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觊觎》死去的作者

1、错误

　　他二十五岁左右，喜欢穿T恤，牛仔裤，蜷一条腿坐在窗台上。抽最便宜的劣质烟，袜子通常是灰色，眼睛看起来有些近视，却没戴眼镜。

　　还有，他骨骼分明的手指，修剪得平整圆滑的指甲，喉结，被烫到时微张的嘴里红色的舌尖，结实的小腿，颈后的晒伤，侧过脸时若有似无的疏离与客套的微笑。

　　于我而言，都意味着一种能让人颤栗的美感。

　　我常坐在小区门口的石凳上等他，等他提着东西回家，他身上一个褪色的油漆点都能让我注视良久。更不要说，他的其他。我想把他完全占有，嗅他手指上残留的味道，听他念出我的名字，三个字，全名。我希望有一天，他能出现在我的照片里，眼睛坚定地看着镜头，默许我将他定格下来。他占据我所有的遐想，所有的。

　　望远镜似乎拉近了我和他的距离，让他的脸触手可及，话语却永远传不到我的耳朵里。感谢他永远都不会拉开的卧室窗帘，感谢他客厅里还有一个阳台和电视能让他暂作停留。

　　不然，我的病态很有可能会让我的身体里蜕变出一只黑色节肢动物，让我的视线游走于毫无禁忌的一切。让我去攻占，去掠夺，去用尾针深入他的身体，或者交把刀给他，让他主宰我的生命。

　　我还不想死，还想看到他嘴角弯起的弧度和深色的眼睛，我已沉迷于这场只有自己的游戏。

　　只要他交了女朋友，我就收手。我发誓，以我那龌龊的思想和溃烂成水的心脏发誓，如果他已有所属，我就放弃。

　　我没有想到，我会把他逼到报警。他察觉到了有人在偷窥他的生活。

　　那天，下班后我如往常一样刷卡进入小区，小区门卫三三两两地站在保安室里，聊天的声音格外大，夹杂着方言和粗话，如同一场骂架。我朝他们打了个招呼，刘队长给我递了支烟：“听说了吗？最近A栋有个住户报警说自己被偷窥跟踪的事儿。”

　　我马上把这件事与自己联系了起来，心神不定，根本没办法镇定地回话。回家后，才发现刘队给我的那支烟已经被我拧得不成样子了。我架起望远镜，看到了他抱头痛哭的样子，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突然站起来，冲到窗户前，拉紧了自己棕色的窗帘。

　　我眼帘半垂，把望远镜猛地摔到地上。我折磨得他神经衰弱，却还以爱之名。谁来给我一枪，崩了我那像畜生一样的脑子。

　　对不起。

　　我扔掉了摔坏的望远镜，收拾行李，准备搬家，让他免受这场无妄之灾。只是在走之前，我还想见他最后一面。

　　他打开了门，看了一眼我的行李箱，侧身请我进去。他的客厅乱成一片，两个行李箱打开，摊在地上，被填得满满当当，看起来他也准备搬离这里。除了凌乱外，这间屋子总体的色调也暗得有些过分。

　　我的手心出着虚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低头时，瞥到茶几的玻璃上用某种利器划出了无数道很深的痕迹，那上面说：“我想念你，在窥探你的每分每秒。”

　　“你也听说了吧。”他的眼睛痛苦而失神，“小区里肯定都传遍了，有人连续几天潜入我的家里，在我家里留下这些奇怪的话。他什么值钱的东西都没拿，但他偷走了我的……很私人的一些东西。”

　　我没偷过他的任何东西，不是我。

　　可如果不是我，还能是谁呢？是谁能无声无息地闯入他的家中，将那些近乎于下流的想法毫无遮掩地刻在这里？而他又被偷走了什么，贴身衣物？

　　那个人，一定也想让他的气息萦绕鼻间，无时无刻。

　　可这跟胁迫没两样的情话不该出现在这里。像我们这种人，生就是镜头与面具后的人，谁让他把观众与演员之间的帘幕拉开，登上舞台开始拿着真枪射击主角，谁给他的权利？

　　我握紧拳头，又转而注视着他，在心里轻念出他的名字：张殊闲。

　　我叫……我叫什么并不重要。在外人面前，我有一份正经工作，为人还算友善，跟这个小区里大半的住户都相识。所以他毫无提防地就让我进了门，他怎么会不记得我，我们“偶遇”的次数已经数不胜数，他和我的闲聊被我一字一句记录下来挂在床头，从第一行到最后一句，已有半年之久。

　　“你要搬家了？”他问我。

　　“你不也是。”

　　“我这叫逃。”他叹了口气，“这个房子是租的，房东会宰了我的，我只是个装修工，不像你，在公司上班……”

　　我说：“你找到新住处了吗？”

　　他摇了摇头。他连无奈的样子，都那么好看。

　　“我帮你付赔偿金，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当我室友，我租了一个两居室，离这儿很远。”我更加靠近他，闻到了他未干的头发上一股带着湿气的香气。阳光带着浮尘翻滚，让他的面目都有些模糊，我有些沉醉其中，甚至忍不住伸出手去碰他的脸。

　　可我克制得住，这是千百次练习的成果，无一失手。

　　“不用了，谢谢。”他笑着摇头，仍然显得有些憔悴，“你来这儿是专程跟我告别的？”

　　看来我仍然高估了我们俩之间的熟识程度，他生疑了。

　　我重重地呼出一口气，眼光在他嘴唇上停留良久，我想为他做点什么，说是愤怒也好，说是弥补也行，我要帮他把那个人揪出来。至于他对我的怀疑，恐怕我一脸豁出去的表情早就把我出卖得彻彻底底，像我这种与谁都相交却不深交的人怎么会单独来找一个人告别？

　　我只能将话语里缱绻的爱意卷起压缩在一起，只留下普通的关怀：“听到他们那么说，我有些担心你的状况。”

　　“要是让我找到他，我会把他的脑袋敲破，灌水泥进去。”他眯起眼睛，浮现出奇怪的笑容，好像他已洞悉所有情况，且不会轻易饶过那个变态。很好，这也是我想做的。

　　一个胖子出现在门口，手里握着电话，气喘吁吁，声音却不像他的体型，又细又高：“想跑？我告诉你，你要是不把这里重新装修好就想走，你就等着进局子吧。”

　　张殊闲踢了一脚行李箱，站在原地。

　　我对他说：“我借你。”

　　“我找装修队的朋友来帮我，没事儿。”他摇头，让我早点走，不然不好赶车。

　　“我的大部分东西都还在房子里，这段时间不时会回来一趟，有需要帮忙的尽管打电话。”我不舍地往外走，在出门前，看到了他墙壁上露出水泥层的刻痕，除了那句话，还有三个字母：SJY。

　　SJY——沈君扬。我之所以能轻而易举地拼出这几个字，是因为这是我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