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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一纸花笺 ...

  •   数日前,中秋宴会,歌舞升平。众人把酒言欢,赏一轮明月,挂一夜深秋。

      那日,禹连坐在我身侧。

      那日,皇后说,今日,太子诗做得最好,母后要赏你。

      众人依旧言笑晏晏,并不知将有什么要发生。我低声:“禹连,皇后要赐你毒酒。”

      正拿起酒杯的禹连手一滞:“少傅如何知晓?”

      我道:“你若是信少傅,便尽数喝下去。”

      禹连放了手里的杯子,反问一句:“毒酒?”

      我轻声:“正是。”

      他没回答。

      那日,我起身道:“皇后娘娘,太子年少,不宜饮酒,这一杯,我替他喝,就当向娘娘讨赏了。”

      坐在身侧的禹连站起身来,从我手里夺了杯子,向皇后遥遥行礼,举止之间,成熟稳重,不露丝毫情绪。他饮那毒酒之前看我一眼,并未说话。

      我知道他要说什么。

      他要说,少傅,我信你。

      之后,在寝殿之中,我眼见他鲜血满襟,心中绞痛,问刘长宏:“这药可会有副作用,留下病根?”

      刘长宏道:“不会。但是太子若是不小心昏迷之时说了什么出来,前功尽弃。”

      我看着禹连惨白的脸色:“不会。”

      因为从头到尾,我什么都没告诉他。然而他饮下那杯酒时的从容,我微微吃惊。我只说那是毒酒,没说那不会要他的命。可他连问也不问。

      他信我。

      这世上,能得一人信任,是多么幸福的事情。他夜里醒来,缩在我怀里时,我说:“禹连,等你毒退了,便让天下人当你做个傻子,记住了么?”

      他抓着我手腕,也不知听懂了没有:“少傅,那你也答应我一件事。”

      我轻声:“嗯?”

      禹连的声音低下去,宛若梦呓:“无论如何,你都不走。”

      我想,他大概是没听到我说得话,此时此刻,还在说梦话罢。寂静夜里,我顾望四周,唯见空荡荡的床榻和寂寥凄寒的秋夜相对。

      我抱他抱得紧,似乎又想起那年广西深山中的什么,只是那些痛苦的记忆在迷蒙月色之间渐渐模糊,慢慢黯淡。

      我轻声叹息:“禹连啊……”

      .

      我去太医院的时候已经是将暮了,我遥遥看见刘长宏在里面主持事情,微微一怔,他没看见我,我便不去打扰他,复又走了。

      按理说他应该挺讨厌我。

      我少年时在白少景门下学武的时候,白如安起初不在,他妹妹白安安便穿了他的衣服溜进来和我们一起学,白少景为人豪爽,也不说穿,但是每每溺爱自己的小女儿,我和千诚看着不爽,就趁着她洗澡拿了她的衣服,我以为这就是师兄弟之间小打小闹,谁知道——当日白少景看着我们二人良久不语,我以为他原谅我了,谁知他当夜把我送回安家,迎接我的就是一顿竹条。

      我爹边打我还边说:“小小年纪,放荡□□,成何体统!”

      我捂着头哀嚎,然后又去捂屁股,他打哪儿我捂哪儿,谁知道他打过的地方绝不打第二遍,最后我权衡利弊,选择其重,捂了脸。

      然后我爹罚我两天不许上厕所。

      那是何等的难受啊。

      我爹说:“你连□□之欲都忍受不了,以后我还怎么盼着你有一番事业?”

      我当时委屈,一委屈就不怕死:“那没有□□之欲不就瘫痪了吗!”

      我爹:“……”

      然后又是一阵竹条。

      日后我爹还写了一首诗,写得洋洋洒洒妙语连珠,具体是什么我不记得了,就记得老头子说,凡是用语言解决不了的事情,大抵用武力都能解决。比如我挨了竹条以后,哀嚎地连顶嘴都忘了。我还想说,那白家小子丑死了,我对他能有什么肉|欲。

      其实不然。

      安安日后出落成大姑娘,长得容貌秀美,温柔似水,可惜那时我早已没这个福分了。

      当年在广西受苦的时候,白家人曾来寻我,我怕见人,躲在深山里一躲就是几个月,后来白少景叹息一声,带着儿女去了。临行前托西京给我一封信,上面几句情诗,小楷娟秀,隐有泪痕。

      一纸花笺,何其旖旎,上面情真意切,可惜我承受不起。我既然给不了安安幸福,便只能做那无用的人躲着,一躲就是十年。

      十年后,我收到皇帝的密信,召我回京,参加科考。那时白如安来信问我,一切都筹划得如何?
      我说,万事俱备,只欠东风。缺一个精通医术之人帮我。

      后来,我临行前收到他的信,上面只有寥寥两字:好说。

      我进京那日,白如安来接我,身上穿得却喜庆。他替我卸下肩头行囊,我问他是何事如此穿着?要参加喜宴么?

      他点了下头,道:“安安今日嫁人。嫁的太医刘长宏。”

      寥寥两句,交代了一个人终身。故人再见,物是人非,事事休。这洛阳牡丹又开得绮丽,在灰色的长空下,开得忧伤。

      这洛阳啊。

      我当时怔怔,随即笑道:“这样也好。”

      她等了我十年,却在我回洛阳的这日嫁与他人。只为着我一句话。

      缺一个精通医术之人。

      这十年,这一生,都是我害苦了她。我欠白家的,今生今世,还不完。

      我想着这些事,不知如何与刘长宏道谢,左右想着无以为报,索性作罢,却不料没走两步,听得一人在我身后唤我:“安少傅?”

      我顿住脚,回头看,正是刘长宏站在宽阔路上,向我走来:“内子与安少傅年少时有些交情,一直想见少傅一面,可是少傅自打入京之后就再未见过,不知是安少傅太忙,还是贵人多忘事?”
      我一怔,刘长宏这是要催我去见安安了?

      刘长宏道:“寒舍简陋,不知安少傅可否赏脸,移步一叙?”

      我推脱道:“今日已经晚了,来日再说吧。”

      刘长宏道:“无妨,下官家中虽然鄙陋,但是客房还是有的,前些日子与少傅说过几句话,觉得甚似知己,想请安少傅喝喝酒,聊聊天。”

      我以前听说过情敌见面分外眼红,他要是瞪我恨我就算了,这么有礼,我实在不好意思。我说:“那好。”

      我同他出了宫门,也不坐轿子,就在洛阳城暮云里的傍晚中走着,天际一片火烧般的红,一直缭绕道无边无际的地方去。

      刘长宏道:“我听说下官成亲那日,少傅也曾来过。只是那时下官有眼无珠,怕是怠慢了少傅。”

      我笑了:“何来怠慢?刘大人成亲,那么多人,我当时只是一个落魄士子去蹭点酒喝,刘大人不把在下扫地出门,在下都感激不尽了。”

      他叹了口气:“其实,少傅,你我这般客气来,客气去,反而不好说话。少傅长我几岁,若是不嫌弃,小弟换一声兄长可好。”

      我说:“好。”我把那句承蒙太医看得起给省了。这礼尚往来,一往来起来还真累人。

      刘长宏和我走着,街道两边叫卖之声不绝于耳,市井喧哗,在寂寞的人也不觉得冷清了。

      刘长宏沉默许久,忽的不知想起什么,叹了口气,后又朗声大笑。

      我十分疑惑地看着他。

      刘长宏笑道:“安兄,你我喝酒去!”

      说罢便拉着我往他家走,我更加疑惑,却听他道:“败给安兄,我倒是心服口服!”
      我愈发疑惑。

      他却笑道:“我原先以为安兄只是个负心男子,寡情薄幸之人,连累得安安白等了你多年,可我终于娶了心上人,却知她心里揣得竟是安延之,我又怎能比得过你?可笑我这半生一直以为自己如何如何,如今站于你面前,自惭形秽,哪里还敢迁怒与你?”

      我说:“贤弟,你……静静。”

      毕竟他这么一边走一边笑,还顺带拉着我,实在……有点搞笑。

      刘长宏道:“可笑我形貌不如你,气度不如你,就连唯一可努力的学识——”

      我慌忙打断他:“这个你可以比我强。”

      他黯然:“安兄说笑了。你当年才名谁人不知,不必在此安慰我。”

      我看了他半晌,道:“长宏,若是你知道我并无学识,心里可会舒服些?”

      他一愣:“什么?”

      我叹道:“四书五经,诗词歌赋,鬼谷韩非,我早就忘干净了。你精通医术,想必也通晓毒|药,可知道傀儡毒|虫这东西?”

      他停了下来。已经走到寂静街巷,秋风呼啸,卷席这落叶而来,我向他伸出一只手:“如今我已经是残废之人,比不过长宏的。若是如长宏所说,安安依旧对我有情,那便是我欠下的风流债。”我苦笑一声:“想请长宏来替我偿还。”

      他犹豫片刻,伸手替我把脉。我笑问:“脉象如何?可有喜脉?”

      刘长宏素来有神医之名,与人把脉一摸一听一观即知病因所在,而此刻在这寂静深巷之中,他听了许久,伴着萧瑟秋风,残阳斜照。

      他手指收了回去,定定看我:“病入膏肓,命不久矣。”

      我顺带请教:“那请问神医,还剩多久?”

      刘长宏叹气:“三个月。”

      我笑道:“所以刘太医放心,你的妻子,我抢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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