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第六章 飘蓬回转千山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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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飘蓬回转千山暮
昔年种柳，依依汉南。今看摇落，凄怆江潭。树犹如此，人何以堪。
——题记
那一年春天，天理会覆灭。
就像是在滚沸的油锅里倒下一勺冷水，瞬间飞溅，烫伤了所有猝不及防的人——那些躲在阴暗处窃窃私语的人们，不怀好意地褒扬着听雪楼的丰功伟绩，酸倒了牙一般艳羡几句；又或者义愤填膺地喷几口唾沫星子，再洋洋得意地四处跳腾一番。
辱骂者有，讥讽者有，钦慕者有，痛恨者有，叹息者也有。
唯独那座孤零零的白楼，静默在满园深沉的翠碧里——江湖上各路“诸侯”，一时噤声，倒好像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天理会”这等存在。天下之大，风云渐起，昔日纵横一时风光无两的大帮会，也不过淹没在滚滚洪流中，甚至听不见一丝声响。
且不论中原武林，各家各派如何暗流涌动。更不必赘述那个更名“黄泉”的少年，在听雪楼中如何挣扎浮沉。乃至叶风砂、岳剑声羁縻困顿，高梦飞、南楚几度出征。
直说，那江南烟柳繁华之地，山川形胜之所，一处清凉院落，背山面湖，寂寂无声。满庭垂柳堆叠出万顷翠色，凝停在青砖碧瓦间，夏日光明灿烂好似一片琉璃海。
绿漆描窗，银纱掩门，静香如水，好风如梦。
有银弦轻颤，素手一捻，只听“铮”地一声，院外柳树上，一只知了瞬息无声滑落。
楼外蝉噪方歇，水阁中便响起一声赞叹：“你这手琵琶越发好了。”青衣剑客只是停杯一语，料定她不会回答，右手抟转如云，案上瑶琴声如凤鸣，乐曲次第延展，磅礴挥洒，仿佛连水阁四周静止的湖面也摇曳起来。
——如此功力，真不愧“琴剑双绝”之名。
“铮铮”
琵琶四弦一声，恍如裂帛，瞬间跳脱于琴音之上。青瓷博山炉上，烟气腾挪飞卷，斜斜攻向闲坐的年轻剑客。
——开始了么？
江楚歌剑眉一轩，清润的眸子微微一亮，琴因急转直上，仿佛鱼龙腾跃，冲破万古青天。莲花几上，碧烟倏忽一变，竟似被无形之手拉得笔直，迅捷无比地推向前方。
相对静坐的素衣女子，秀眉一蹙，心知拦截不得，抱起琵琶提气侧转，又是一霎抡指，清脆利落。碧烟遥遥一卷，绕着整个水阁转了一圈，迅速袭向青衣人。
眼见那道碧烟已飞至眉心，江楚歌却视若无睹，散漫揉弦，只听又一声“铮”，羽弦轻颤，眉心碧烟一顿，散做一袭烟幕倒卷而回。
金色的阳光透过静谧的银纱，投射下一团团如意暗纹，满室碧烟纵横，来去如风。纤指连挑，琵琶弦音转急，霍然大盛。烟幕抽丝剥茧一般化作千万细烟拢去。
江楚歌一边拨弦，一掌推在琴身之上。瑶琴横飞而去，破开万道轻烟，落在花梨大案一侧。半空中青衫一卷，业已飘然落座，琴声不绝。
洛雪裳不及回身，只见博山炉上新升起的碧烟，已迫至眉间。衣带当风回旋，清冽的琵琶声剑一般携烟攻去。
竟是两败俱伤！
江楚歌骤然拨弦，七根冰弦如珠玉迭撞，乐音轰然好似九天飞瀑落入凡间。只见那道道碧烟在两厢较力下猝然散去，熏得满室幽香，迷蒙不清。
“我输了……”洛雪裳幽幽一叹。伸手捻起琵琶上断裂的丝弦，沉吟不语。
江楚歌朗朗笑道：“承让。”虽是江湖套话，却莫名有几分认真的意味。“你一贯不在这些事情上用心。”琴声一霎悠然旷远，“什么都‘略知一二’，终究是不可能样样精通的。”
洛雪裳笑道：“能‘略懂’我就知足了，出了这道门，糊弄别人是绰绰有余，争那个‘天下第一’又有什么意思？千年万代，即便能做到‘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留下声名，供后来人乱编排么？”
江楚歌哑然失笑，良久叹道：“世上有一个慕容舒白，已经让人无话可说，想不到还能再出一个你这样的怪人。真不知你是哪里蹦出来的。”
洛雪裳不语。
“你也太小看天下剑客了。剑客手中之剑，若是不能上贯寰宇，下彻幽冥，斩尽红尘，还练什么剑？岂能为小小名利束缚！”他扬眉，琴匣中鱼肠短剑苍凉如水。
“这就是‘剑心’么？”幽深的眸子里，映出剑刃雪亮的光芒。
“当然。”
“无论什么，都无法束缚你手中之剑？”她毫不避讳地直视江楚歌的眼睛，却不出意外地看见了那个人坚定不移的神色。
“当然。”
飘渺的篆烟模糊了她的目光：“所以你是剑客，而我，不是。”
“你不相信自己？”他一贯温存的眉眼，也刹那锋芒毕露：“亦或是……畏惧什么？”
洛雪裳霍然站起，广长的衣带无风而起，手边茶盏“咕噜噜”滚出去很远。沉闷中交叠着清脆的瓷器撞击声，一下下叩击在尘封已久的心门上。
“何必呢……”他终究是叹了叹，不再深究。敛尽锋芒的眉宇间，浮泛出别样的苍茫：“你从来不提及过往，母亲也绝口不谈。江湖上素来忌讳这些，我更不会多问……不论过去发生了什么，都不该成为现在的阻碍，人，不该为了过去而活。”
洛雪裳一声冷笑，唇角微动，却终究不曾激烈的回敬，缓声道：“我还是那句话，知道的越多死得越快……”缓缓坐下，拧着琵琶上的弦轴换弦，“有些事情，终究不是你想象的那样简单……”
好意劝解却遭冷遇，以他江楚歌素日的脾气早已拂袖而去。只是今日情形特殊，即便随性如他，也得耐着性子坐下。
“你出身世宦，又不是江南人士。虽如今门阀凋零，但想要查一个士族出身，又飘零江湖的女子，还是有些头绪的。”他皱着飞扬入鬓的眉，语气微微急躁：“言行举止，即便再掩饰也掩饰不了。”
“这世上，有些事情但凡做了就会出错。我若要安生活下去，就不可能不露破绽。”洛雪裳却淡淡回应，既不承认，也不否定。
江楚歌微诧，不禁冷笑：“你混淆是非的本事也算得上首屈一指。可这偌大江南，耳目通天的人绝不算少。”
“所以，我只能不停扔出些肥肉，让那群狗鼻子离我远点。”
“谎言，总有破灭的时候——你在赌命！”
“江楚歌……”她第一次正视着眼前这个倜傥风流的青衣剑客，纯黑的眼眸深处，晦涩莫名：“我不惜赌命——”
“如果我被逼上绝路，那就意味着，我的敌人，也只剩下一条路可走。”
江楚歌一时无言，引身后靠。修长的手指轻抚着鱼肠苍碧的剑鞘，眼眸微阖，“也罢，但愿是我多虑了。”他冷嘲道，“今日前来，是同你告别。”
洛雪裳抬眸，姣好的眉一分分颦起。
“在这个时候？”她没有问那人去往何地，又费时几何。那个天涯游子的心性，当然是纵马江湖，恣意来去——没有人能捕捉到风的轨迹。
“能躲多久躲多久吧……”他笑答：“最好远离中原，也远离这片是非之地。或许我离开了，那些生了付好鼻子的家伙，能把眼光放远一点，别再纠缠着江南这一亩三分地。”
朗朗笑容绽开在午后的阳光下，烟水中仿若缭绕着丝丝暖意。
“如果你去南疆，不要越过澜沧江。”洛雪裳笑道：“这是一个忠告。”
“哦？这也算是忠告？”他笑着反问，也不问缘由，扬了扬手中的鱼肠剑，“我会记住的。”
他负琴抱剑而去，撩开描漆门楣上素白的银纱，大片金色的阳光毫无遮拦地散落在木质地面上。他站在光芒深处回首，“我们……算朋友么？”
“处于合作之上的朋友，可以这么说。”她言笑晏晏，笑靥深处却是一片莫测。一如那个人身后璀璨的光芒，掩住了眉宇间未知的神色。
羁旅江湖，风尘过眼，哪怕再温柔的词句都隐瞒着小心翼翼的戒备，哪怕再昭明的大义都潜藏着不为人知的企图，没有人敢毫无保留地付出一颗真心，因为没有人付得起一颗真心的代价……
所以，这个飘零动荡的江湖里，大约，还是能容得下一点情谊的吧？
谁知道呢？
那一袭春日里离愁浩荡的青衫，如烟仙去……
只余下水阁前满池田田的荷叶，阔达浑圆地招摇着，更不知是为风而动，还是为人而动。
她与他都不曾料到，这一次普普通通的远游，是怎样一场宿命的相逢——那个踯躅花一般单纯而热烈的女子，在燃尽了毕生的爱情后，毁灭了一个誉满江南的“江楚歌”，却造就了一个名动天下的“碧落”。
作者有话说
第7章 第六章 飘蓬回转千山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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