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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望族 ...

  •   回到成都之后,薛涛立刻脱了乐籍,在锦江边上置了一处小宅,搬了过去。不久之后,韦皋命人在薛涛的居所旁建了一座吟诗楼,赠与薛涛作为与友人们吟诗作对的场所。整座楼临江而立、翘角飞檐、风格别致,建筑很是精美。

      薛涛脱了乐籍之后,一反常态,变得深居简出、很是低调,除了京中友人来时与其在吟诗楼欢聚片刻,平日也就是偶尔出入韦府,哪怕是成都城中的官员墨客们,也再难一睹她的风采。

      经历了被罚戍边之事,看来薛涛是顿悟到了些什么,也准备彻底换一种生活方式了。

      贞元十年春,韦皋进京述职。去年,朝廷修筑盐州城,令韦皋出兵牵制吐蕃,韦皋趁机带兵攻破峨和城、定廉城,后又招降西山羌蛮八国酋长。韦皋也因功晋封为检校右仆射,官拜副相之职,可谓是权倾朝野。

      那一日,薛涛送韦皋离蜀,直送到了成都城外十里之处。

      韦皋依依不舍地看着薛涛,道:“你送我十里,我又放心不下你独自返回城中,该如何是好?”

      薛涛眼眸一挑,巧笑着说到:“那你就再将我送回城中去吧。”

      韦皋看着薛涛的笑颜,只觉得心中悸动不已。他与薛涛相识已经十年,二十六七岁的薛涛褪尽了青涩,似乎更加妩媚动人了。每每看着她,他仍会有一种宛如初见般心动的感觉。

      韦皋此番轻车简行,就带了三两个随从,几个随从都是灵光之人,此时驾着马车远远跟在后面,留二人并肩独处。

      韦皋将薛涛揽到胸前,在发际上印上宠溺的一吻,道:“我送你回去,你再送我出城,如此无穷无尽,我岂不是要错过述职的日子,被皇上怪罪?”

      薛涛笑了笑,“那不就结了,快快出发,早去早回。”

      “嗯,”韦皋看着薛涛如秋水般明澈的眸子,顿了顿,道:“我要送你一件礼物。”

      薛涛不以为意,“唉,你送我的东西已经很多了,无须再费心。”

      韦皋却摇了摇头,道:“这件礼物不同,严格来说,以往我送你的那些都不算什么,这才是我真正用心,此生送你最珍贵的东西。”

      “哦?是什么?”

      “容我卖个关子,你不久便会知晓。”

      薛涛有些不满地撇了撇嘴,韦皋简直坏极了,他若不想告诉自己,干脆不要提,这说了一半,岂不是让她更难释怀。
      被勾起了兴趣的薛涛只有使出杀手锏,佯装楚楚可怜的表情看着韦皋,央求道:“节度使大人,你就行行好告诉我吧。这进京述职,一来一回都得入夏了,整整一个春天让我念着这事得多煎熬啊。”

      薛涛这样的表情绝对能让一般的男人瞬间屈服,但韦皋不吃这套,他太懂薛涛了,她的每一分小心思、每一个小计谋他都很清楚,那些透着天真的鬼机灵根本骗不了韦皋,他平时不点透,不过是纵容她而已。
      于是,节度使大人发扬了铁石心肠的精神,对着薛涛楚楚可怜的大眼睛坚定地说到:“不,现在不能告诉你。”

      薛涛咬了咬唇,有些淡淡的心不甘情不愿。好你个韦皋!得,我薛涛今日一不做二不休!

      薛涛心一横,踮起脚搂住韦皋的脖子,唇便凑了上去。
      春日的郊外还有些凉意,薛涛的唇有些微冷,适才出城时在城门老字号那里,又刚买了些桃片吃了,此刻冷香中带着淡淡甜腻的滋味,让韦皋完全拒绝不了,他立刻托住薛涛的后颈,加深了这个吻。

      清晨一个玩笑似的吻居然无意间演变为不可收拾的局面,良久后两人气息不稳地分开,看着薛涛湿濡红艳的唇,韦皋只叹此时此地不合时宜啊。

      “那个……你究竟要送我什么?”薛涛气息不稳地抬头看看韦皋,轻声问到。

      韦皋瞬间无语,看来他这一吻失败得很,居然没把薛涛脑子里的好奇给吻走。只可惜时间不够继续,否则他一定会让她彻底明白美人计是行不通的。

      “薛姑娘这是□□?”韦皋轻轻弹了弹薛涛的脑门,“只可惜本节度使定力好得很。”

      “你……”薛涛一时又气又恼。

      韦皋却心知再耽搁下去今日说不定就是索性折回成都的结局,遂不再留恋,拍了拍薛涛的肩,朝身后不远处装成石像什么都看不到的几个随从走去。

      “喂……你就这么走了?!”薛涛在身后气急败坏地追问着。

      韦皋却置若罔闻,三两步走到马车旁掀帘上了车。上车之前,他不着痕迹地最后偷偷瞥了薛涛一眼,离蜀前的清晨,可真有几分春日的甜蜜啊。

      韦皋此番出发得早,到了京城离面圣的日子还有几日,以德宗对韦皋的器重,他本是可以随时入朝面圣的,但既然早到了,他也多日未回韦府,拜见父母、回府料理些琐事也是必要的,索性先歇息两日。

      韦氏自唐朝建立以来一直聚居在京城南郊,整个宗族有上百人,几乎占据了城南的半壁江山。韦皋的父亲韦贲在韦氏众多出色的男儿中算不上什么,在韦皋记忆中他们全家不过是淹没于宗族中无人问津一支,尤其他的母亲又出身卑微,他更是连父亲的面都几乎见不到。

      但此一时彼一时,韦皋现下已是朝中红人,韦贲一家也因此在族中受宠。这几年,韦贲将府邸重修,族中亲戚也时常过来拜访。韦皋这一回京,登门求见的人就几乎把韦府的门槛踏破了,但韦皋素来清高,韦贲也不敢不经儿子同意把谁都领进门来,所以韦皋回京几日,见的人却也不算多。

      而这些人之中,有一个却被韦皋单独邀到书房中坐了小半日——那便是未来的宰相大人武元衡。

      武元衡近来很得德宗赏识,刚擢任左司郎中一职。此官虽只为从五品,在京官中算不得多大,但左司掌吏、户、礼三部,这个郎中相当于宰相的助手,一贯是由皇上认为可堪宰辅之用的人担任。但就算武元衡前途无量,毕竟现下比韦皋官职低了三级,韦皋实在没有必要对这个后辈另眼相看。

      韦贲对儿子与武元衡亲近的缘由实在看不明,但……儿子能几年之内平步青云,眼光定有独到之处,于是韦贲在心中暗暗思量,或许以后他该和武家走得近些了。

      但韦贲没有心机,不等于韦府里所有人都是省油的灯。

      韦皋拜见完德宗,京中琐事也处理妥当,准备离京的头一夜,就在他准备就寝时,卧房门口来了一个不速之客。

      韦皋看着门口头发斑白,却梳得一丝不乱的六旬老妇,开口道:“母亲,您怎么过来了?”
      韦皋口唤母亲,其实这妇人并不是他的生母,而是韦贲的正妻杜氏。

      杜氏闺名杜巧月,是与韦氏同居京城南郊的望族杜氏族中女子。杜巧月虽只是杜氏旁支女儿,却也是知书达理,又从小耳濡目染,深谙嫁入名门相夫教子之道,所以,韦贲一向对这个正室是十分满意的。

      如果说这个家里,韦皋还有一个人忌讳的——那便是这杜氏了。在韦皋的记忆中,杜氏不常生气,却不怒而威;话不多,却总是句句切中要害,父亲不爱管事,家中大小事情多交给杜氏打点,很多事情上,父亲甚至还得向杜氏妥协。一个他父亲都有些畏惧的女人,如若生为男儿身,凭着杜家的背景,自己再努力些,在朝中混个一官半职,绝对不成问题。
      但杜氏把她的才能用到后宅之中,以韦贲这样拈花惹草的秉性,十几房妾室、二十几个儿子,韦府愣是一派祥和平静,没在族中惹出什么闲话,实在是不易。

      韦皋儿时有些怕她,因她平时待自己如路人一般,只在他做错事情时责罚、提点,后来四处游历,长了不少见识,尤其如今又身为一家之长,倒也明白她维系后宅不易,没了什么成见。

      然而,他与杜氏,到底是没多少交集的,况且杜氏知道自己小时与她不亲近,于是每每他进京,与杜氏都不会有私下照面。现如今,杜氏深夜来访,想来必有蹊跷。

      杜氏进了屋,在桌边坐下身来,说到:“城武,你这一去,又要三年后才入京了吧?你爹这几年身体愈发不好了,你可曾想过回京来任职。”

      他爹身体不好?他怎么回来几日看他日日召美妾侍寝,生龙活虎得很啊。这回京任职,别说韦家盼着,就是德宗也常常提起,只不过现下剑南西川战事未定,因此德宗只给虚职,未动把他真正调回京中的念头。

      但杜氏来访,想来不会是为了此事,这应当只是个话引子罢了。于是韦皋并未细细解释,只轻描淡写说了一句:“过几年再说吧。”

      杜氏点了点头,又道:“你在成都一切还安好吧?”

      “都好,不劳母亲牵挂。”

      “我听说成都城中有个叫薛涛的风尘女子,堪称人间绝色?”
      杜氏语气状似漫不经心,韦皋却知道她今日来访意图就在此了。

      “母亲提她为何?有什么事不若直说的好。”

      杜氏轻轻一笑,以韦皋的聪明,她也不该和他绕弯子的。
      “我听说武元衡给吏部递了封折子,要举荐薛涛为校书。”

      韦皋一听这话,心下暗叫一声不好,这武元衡也太沉不住气了,他明明叫他等自己离京后再递折子,估摸着他是觉得逐级审查费时得很,便提早递了。不过这事迟早也瞒不住,武元衡与薛涛毕竟只有一面之缘,虽之后惺惺相惜有些书信往来,也不至于要为薛涛求个官职,不难猜到这幕后的主使应当是他韦皋。也不用问杜氏何以会知晓此事,韦家和杜家在朝中为官者众多,况且德宗的妃子韦贤妃据说和杜氏也有些往来。

      杜氏见韦皋不语,继续问到:“此事是你的示意吗?”

      韦皋也不避讳,抿了一口茶,道:“是与不是并不重要,母亲觉得此事有何不妥?”

      “校书官职虽低,却也是朝廷所封,女子何堪此用?”
      校书官职为从九品,主要工作是公文撰写和典校藏书,按规定,只有进士出身的人才有资格担当此职,白居易、王昌龄等人都是从这个职位上做起的,历史上还从来没有女子担任校书的记载。

      “女子怎就不堪此用了?母亲并未见过薛涛,她的才能比寻常男子不知高出多少,要我说让她当个校书都屈才得很。”

      几年前从松州接回薛涛开始,韦皋便在思索要如何补偿对她的伤害。这样的想法,从补偿渐渐演变为想给她一件独一无二,这世上再不会有第二个人想到的东西。这个念头足足困扰了韦皋好几年,珍奇宝贝,薛涛已有了不少,最多能让她眼睛一亮而已;为她作诗,别说蜀中,全国的才子为她赋诗的都比比皆是。
      直到有一日,薛涛为他撰写完一封公文草稿,开玩笑地在上面盖上了自己“薛洪度”的印鉴。那只是一封不会发出的公文而已,韦皋却灵光一闪,如若能让薛涛真的在公文上署上自己的名字,那该是怎样的情景?
      如若能奏请皇上赐薛涛一个“校书”之名,那么曾经沦落风尘的污名便可洗净,待到他百年之后,有此朝廷钦封的官职在身,也再不会有人敢欺侮她。而薛涛的才能,也绝对能担得这“校书”之名。
      韦皋知道这个想法要付诸实际须得找一个绝好的时机,去年他为朝廷立下大功,除了官职,其他赏赐他一样没要,德宗本就觉得亏欠了他。趁着朝廷打了胜战,德宗心情大好,让武元衡先请奏,他再上封折子敲敲边鼓,这事很有可能就成了。

      “薛涛能力如何不关紧,关键是她是个女子,还是个……”杜氏硬生生将“风尘女子”这四个字咽了下去,“哪怕是武氏当朝时,任用女官也未封过官职,现下你却奏请皇上封这薛涛为官,你觉得圣上会应允吗?”

      “允不允,要试过才知道。”校书这官职低微,不受职数限制,各府可按需设置,虽封女子为官出格了点,但他觉得看在他和武元衡的面子上,德宗准奏的可能性还是很大的。

      “允不允都是其次,关键是韦家丢不起这个人。”杜氏语气有些硬了起来,眼神坚毅地看着韦皋。

      “哼,”韦皋冷哼一声,他就知道这才是问题的症结,“我在西川立下的赫赫战功还不能抵消这一点点微瑕吗?”

      “名门望族,功勋多多益善,污名却是一点不能有的,”杜氏叹了口气,“这样吧,如若你真的喜欢她,我与你爹说,将她娶进门做一房侍妾。”

      韦皋冷冷看着杜氏,道:“我若要娶她,还用等到今日?”
      她莫是还以为自己是当年韦府中不敢抬头的二十三郎吗?如果只是要娶她,他便不用如此费心了。

      “你……这究竟是为何?”杜氏怔怔地看着眼前这个熟悉而又陌生的儿子,不知道他这样百般折腾,究竟是为了什么?不就是一个女人而已吗?

      韦皋看着杜氏,忽然生出一丝同情。她这样在重重礼教之下长大,又在重重礼教之下生存的人是不会懂自己的心思的,而自己……所幸从小在韦府不受重视,得以自由成长,否则他也不敢冲出这封建礼教半分。

      多说无益,韦皋干脆下了逐客令,“母亲如果就为了说这事,请回吧。”

      “城武,无论如何请你撤回奏折。”杜氏说着,居然“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韦皋没想到她竟然如此决绝,赶忙上前搀着她说到:“母亲快快请起,莫折煞我了!”

      然而杜氏是铁了心跪着的,韦皋用了些力,居然没把她拉起来。韦皋怕伤了她,不敢加力,一时间便形成了杜氏跪在地上,而韦皋蹲在她面前的局面。

      “韦氏从前朝立族以来,族中先人兢兢业业、谨小慎微,到如今得以极尽荣华,对名声最是爱惜。你此时虽得圣上宠爱,朝中对你虎视眈眈的眼睛却也不少,莫说朝中,就算是族中也不乏心怀嫉妒之人。我入韦家几十年,不求别的,但求有生之年能保这门楣光耀,断不能看着你给韦家门楣染上半点尘埃。”

      杜氏言辞灼灼,韦皋心知她这一生都献给了韦家,此举也无半点私心,可他不过是想为自己心爱的女人做点什么而已,就这么不能容忍么?

      “我戎马一生,多少次险中求生,换得如今的地位,荫庇族人,难道我为韦家做的还不够多吗?”韦氏虽封侯拜相者不少,但此时此刻,在朝中最为当权显赫者仍非韦皋莫属,靠他提携的韦氏族人也为数不少。

      “你为韦氏,居功至伟,后世子孙定当感念你的恩德,但……你仍然不能随心所欲。莫说今天是我劝你,这折子再往上走走,族中其他人便不会挡着么?就算到了圣前,不是还有贤妃娘娘吗?”

      杜氏这话,有些威胁意味,却也是实情。名门望族的可怕就在于就算你再位高权重,一人之力仍是抗拒不了全族。

      “所以……我当真不能任性一次么?”韦皋的语气中有一丝悲凉。

      杜氏坚定地说到:“不能,还是那句话,你若喜欢她,可以娶进门做个侍妾。”

      “呵……”韦皋冷冷地笑了一声。所以……一个男人唯有登峰造极才能任性地去爱心爱之人,高宗皇帝可以力排众议迎娶武后,玄宗皇帝可以不顾病诟封杨玉环为贵妃,他却不得不被家族的礼教压得动不了一丝一毫。就算位极人臣又有何用,终是差了那最关键的一步,从出生的那一刻就注定了那不可逾越的差距。

      韦皋终是叹了一口气,道:“母亲,我知道了,我会先将那折子撤回来的。”
      这个念想,他还没放弃,但是今日被杜氏阻拦,下次又岂知不会被族中其他人阻挠呢?

      “但我有一个条件……”杜氏起身正要离去的时候,韦皋却又开口了。

      杜氏有些惊诧地回过头来,用不解的目光看着韦皋。

      “韦家欠我一份情,而我欠薛涛一个名分,我百年之后,在她有生之年,韦家须得庇护她生活无忧、安然终老。”
      不可能给薛涛的名分,他本欲用更特别的东西代替,但世俗的重压,他冲不破、敌不过,唯有尽自己所能,为她画一张保护、符,而这一点,他相信以韦氏之能,轻而易举。

      杜氏看着韦皋郑重无比的模样,良久后点了点头,道:“好。”
      她一个老婆子,定然会比韦皋先离世,韦皋却向她提出这样的要求,杜氏立刻就明白了,她这个儿子果然聪明过人,定然从她踏入屋内的时候就明白她是代表韦氏一族而来的,因此……让他屈服的不是自己,而是这如千斤重的望族之名。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7章 望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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