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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回忆 ...

  •   三日前

      深夜洛阳,月正中天。

      这洛阳种种,皆为当年因果。有时我懒得问,更是懒得说,想得多了,偶尔可以从那些伶仃的记忆里挑出来点东西,类似于什么说与琵琶红袖客,好将新事曲中传;什么都把发春闲懊恼,碧波深处一时抛,总之就是想不起来钟临让我背的东西。

      可怜当年钟临费劲功夫教我四书五经,如今我忘却大半,竟只记得这些曲子。或许当年高楼上,我记得几许艳丽的衣袂罢了。

      当年,当年到底是怎么样的?对于那十年之前的种种,那皇宫巍峨中纵马的我,那鲜衣怒马游京华的我,似乎都被一点一点啃噬尽了。

      我现在想不起父亲的面容,只依稀记得安以山这个名字,记得他是洛阳名士,记得他逼我学习,记得他亲自交给钟临的戒尺,记得他罚我的时候不让我上厕所,记得他不让我把西京捡回来,但是我到底是怎么把西京捡回来的,自个儿都忘了。

      等事情完结,我要是还活着,哪天有空,问问西京得了。

      我一边想一边笑自己太矫情,半夜站这儿也就是吹吹冷风,想个屁啊。

      正想着,云西京撩了帘子走过来,笑道:“你看谁来了。”

      我当时还沉浸在回忆的矫情之中不能自拔,甚至还叫了他一声,说来来来,我给你唱个曲儿,平湖云锦碧莲秋,影入平羌江水流——哈哈哈哈。

      云西京笑话我:“唱得破什么玩意儿,让别人听见,笑话死你。”

      我跟着他撩了帘子往楼里走,说:“那你给我说说,原来是咋个样的?”

      他苦笑:“这有什么好说的,你看这是——”

      我开始各种不讲理:“你不说,我自己回家翻书去,你说不说,说不说?”

      云西京大概本想回避我记忆衰退这事儿,但是我不想回避,他只好给我说:“是峨眉山月半轮秋,影入平羌江水流。这是李白的。”

      我一副受教的样子狂点头:“差不多,差不多。”

      云西京想了想,说:“你那个平湖云锦我没听过,不知道是什么。”

      我继续丢人:“你没听过我给你唱嘛,你听啊,平湖云锦碧莲秋,啊啊啊啊啊,一曲菱歌满樽酒,暂消忧,人生安得长如旧,啊啊啊啊——哎,又忘了。”

      我正唱着,里面一声粗犷沙哑的声音传出来:“延之兄弟你接着唱!老头子我听着呢!”

      那声音何其熟悉,我惊喜跑进屋子里去:“老毒王!”

      广西离这里千里万里的路,他年纪这么大了,竟一步一步走来这里看我么!故人相逢,总是惊喜,奈何汉人的矫情,广西深山里的汉子不懂,此刻豪放道:“来来来,喝酒!再不来跟你喝两口,过两天你就死了!”

      好直接的人……

      心好痛……

      他让我接着唱,我还就真的接着唱,问春工,啊啊啊,流水桃花飏晓风,啊啊啊啊啊啊啊……一环清影到湘东……忘词了,直接啊啊啊带过,谁知道唱到最后,竟然只剩啊啊啊。

      真是奇怪,明明那些文字早就在脑海里丢失了,那些曲调我却仍然依稀记得,记得当年洛阳,在各种各样的楼里听各种各样的曲,记得那时节和我一样浪荡的王宸忆,记得满街找我一头大汗的云西京。

      西京为什么找我来着?

      对啊,那一日,西京为什么找我来着?我没喝多少酒,却觉得眼前昏花,听见老毒王隐隐约约的声音:“终于睡了,让我看看他胸口的毒虫——”

      世界昏暗,消失不见。

      大概是在梦里。伶人在珠帘后模糊的面容,午后慵懒的阳光,雕花木窗在地上投下的影子,拉长的曲调,朱瓦飞檐。

      是了,一定是在梦里。这是庆和六年。

      有人在唱曲子,我听不分明,但是那调子拉长沉醉在这往昔时光里:

      “明放着服侍君王不到头,休休,难措手。游鱼儿见食不见钩,都只为半纸功名一笔勾,急回头两鬓秋。”

      一阵笑声。是我,我在笑王宸忆:“好端端听这个做什么?”

      王宸忆喝着他的酒,自顾自道:“难道说得有错?”

      我懒得跟他闲扯这些,索性道:“年少之时,听这种东西就是消志气,大好前程摆在面前,何苦说这些老头子才会说的话?”

      他问:“那你说听什么?”

      我说听我给你唱,要唱就唱那金鱼玉带罗襕扣,皂盖朱幡列五侯,山河判断在俺笔尖头,得意秋,分破帝王忧。

      我说我这叫有志气,你那叫没志气。

      大概就因为是梦境,我站在那里,看着十年前的我得意洋洋的说着这些豪情万丈的话,看着王宸忆坐在那里,看着我,似有话要说,却终究摇了头。

      我很想走过去,给那时的自己一巴掌。说醒醒吧,那时你还不知道,这是个什么日子。说什么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你不知道这一日的洛阳,发生了什么。

      正喝着酒,李卫忽然冲上来,对我道:“少爷少爷,快跑快跑,云西京来了,都到楼下了!”

      我一口酒呛进嗓子眼里:“又来?”我赶紧拿了自己的东西,让李卫给我穿外衣,还不忘对王宸忆道:“早知道当初我就不把他捡回来了,现在可好,彻底沦为我爹的耳目,天天来秦楼楚馆抓我,咱们快跑!”

      王宸忆也慌忙收拾东西:“又跑啊?”

      我一瞪眼:“不跑,被抓回去,我又要挨罚!”我打开窗户,看了一眼外面厚厚的积雪,有些犹豫:“咱们还跳不跳?”

      王宸忆道:“那么多雪你跳过去,万一滑倒了,找死不是?走后门!”

      我从怀里匆匆掏出一块银子,丢给珠帘之后那伶人,就和王宸忆匆匆向后门跑去。刚下了楼,就见云西京遥遥地追过来:“延之!”

      我们赶紧掉头跑,一边跑一边笑,任由他急的满头大汗:“延之!”

      李卫跟在我后面还不忘频频回头:“少爷,他也太没规矩了吧?一个下人还叫起少爷你名字来了,就凭这个咱们就能整他——”

      我脸一红,把手里的东西尽数甩到他身上:“用你管!”

      李卫被打得没道理,慌忙接了东西,再往前走,已经没路了。

      惨了惨了,要被抓回去挨揍了。

      王宸忆说:“要不咱们开打?”

      我想了想,应该打得过。

      然而,就在我们两个幼稚地思考怎么脱身的时候,我看见云西京在对面的楼梯上,一步一步走过来,神色悲怆,手里拿着一把剑。我第一反应是他要替我爹教训我,然而他只是静静看着我,声音因为刚才的嘶喊已经沙哑:“如果我是你,现在就杀了他。”

      我一愣。

      云西京手里的剑,指向王宸忆。

      是啊,那时的我还不知,云西京那两声延之里,带着什么。不是他在叫我,是整个安家在叫我。我茫然看着他拿着剑走过来,像拎死人一样拎着我后领拖走了。我被他拎着领子,一步一步,在及膝的雪里,就这么狼狈地走回安府。

      一步一步,走回去。深冬的风凛冽着,吹得我的脸颊生疼。

      谁也想不到,王恒带人抄我家的时候,我正跟他的儿子在酒楼里喝酒,听着曲子,笑谈天下。若不是我日后再看到这一幕,都不知道命运安排何其机巧,而深陷漩涡中的你我,何其可笑。

      走过一片狼藉的安家,走向东市,嘈杂的人群,脏乱的雪。

      这么冷的天气,那么多人,围在这个菜市口。

      王恒在斩我安家人头颅的时候,我跪在人群里,被白少景死死按在地上。我记不得当时发生了什么,但是记得在那大雪之中,鲜红的血染了白雪,竟美得如此妖娆,美得如此凄然。

      我果然不记得父亲的面容了,连在这如此逼真的梦里,他都只是一个虚影,在重重血幕过后,变成漫天的飞雪。

      忽然什么人一声断喝,我蓦然惊醒,眼前是浓重的深夜,老毒王坐在临窗的月色里,留下一个硕大的而又微微驼着的背影。

      对啊,已经十年。

      ※

      。

      两日前

      老毒王来得不巧,正逢秋日淡去,冬日来临。这一年的冬天来得早,来得冷。而北方内地的风霜对一个在东南之地生活了数十年的人来说,冷得出奇。

      即便是在初冬,他也日日裹在被子里,坐在火炉前取暖。他没有棉衣,也不知道一路走来何其凄惨。老毒王天生身子壮硕,绝非寻常人的体型能与之相比,更何况这两年效仿神农尝百草,吃得毒物多了,身体开始畸形发展,实在是找不到可以给他穿的衣服。为此我只得回一趟安家,让吴妈替我做些他能穿的衣服,又被好一通数落。

      我到安家门前,那两只狗依旧冲我叫。以往问问家里有人没,有人给我开了门,我就能回家,奈何现在得问问家里有狗没,有狗不待见我,还真回不去。

      这两日有了老毒王在,我便日日往宫外跑。禹连的情况更是不清楚,但是也不怎么上心,他窝在自己宫里,除了特定日子出去上朝,和外界几乎断了联系。我心里暗喜,思量他这样闭关,想必用不了几年,一定能再闭关出一个范仲淹来。

      然后我的思路在这一条幻想的路上快马加鞭,得意地想到我将成为范仲淹师父,这一定是我朝的另一个神话,想想就神清气爽,于是当即站在宫门口叉腰仰头大笑两声,一转头看见一堆小宫女对我指指点点,不由擦擦额头,失态了。

      太医说我智力下降得厉害,果然没错。

      陪着老毒王找了个墙根,偷着摸着跟他喝两口酒,还没喝完一壶,当即被云西京发现。他这几日越发不给我面子,拎着我的领子就把我拽出来,质问:“谁许你喝酒的?”

      我很委屈:“人都快入土了,喝两口还不成吗。”

      他见说我没用,便开始数落老毒王:“是您告诉我,他现在的体质吃不得辛辣喝不得酒,怎么您今天倒带着他来喝酒了?这大冬天的把他带出来,冻着了生病了,不是雪上加霜么?您是广西最好的大夫,就不能替病人着想着想?他智力衰退,难道您也智力衰退?”

      变傻有一个好处,就是你无论做了什么丢人的事儿,都可以往这上面推。

      我们俩站墙根被一顿数落,老老实实低着头跟着他往回走。老毒王最是心直口快,边走还闷声闷气地咕哝:“反正也活不了几天了,趁着或者赶紧吃点喝点……”

      这我知道,怎么听着就这么不是滋味儿……

      老毒王自己喝着酒,喝得多了,就开始什么都说:“延之,等过两天你身上的母虫产了卵,就可以给挖出来了,这样还能缓解个一两个月,我就是干这个来的。”他一边说一边激动得搓手:“倒时候把那母虫子挖出来,血淋淋、肉乎乎的,还回动,啊哈!”

      他一声啊哈慷慨激昂。

      我在冷风中就是一个哆嗦。

      老毒王丝毫不体谅我的苦衷,继续搓着手:“到时候就把你胸膛刨开,拿用火烤过的快刀子一挑,一只母虫就能挑出来了!就那么几天的功夫,它刚产完卵,没力气咬你,不然啊——啧啧。”

      我原本还想问一句那母虫一只在我身体里连公虫子都没见过,怎么就能自给自足产了卵繁育后代呢,但是我就那么一想,还真没敢问。

      我怕我问完了这两天连饭都吃不下。

      正走着,老毒王忽然说:“你没乱动它吧?”

      云西京道:“前辈教导的事情,自然不敢乱动。也没有再请过别的大夫,更没吃过不该吃的药。”他说到这还不算完,特意加上一句:“除了刚才跟前辈和不该喝的东西,其他一切都依照您说的办。”

      老毒王冲我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狰狞的牙来,顺带偷偷指了指云西京,自以为小声地说:“婆婆妈妈。”

      我脸色实在是好不到哪里去,毕竟老毒王的声音,就算是哑声说都能穿墙越地,实在是很难在这短距离内藏匿。为了防止云西京怒火升级,我赶紧道:“没没没,西京这是关心我,关心我。”

      他嗤笑一声,丝毫不卖我面子。

      正愁着,老毒王忽然从后面悄无声息地上前来,光是这个悄无声息就吓了我们一跳,继而又用沙哑低沉加几分恐怖做辅料的声音道:“你们可知道若是不到时候,乱动那虫子会怎么样?”

      我们两个面面相觑,俱是不知。但看他这样子,深觉定然后果严重,不堪设想。老毒王用青白混沌的眼珠盯着我们,幽幽道:“一旦乱动——”

      我们屏住呼吸等着。

      老毒王见把我们的胃口都吊起来了,这才一耸肩说:“我就是不知道,当初才乐意治你的。本来想拿你开刀做个试验,结果你天天哄我,哄得老头子喜欢上你了,一直没狠下心来下手试试……”

      我:“……”
      云西京:“……”

      老毒王喝了口酒以后开始总结:“总之,没事儿别乱动它!留给老头子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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