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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 ...

  •   扬州风月,十里烟花。
      本已在这烟花之地,又叫栖花馆,自是青楼楚馆一类。
      栖花馆,院中姑娘均以花名,天香、鹤翎、瑞香、含笑、鸢尾、锦带、黄馨、云银……妓院里的女子,哪个不盼能借得春花娇媚,独占了鳌头去,不管白白糟踏了这些花名。
      唯青丝便叫做青丝。
      生生记得,十五年前,青丝还是被人弃在路边的小蓝。老鸨五岁时买了来,一眼看出这小小女娃生来便是块好料,也不同其它小丫头般先从打扫服侍做起。便先学了那绮词艳曲:俏人儿,你去后,如痴又如醉,暗自泪珠垂。到晚来闻恹恹,独把孤灯对,懒自入罗帏。偌大床红绫被,如何独自睡。
      半大的孩子,面目都是还一团,如何懂得词中的意思。只学那歌舞教习拈块绣帕,半是遮面半是含羞,一字一字稚稚学着唱。
      如是一唱就唱了多年,唱久了,也混得娴熟,只把自已当成那词中女子,书阁漏频催,反覆难成寐,一腔的情思忧怨,都透在那一举首一凝眸之间。
      再大些,老鸨也请了先生来教些诗书棋画,青楼的女子,要想有个好价钱,总是要比常人多下些工夫。
      长在这污浊之处,这些青丝自小就已懂得。小蓝无非是因为家中缺了几两银子而被扔在街头,小蓝无非也是为了几两银子而不得不学那些取悦人的勾当。若是失了一个好价钱,青丝的下场只怕比不得后院的粗作婆子,什么冰肌玉骨的佳人,都是哄那些男人的话。
      十三岁时,按栖花馆的规矩,应是要换了花名梳拢,老鸨只管扔下一句:“从今后,你的名字就是水芝。”并不多看一眼她。小蓝不过是件货物,谁又费心去管货物的想法。
      水芝便是水芝,这样一叫也叫了近两年。青丝心里明白,这身子都不由了自已,何况一个虚名,老鸨说是什么,便是什么,胳膊拧不过大腿,青丝哪有资本做自已的主。
      只低眉颔首的应下,水芝比不得花魁头牌,凭着性子挑客。顶块腥红喜帕,拉到花厅,由得一屋子男人眯着眼蜒着脸从头打量到脚,如同打量肉铺里挂着一块新割下的活肉,还滴滴的落着血。有什么不同么,卖的同样是肉。
      处子梳拢,总引得些豪客富商前来竟价,花大价钱买了去,无非是指着见待寝之人痛疼落红,在女子的婉转痛苦中,便得了满足,与征战沙场、凯旋而归无异。原来男子的得意是踏在女子的遍体粼伤之上,人性竟凉薄至此,只有在这金迷纸醉中才看最为透彻。
      那人恰是个饭铺老板,美酒佳肴填得脑满肠肥,浑身一股隔了夜的饭菜味,在发梢齿间发着酵,教人忍不住的厌恶。
      这一行从来都是价高者得,没有认人不认钱的道理。指甲深深掐入了手心,却无声而笑,这都是命、是债,唯独不该有心。闭了眼,由了那人去,水芝不过是块肉,任人割剜,痛么?咬一咬牙便不觉得了。
      再待了两年,水芝在栖花馆中已不是当年的水芝。一味的曲意承欢,故作出的娇羞柔情也对了那些寻欢客的心思,渐有了客人指着花签点她,这样的地方,有了客人,也不怕没有单独院落,随侍的丫鬟。
      只是水芝这名不免落了窠臼,人人都沿用花名,再用了水芝显得并无过人之处,偏要叫青丝。
      青丝随风,罗袂随风舞。娉婷天姿谁与赋?南国眉妩入画图。
      青丝深谙,姿首仪容在这区区栖花馆也方才中上之质,若不在细微之处多下些工夫,怎么招得客似云来?青丝,若不风光长存,便只有死无葬身之地。
      凭着几年积下一点皮肉钱,苦求老鸨,只道是全为院里生意打算。老鸨是何等人物,风尘中滚了多年的人精,青丝一点小小伎俩哪里入得她眼。冷笑一声,也不多说,再减二成分账便破了这例。
      忙应下不迭。
      小不忍则乱大谋,圣人的大道理,居然连这样的卑贱女子也能参得几分。
      从此青丝才是青丝。
      至如今,人人都传栖花馆的青丝姑娘殊色秀容,花明雪艳,难得的是知情解意,又是才情过人,琴棋诗书不无一绝,杨州勾栏瓦肆中再是无双。
      那栖花馆中也是自成一方,建了新的亭台楼榭,不用时下的高楼广厦,偏偏要用那水院回廊。独院虽小,却各地选了名花良株植了满园,池沼桥亭,花墙临山,处处皆景,还未见人,便已迷醉。
      只在那池边繁花之处倚了绣楼,借的是听雨歌楼之意,避开时下奢靡之风,一应青瓦白墙,只感安静闲适,不觉明艳照眼。
      青丝要的便是这般独出一帜,既然容貌才情都冒不了尖,青丝便做朵解语之花,柔柔楚楚,也叫人不忘。
      侍客无爱憎,价高便得。
      这便是青丝的规矩,每日入夜时份,更上绣衣罗裳,珠为裙,玉为缨。却不绾那七尺如漆青丝,只在鬓角别一朵饮露鲜花,下得花厅或歌或舞一曲,厅外遥望,飘若神仙。
      扶了纨扇,粉面含笑,看着那些男人如逐血之蟥,争得头破血流,心里却是木然。管他是屠夫走卒,只要出得起价钱,便是青丝今夜的良人。
      青丝高绾石榴裙,肠断当筵酒半醺。
      歌舞升平,笙箫彻夜,一年一年耗去流光。
      如今青丝将近二十,在这花国中已呈老态,上好的蔷薇细粉盖得严严层层,怎比得上那青春水妍的巧笑嫣然。
      一个老妓,洗去脂粉,只怕自已都不认得自已。
      在这般□□纵横的所在,只求今生,不盼来世,唯独恐的就是这个“老”字。老了,丑了便什么都去了,神女生涯终是浮生若梦。
      偏是不服老,青丝青丝,若是失了雪肤青丝,怎么配叫青丝,每日均要取花露洗肤浸发。
      种属必齐,花瓣必时,水泉必香,镏器必良,火齐必得,一筐鲜花,经九蒸九滤才能得一瓶花露。取上一瓶倒于温水之中,再掺以各色香花花瓣,浸上一个时辰,日复一日,发梢袖口自盈出一股暗香,浅浅幽幽,若有若无最是撩得人暇思。
      本意旨在驻颜,却得了这个好处,也是出于常人之处,怎可不靠了多招些客人。
      巴巴的令小丫头传了话出去:栖花馆的青丝姑娘,前日梦到百花仙子赠香,醒来竟真得了一身异香,这可是花神有灵,真真奇了。
      这样的话,要的就是以讹传讹,明知九成是假,也会传得神乎其神。寻欢客无非图的是个新鲜,有了这般好的噱头,哪恐他们不来。
      青丝一时风头无俩,就连号称头牌的欧碧姑娘也休想阶跃了去。
      一切无非是为了一个“财”字。
      最怕深夜无人时,独倚小楼。点一盏琉璃灯,生恐风吹烛影生凉,犹显寂寞。偏偏屋中都是那些自栩为文人才子的笔墨,挂了满墙:
      青丝欲挽奈愁何,星在天涯旧梦多。
      碧云寥廓。倚阑怅望情离索。悲秋自怯罗衣薄。晓镜空悬,懒把青丝掠。
      青丝发落丛鬓疏,红玉肤销系裙慢。
      ……
      寻遍满屋,怎么都是这些冷绝的话,惹得人心中发空,如有一千只一万只啮骨之虫,一点一点啮去心神,尸骨无存。
      颤颤哆哆伸手拉开床头妆台下的雕漆小柜,摸了深处那横锁木匣。哗的倒空,抠一把真金白银、珠碧玉翠,紧紧贴在胸口,真好,真好,只有这些能换钱财的珠子石头才能令人踏实。
      冰冰冷冷,腻腻的滑过脸颊,如同那些男人的手指,不带一丝情感。纵使床笫之间万般恩爱缠绵,出了这院子谁管谁死活。
      南海珍珠二串,颗颗大过指腹,色泽润柔,可换得良田百顷。
      蓝田玉镯一套,墨色温沉,可建广宅一座。
      鸽血红宝石耳坠一对,状如水滴,通透无瑕,可购得奴仆数人。
      翡翠佩环一个,翠色欲滴,可置得店铺十间。
      ……
      一件一件数下去,丝毫不少,才勾出一丝笑意。青丝一身腌臜皮囊也换了这么些好东西,求个安生,求个凭依啊。
      忽触到一根玉簪,成色只是普通,手工也未见细致,怎么会与这些宝贝搁在一起,倒是为何。
      许是年级大了,一些往事总是记得恍恍惚惚。青丝好半天才想起它是她的张郎所赠,一晃已是数年。
      那个男子,青袍儒秀,原以为总与常人有些不同,岂料也是一般的薄情寡义。就同这簪子一样,成色薄次,值不了几个钱。
      也好,若不是他,青丝只怕现在还做着得觅良人的美梦。男人,不过都是那样,得到手了,便抛在脑后,早认清了也早少些妄念,也算是造化。
      青丝冷冷一笑,还把那簪搁回匣子里去,当年为他肝肠寸断、几欲寻死,如今看来也不过是年少无知罢了。
      只有这些身外之物,才能赖以倚仗。
      青丝看得透彻,方定下这条规矩:侍客无爱憎,价高便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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