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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法则之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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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子出阁,杂七杂八的规矩摞在一处,繁冗琐碎,每每教人应接不暇。
这些事耗费精力不说,又加上姑娘家本就拘束紧张,大都食不下咽。故此直到当日里入得夫家,新妇方才进膳,亦算是稀松平常。
也唯有我那船娘出身的母亲,才不肯顾我到底有无胃口。
未待我离开姜家,她便灌了我满满的一盅参汤。
“五姑娘你呀,权当自个儿是卖初夜就行了。是生是死,全由那开你苞的恩客定夺,哪儿还能由着你去紧张?”
母亲再舀了一匙汤药,硬塞给我,见我乖乖喝下,方才似心满意足,颔首轻笑。
“都说‘七两为参,八两为宝’。姨娘我可是倒贴了不少银钱,才给姑娘你炖得这么一根老参!快趁热喝,丁点儿也别剩下。”
“不如姨娘也一同尝尝?”
我虽知母亲是为我好,却到底力不从心,再喝不下。
因不想白费了她的好意,我遂劝她同饮。
“姨娘不喝。”
母亲拒绝得干脆利落,毫不回寰,半点儿都不似平日风格。
她就算真心厌弃得不想喝下,至少该捎上几句软话不是?
隐隐觉得背上有些发凉,我稍稍清了清嗓,想要出言,试探母亲。
“五姑娘你偏要糟蹋我一番好心不成?姨娘我可全都是为了你好!”
似因为见我对她生疑,母亲占去先机,朝我发难。
“你现在不肯吃饱,夜里哪来的力气讨好岚家少爷?快自己喝!都要伺候得男人了,你却还劳烦姨娘我喂!”
将调羹塞到了我的手上,她语气愈渐严厉。
“若是在江畔的花船里,鸨母哪肯费这些口舌?再贵的汤药,不管会溢出多少,她们都是扒了嘴便强灌的。天大地大,恩客最大。人家被伺候得满意了,咱们大家才都能好活。”
趁着母亲这一通教训,我急匆匆端了青瓷小盅,三两口便喝干净。
“五姑娘,姨娘可不像那狠心的鸨母,终究舍不得你吃苦头。你且记得到了晚上,该说的该做的,一样也别少便是了。毕竟是头一回,你难免放不开……”
那参汤方一见底,母亲即对我软了语气。
“到时候你便想着,以后岚家少爷早晚得娶正房,该狠的心,你也就狠得下了。你且记着,机会就这么一次,若是你抓得牢了,他这辈子都忘不掉你。”
她浅浅叹了口气,拿帕子替我轻擦唇角。
“男人娶妾,图个什么?不过是妻不如妾,妾不如妓。正房的皆都端着架子,床上像条死鱼,咱们作妾的,自然得满足男人的下作心思,才算够格。单就这点,妻绝对斗不过妾!”
话至此处,母亲扬了语调,教导于我。
“至于那宅门外的婊|子,才是咱们唯一的死对头!姨娘从前也是个当婊|子的,可如今给人作妾,就得占着妾的位子说话。烟花地出来的,没一个省油的灯。”
母亲稍稍顿住,眼眸眯起,语气不善。
“偏生男人眼里,咱们妾还真就比人家矮了一截!但五姑娘你千万记住,说防着那帮婊|子,绝对是痴心妄想!若真的杠上了,你唯有比她们更不要脸,男人才可能多瞧你一眼。”
不要脸……
那就是要多下贱,有多下贱就可以了?
对付母亲口中的夙敌,好在何种下贱招数,我皆使得出来。
毕竟,我做她女儿,已然这么多年。
*
轻软小轿,入了角门,岚家的妾,便算是纳得了。
轿夫们安安静静穿庭过廊,直到一处院外,我才将边窗的帘子匆匆落下。
整个岚府,唯独这地方尚且挂了红绸。
不消说,我也晓得,这便是岚家少爷的院子。
“唷,姜家姑娘到了!都轻着点儿,手脚稳当一些,别惊了姑娘家的。”
轿子被抬进院门,落地,我听到轿外有人笑着招呼。
那甜脆女嗓,随后柔了几分,带着恭谨,低道:“少爷,您且过去,朝着那轿门踢上一脚。”
这会儿,该当是岚家公子过来踢轿。
我握紧手中帕子,端正坐好,放浅呼吸。
一时间,四下里不余旁响,但听了脚步声止。
我看见一只簇新的素绢短靴,轻挑起轿帘一角。
仅一瞬的工夫罢了。
石青色的布帘略一晃动,便又垂下。
若不是那女子此刻唤我下轿,我尚怀疑,刚刚那一瞬只是我的错觉。
岚家公子似是兴致不高……
恐怕纳妾之事,他既然被逼迫,心中并不情愿?
不过却也无妨。
玩物将自己扒光了,白白投怀送抱的事情,哪里会有男人拒绝……?
我伸手掀帘,借着一弯身的功夫,暗自思量。
可当我迈出轿子,尚不待抬起头,眼前便晃过月牙色的光影。
一把比得先时女声,更加柔上两分的嗓,夹着愠怒,响在我的耳侧。
“怎么都没个盖头?!”
“诶唷,少爷,您可轻着点儿,别闷坏了姜家姑娘。”
我看不到光。
本就黄昏日落,天上只剩夕霞纷杂。此时水月蓝的料子缂着暗纹,覆住我满头满脸。
原竟是岚家少爷正以衣袖,死死遮了我全部的视线。
“我说,怎么都没有个盖头!”
——不是问句。
此刻的这把嗓,再怎么柔,都遮不住其中的不悦恼火。
他只是在怒喝旁人,直叙我这与人作妾的,没有盖头。
脸完完整整地埋在他广袖之下,我毫不担心有谁看见,遂大大地扯了一个讽刺的笑。
这就是所谓的下马威了?用一句可以羞辱我的明知故问。
我知道啊,不消他来提醒——
我是妾,是他们只花了几个钱,便从姜家买过来的东西。
呵,又不是明媒正娶。
一个妾,要什么盖头?
“少、少爷……”
我不知此时此刻,岚家公子的脸上,究竟是怎样的神情?
或许他这会儿使人见之,便会害怕得,难说出完整的话?
无论如何,那本来脆着声的女子,对她家主子倒是配合。
“这、这种事,从来都只是自家人陪着热闹。估计老爷他许久前纳的,少爷您已是不记得了。偏上个月五、五姨娘进门时,少爷您没去瞧。”
她一把刻意软下的嗓子,害怕得颤了半晌,才又支吾出言。
“姨娘们进门,素来都是这个规矩。少爷去别家府上吃喜酒时,见过的那些正儿八经娶、娶进来的,同她们不是一个路数。”
红脸白脸,一唱一和,倒是把我敲打了个十足。
可既然那女子再三强调,她家公子不知晓这些规矩,我又何必与自己过意不去,费心力对他不悦?
“少、少爷您别伤着了姜家姑娘,还是先将袖子——”
我本想不予理睬,静待她将戏唱罢。
可她的话还未落,突兀的一声暴喝,便又响起在我耳边。
“滚!”
心里没有半点准备,我吓得身子一抖,岚家公子本横在我腰间的手,便瞬时紧了许多。
耳边的声音再度响起,他应是刻意低了语调,但话中怒火却仍未熄。
好在这次,那声线里本来的温润软暖,我多少已能辨出。
“都给本少爷滚出去。”
片刻罢了……仓皇退散的杂乱脚步,起了复止。
院子中,已然鸦雀无声。
本来就是从商贾家纳进个妾,过来凑这一时热闹的人,恐怕也没有几个。
左右不过是些最低等的下人,身份都不如姨娘的那种罢了。
来日改了口唤我姨娘,他们这些按规矩该见我的,还不是一个也少不了?
院子里人既不多,退得也快,眼下已只剩了岚家公子与我相对。
不知道,他是又准备演哪一出?
“少爷……”
总之,他再怎么厌弃我,起码得先将衣袖拿下来吧?
他难不成还真能将我闷死,顺道再来个独自作案的毁尸灭迹?
“唤我‘相公’。”
岚公子这把嗓,我听辨不出喜怒。他只是比之刚刚,声音平和了不止一点。
不待我出言提醒于他,眼前一晃,金红的霞便换走了月牙颜色,漫进我的眼中。
唤他“相公”——
原来,他仍旧是在以同一种伎俩,折辱于我。
呵。
我本来也已牢记,自己是什么样的卑贱身份。
因突兀见了天光,涌自眸底的酸楚不适,迫使我眯起双眸,埋下头去。
娇柔着一把嗓,我低眉顺眼回他。
“妾身不敢。”
“无妨。”
细白纤弱的长指,探出衣袖,触上我的下巴,细细摩挲。
同想象里、与所见的,不太一样——他指尖上,尽皆结着薄薄的茧,每擦过下颔最细腻处,便是微微麻酥,荡至心尖。
“现下无人,便只叫我这么一次。”
他似乎有那么点儿愉悦,话音回到了最初的轻柔。
连同他稍施了力,正抬起我下巴的动作,都一并的轻稳、柔和。
果然,不该是个脾性急躁的人呢……
天边此刻静静烧灼着如火的赤色,他一身月色袍服,映了层云霞光。
朦胧里,如温润脂玉的面庞上,那眉眼轮廓,尽似了柔暖春水,冬日初阳。
“相公。”
我早将母亲全部的叮嘱教诲,皆忘到了脑后——
没有入骨的缱绻悱恻,亦无撩人的娇糯缠绵,我甚至声音里带出了一丝涩然,眼中尚还因酸楚而迷茫氤氲。
费尽力气咬正了唇型,我方才勉强脱口这两个字。
面前人却已然满意。
身子被他完完整整地搂进怀里,我眼中惊鸿瞥见的明润笑意,恍然间已入心底。
入耳之音,不仅有他胸膛内一次次的跳动,也有他口中似在唤谁的迷醉叹息。
妩儿……?
这个初次相见的男人眼中,深似当世无双的爱,便是教那唤作“妩儿”的女子,尽数得了去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