诗词；二是李白的《秋风词》写的是什么？那种描写入骨相思的情爱之作，怎是一个八岁小女孩能够或是应该去解读的？薛涛是一个有些早熟的女孩，并且对爱情充满了幻想，这一切都注定了她日后的道路注定艰辛。

　　“涛儿，”薛涛既然提了诗词，看着庭院中的秋日美景，薛郧也忽然有了作诗的兴致，“既然你对诗词有兴趣，不若与为父对上一对。”

　　薛郧抬头寻思片刻，说到：“庭除一古桐，耸干入云中。”
　　薛郧语毕便捋着胡须看着薛涛，其实他也不指望八岁的女儿能对上什么妙语来，不过是一时兴起逗逗趣罢了。

　　不曾想，薛涛竟然眨眼功夫就脱口吟道：“枝迎南北鸟，叶送往来风。”
　　薛涛说完还用她那双黑白分明的漂亮眼睛盯着薛郧，似乎在期待父亲的表扬。

　　“……”薛郧看着女儿，一时如鲠在喉不知说什么好。
　　薛涛这诗对得确实不错，不论是对仗还是意境都无可挑剔，但是这用词……“南北鸟”、“往来风”，都是些飘摇不定的事物，就算在诗词中，也多是感时伤怀才会提及。

　　小小的薛涛并没想那么深，她要表达的只是一幅大自然的美景——南北飞来的鸟儿在树枝上歇脚，来来往往的风儿吹拂着枝叶。但这样的自然现象却正中了古人的忌讳之物。

　　薛郧忍不住心生出些担忧，女儿的第一首诗，既显露出非凡的才能，却又如此寓意不吉祥，女儿的人生，或者连同他自己的，是否会如这诗中的鸟儿、风儿一样不安定呢？

　　“爹爹，怎么样？”薛涛久久等不到父亲的评价，终于忍不住开口再次问到。

　　“嗯，不错。”女儿追问之下，薛郧只有敷衍地应付到。

　　“哦。”薛涛应了一声，有些不甚高兴地返回了屋中。薛涛是何等冰雪聪明的女孩，她一眼就看出了父亲的心不在焉。她如此得意地吟出这两句诗，本以为父亲会心花怒放，大嘉赞赏一番，不想却只得到了这么一句不咸不淡的话。

　　薛郧的忧虑很快便印证到了自己身上，当然这完全是他性格过于耿直，在官场上不懂得变通所致，与薛涛没有一星半点关系。但无论如何，薛郧接到了一纸调令，谪贬成都。

　　京官外放本就不是什么好事，况且他还贬了两级，他知道他这辈子的官运算是到头了。但无论心中有多么郁闷，薛郧仍是只有买醉几日之后收拾行李举家迁到蜀地。

　　薛家离开长安是在深秋时节，上官甚至不顾及冬季入蜀道路艰辛匆匆催着他上路了。离京之前，薛郧没有与同僚小聚，一则他几乎没什么交好的同僚，二则是因囊中羞涩。薛郧甚至把城北的那套小宅卖了，否则到了成都他根本没有银钱购置宅地。人生行至中年，落魄致斯，薛郧忽然觉得自己这一生挺失败的。

　　深秋的凉风和萧瑟的落叶恰似薛郧此时的心境。马车从长安南门出京，路过城南的时候，薛郧看着城南韦家巍峨堪比半个皇宫的宅地，正直如他心里也忍不住涌出些仇富情绪。

　　“城南韦杜，去天尺五。”京兆韦氏，这个可以追溯到汉朝的家族，是隋唐势力最大的士族，族中男子拜将封侯、女子贵为皇后贵妃者屈指可数。

　　同样在朝为官，有人可以只手遮天，而有的人却连一个小小不起眼的一席之地也要被剥夺，命运何其不公！薛郧此时陷入了深深的负面情绪之中，却不知道几年之后，这个他看来遥不可及的韦氏最杰出的男子会和他的女儿上演一段荡气回肠的爱情。

　　注释：史书上有两种说法，一说薛涛是幼时随父入蜀的，一说薛涛出生于成都，本文采用的是第一种说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