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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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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冕由天演文武昭圣帝立国,已有数百年,几经波折动荡,自明武帝中兴以来,又已过了五十余年了。
盛世煌煌,明武帝传于此世计三代,内乱平定,北平渤海国北蛮,西重结苍翼王朝旧好,四海升平,海内清靖,再现大冕昔日荣光。
这年初春,莺飞草长时节。
苏承靖年满二十,成人礼毕之后,轻装简行,自京都长安出发,一路南下江南。
江南自古繁华。之前北蛮一度侵扰北地,连番战乱,大批北民辗转南迁,尤其文人士子避祸江南,在此灵秀之地,更添几分风流精华。如今盛世,江南独秀大冕,而姑苏独秀于江南。
由水路入姑苏城,小舟轻荡,近旁街市人们往来穿梭,熙熙攘攘,吴侬软语声声入耳,撩拨起一路的缱绻情思。苏承靖生于北关,长于长安,从未到过如此温润柔软之地,软红十丈,却偏偏风雅无边。
“公子,到老嘞。”撑船的是个年轻小伙儿,眉眼含笑,说一口吴语,其实苏承靖并不太听得懂他说的话,但是从他的神情笑意中,也能猜出几分他的意思。
“嗯,多谢。”付过船钱,苏承靖沿着河边台阶缓步行上。他穿着一身浅青色的衣衫,长发束起,手执描金折扇,腰上悬着玉璧,让人一看便知是外出游玩的公子哥儿,生性风流,风度翩翩。
姑苏城内有望仙楼,望仙楼中有三绝。一绝望仙酒,甘香醇厚,独步天下。二绝姑苏小吃宴,名点一百单八道,样样精致,道道可口。三绝,则是临扇公子一舞倾城,扇舞流芳名传天下。
临扇公子不知真实名姓,在望仙楼表演的扇舞却是天下无双,多少文人墨客江湖侠者都心向往之,以能一观扇舞而不负平生。而这临扇公子每旬演一场舞,今日,却正是临扇公子表演之日。
扇舞倾倒四方,要入望仙楼观舞自然也是难上加难。苏承靖颇是动用了一些不怎么光彩的关系,才终于得了一份望仙楼的观舞凭证。
缓缓沿着河岸而行,苏承靖漫步至望仙楼下,交了那枚作为凭证的扇坠儿,由小厮引着上楼。时辰尚早,楼内雅阁不过几人,低低私语着,并无人喧哗。
苏承靖选了一个离台上不近不远的位置坐定,点了一壶望仙酒,几碟出名的小吃,独自一人自斟自饮,并不与旁人言语。
三杯酒过,有个少年在苏承靖这桌坐了下来。“望仙酒须缓缓品,公子饮得急了。”
苏承靖略微抬目,环视了一下四周,人虽然比方才多了一些,但是却仍有许多空位,这少年的无礼,倒让他略微不快,淡然道:“各人有各人的饮法,这位公子管得宽了。”
少年微微一笑,也不在意苏承靖的冷淡疏离,轻声道:“公子说得也是。”
苏承靖反而有些诧异,瞥了一眼少年,白衣黑发,温润安宁,一双神采动人的眼睛,左眼眼角下有一颗泪痣。不知怎的,竟让他有一刹的失神。
“是在下失礼。”少年神情一动,含笑的眼眸带着几分令人向往的光彩,他似乎是沉吟了片刻,才继续道,“公子面生得很,是第一次来观赏临扇的扇舞?”
“扇舞名动天下。”虽然心中还带着戒备,但苏承靖忍不住回应少年的话语,“偶然游历至此,有幸赶上,自然应当一观。”
“如此,当真是与公子的缘分。”少年似有所感,喃喃说道,然后执起桌上的酒壶,为苏承靖斟了一杯。“多谢公子,请慢饮,在下告辞。”
“哎,你?”
苏承靖低唤,少年却径自站起,向他作了一揖,转身离去。人来人往,少年身似轻烟,只是眨眼的功夫,已然不在视线所及。
一阵异样的惘然,在苏承靖心底升腾而起,他甚至疑心自己方才是醉了,可是看到眼前满满的一杯望仙酒,却又是不知何解。伸手端起酒樽,苏承靖轻轻嗅了嗅,按着刚才少年所说,缓缓品,酒味甘醇,却自美妙之中,混有一丝不易觉察的苦涩。
一樽酒饮尽,是与之前浑然不同的意味。
人越聚越多,望仙楼上的雅阁已经满座,觥筹交错,风花雪月,俱都在等着那传说中的扇舞开场。
直到小半个时辰以后,蓦然一阵鼓点,急密如雨,自台上帘后传来。
雅座上的往来应酬,仿佛都被鼓声制止了,再不闻一声轻响。众人都规规矩矩地坐在位置上,目光聚焦于台上,凝神屏息,静静等待。
鼓声罢,有琴声缓缓响起,不疾不徐,潇洒传扬。琴乃君子之乐,琴声清越,不带丝毫烟火气息,入耳入心,乃至众人皆醉。
“凤凰引?”苏承靖略感惊诧。这曲凤凰引乃是百多年前风流七公子中四公子天下无双悦御子所作,赠予当时的七公子碧海珊枝凤凰子。凤凰子原是兰绪王子,成为七公子之一后,终其一生再未回兰绪。而凤凰引除了凤凰子习得之外,只有曲谱存于皇宫禁内,并未流传。想不到这扇舞之乐,竟是此曲。
苏承靖兀自沉思,那琴声却渐渐转弱,极致最低,忽然间一振,仿佛穿云破月,风云流转,瞬间破开低迷婉转之态,如凤入九天长鸣。
凤凰引,引凤栖于梧桐。
一道华丽的身影顺着琴音落于台中央。
那舞者静静立着,一手执折扇,扇面展开掩住容颜,一手背于身后,孑然而立。片刻定身,琴声于高处戛然而止,而舞者手中折扇缓缓阖闭,露出扇下的真容。黑发飞扬下那张脸,被重重脂粉遮盖,却掩不住顾盼神飞,流光溢彩。
少顷,琴声重回潇洒,凤凰清鸣,舞者的身形亦如凤舞,挥洒自如。
纯白的衣袂翩翩,垂落广袖下万千情态。折扇在舞者的手中忽开忽合,纤巧轻盈,顺着舞者的意志,流转于他的指掌之间。
舞者是男子。他的身段并不如女儿家那般妩媚柔软,却也不似寻常男儿般硬朗沉重,注重于英气与阴气的巧妙柔和,转身抬眸,皆是无限情致。
迁延妙舞,朗朗如日月入怀。
少年风流,轩轩韶举,飘如游云,矫若惊龙。
……
琴曲尽,扇舞落,满座皆叹服。
有个书生第一个站起了起来,向着台上舞者作揖道:“人多赞女子之美好动人,偶有赞男儿者,所谓美姿容,妙神韵,小生原是不信,今日见临扇公子扇舞,方知所言非虚。”
“哎,古有裴叔则,谓之玉人,见者皆称如玉山上行,光映照人。今日临扇扇舞,小生亦有此感。”另一名书生也起身应和道。
话音刚落,东边角上有个华服公子嘲讽道:“文人就是酸气,只会拾人牙慧。临扇公子扇舞好便是好,你们咏再多的诗说再多的典故,也不过都是些废话。临扇的舞,岂是这些用烂了的东西可以形容的。”
“李公子此言差矣。”又有人反驳华服公子,“临扇公子扇舞的确妙绝天下难以形容,我等也只好仿古人意,以解其中一二。”
“书生呆愚,污了扇舞。”
一时间,台下看客都喧闹了起来,有赞的也有叹的,有文人即兴赋诗以纪,也有公子哥儿耳语仆从,想是想多亲近亲近台上之人。
而临扇公子不为所动,目光在众人之间巡看一番,最后落在了苏承靖身上。
苏承靖仍是一人,不参与众人的品评,看见临扇看向自己,他颔首轻笑,举了举杯示意。
临扇亦是微微笑着,点了点头算是回应。他将折扇猛然一拍在手心,发出“啪”的一声脆响,止住了诸人的调笑,缓缓说道:“诸位请稍安勿躁,且听临扇一言。”这声音犹带几分少年的清澈,并不十分低沉。
苏承靖迅速瞥了临扇一眼,双眉结起,手指轻轻叩着桌面,等待下文。
“诸位应当知道,临扇并非姑苏人士。”临扇的目光一直一瞬不瞬地停留在苏承靖的身上,一面说着,一面似乎正在斟酌着什么,“三年之前,临扇偶然与望仙楼主相识,受他恩惠,所以定下约定,以三年为期,在望仙楼表演扇舞。承蒙诸位错爱,一再捧场,如今三年期满,今日,是临扇最后一次在此表演。”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诸人都是议论纷纷,更有激动者,一时冲动便奔到临扇眼前,涨红着脸诉说仰慕挽留之意,望仙楼里的力士好不容易将人拦住,才没有冲撞到临扇。
临扇对一切置若罔闻,直到半晌后众人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才继续道:“缘来缘去,终有尽时,他日有缘,临扇与诸位还会再见。只是,今日既然是临扇最后一舞,也当留下点纪念,日后想来方不负今日盛景。”
立时便有贵公子富豪站起来:“临扇公子要什么纪念,金珠?美玉?我府中珍宝,公子想要尽管开口!”
“金银珠宝算的什么,临扇公子风雅之人,品味自然不俗。我处古玩字画,公子入得眼的,某必双手奉上。”
又是一阵嘈杂。苏承靖在一旁听得发笑,把玩着描金折扇,只做旁观。却不意临扇目光流转,全不顾那些出手阔气的,只是广袖一拂,径直走到苏承靖面前:“这位公子。”
“嗯?”苏承靖漫不经心,回应得极为冷淡。
“金银珠宝古玩字画,临扇怎敢贪图索要。”临扇轻笑道,“倒是这位公子的折扇,与临扇的名与舞都相称,不知公子是否愿意割爱相赠?”
“这扇子嘛……”苏承靖这把描金扇子是宫里的物件,虽然也算名贵,但他随手取用,并不觉得有何特殊,见临扇对扇子感兴趣,一时倒是起了几分玩笑的意思,“这扇子是我家传,不可轻易给人呢。”
临扇略怔,一时不知道如何接下去才好:“既然是公子的宝物,临扇自不敢造次……”
苏承靖不意临扇如此好哄,连忙接下去道:“等等,我只说不轻易给人,而不是不给。临扇公子想要,自然是有办法的。”
“公子说笑了。”临扇讪笑着正欲退开,苏承靖忽然起身,猛得凑到他眼前,细细看了一番,直到看见了他左眼角下被脂粉掩得极淡的那颗泪痣,才点了点头,笑道:“若临扇公子愿意用自己手中的扇子来换,在下自然乐意。”
临扇摇了摇头:“这扇子不过是扇舞道具,没有什么意思,怎可换公子宝扇。”
“那便权且记下,他日有可以换我这扇子的物件,在下再来向临扇公子讨要?”苏承靖说着,将那描金折扇放在临扇手中,临扇微惊,向后退了一步,却被苏承靖攥住,“如何?”
临扇这才觉得不妙,意欲挣脱,但是苏承靖暗中下了死力,他竟是一动也动不了。而周围人虽然不满苏承靖的所为,但看起来似乎是临扇自己上前,又不见他反对,便以为这两人早有款曲,只是在一旁默默旁观。“只怕临扇的物件,公子都是看不上的。”
“临扇公子抬爱在下,”苏承靖挑起眉峰,低头凑近临扇的耳畔,故意把呼吸吞吐在他的皮肤上,耳语,“既然敢招惹于我,小王自然愿意逢迎。”
“你?”
苏承靖放开临扇,在外人眼中看来,他似是与临扇耳鬓厮磨了一番,唇角挑起满足的笑意,向周围致意一番,又轻佻地抚了抚临扇的脸颊,然后扬长而去。
临扇半晌没有回过神来,直到有小厮凑上前来询问,他惊怔之下不慎把苏承靖的扇子摔落在地,又急急忙忙捡了,小心翼翼地打开查看。
折扇一面画着雪梅图,一面是全素的,只在左下角盖了一枚小小的印记,是个“靖”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