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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四章 梦中青鸟不飞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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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梦中青鸟不飞还
芦叶满汀洲,寒沙带浅流。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
——题记
河南,汴梁。
硕大的铅云层层叠叠直扑大地,却仿佛被无形的力量瞬间勒住,压得整个汴梁城喘不过气来。秋冬水枯,河道冰封,枯瘦的芦苇瑟瑟缩缩地挨着河道取暖。冰冷的北风却呼啸着扬长而过,只留下身后“哗啦啦”的颤抖声。
汴梁地势低洼,水泽众多。虽然地处中原,可一到冬天,冷飕飕的寒气,却像要从骨子里浸出来般。
更奈何,这天下着冷硬的雪籽。
“噼噼啪啪”乱砸一气,打在脸上,身上,冷入骨髓。
也是将要破晓的天,却被重重阴云阻隔。汴梁城的城门方才被打着呵欠的兵勇拖开,满城里只有星星点点的风灯,和风灯下做早点的人家。
北地战乱频仍,连小买卖也做得艰难。
拉开城门的兵勇,缩肩袖手,使劲跺脚,一边清扫城门口厚厚的积雪,一边恼火地诅咒这该死的天气。
“啊!鬼……鬼啊!”
哐当一声,灯笼落地,离城门最近的士兵,骇然瞪大了眼睛,连滚带爬跑向灯光之下。
苍青色的天幕沉沉压下,古老的城门默然伫立,两串风灯高高飞卷,苍白的雪地上,只有那士兵跑动中留下的凌乱足迹。
还有——
“血!”
年长的老兵倒抽一口冷气,没有足迹,没有声息,这,哪来的血?
“鬼!鬼……红衣女鬼……”那人被惊骇地说不全话,不停地重复,昏黄的风灯下是一张惊怖扭曲的脸。
“胡扯!真要是鬼,哪来的人血?”老兵白花花的胡子上抖落下簌簌雪花,瞪着牛眼怒斥:“没胆子的脓包,当什么兵。”
“真……真的是……”那人惊惧未散,疑神疑鬼道:“前几天漕帮闹鬼,不是死了好几个……”
老兵陡然一怒,压低声音到:“这话能乱说吗!”说着小心地向四周张望,“还要不要命啦!”那人苦着脸拼命点头,瑟缩着站起来。
“好啦,小子,进去喝点酒壮壮胆子。别一惊一乍,像个娘们。”老兵拍拍他的肩膀,四周一片哄笑。
“想当年,老子什么怪事儿没见过,嘿嘿,就这点儿,还不够下酒的菜。”老人乌紫的唇边,白胡子一翘一翘,颇有些自得地看着周围围上来的年轻人——那些被饥饿逼得背井离乡从军守城的年轻人……
哄笑声渐传渐远,百无聊赖的士卒,都围在火堆边,听那老兵讲着半真半假的故事。
风雪急促,沙沙作响,如远古战场的鼓点,奏响在遥远的天边。
这座城市尚未苏醒。
雪,却越发大了……
冰冷的雪籽敲打着枯槁的芦花,水面一片寂静,只剩下积雪扑簌簌坠落的声音,在空阔的山野间传出很远。
黎明前的芦苇荡,暗得令人心惊,即便是积雪微弱的反光,也抵不过浓墨泼洒的黑暗。然,这并不妨碍习武人自幼锻炼的听觉——极远处,宿鸟在高悬的巢穴中安然酣眠。偶尔发出轻微的“咕咕”声。
这样寂静到远离人烟的地方,却悄无声息地站着一个女子。
像是从浓的化不开的夜色中浮现而出的一抹幽灵,一动不动,直到雪花落满肩头。
破晓,是沉默的。
一线明红划过茫茫天际,刹那间照亮了另一个人的脸庞——
分明的五官,飞扬的神采,似乎都被重重寒雪覆盖。霜花开满了衣衫,几乎要冻结沸腾的血液。
那是,疲惫么……
那张少年的脸庞中,深深埋葬的是什么?
只有冰凌从垂落的衣袖间无声滑落。
“你……受伤了。”
那人的声音平静无波,或许只有吐字的刹那,才有微不可查的震动。
大雪在无声中铺天盖地。峭拔的苇茎交错着遮掩了微弱的晨光。可她肩头暗色的血痕,却好似无比清晰地映照在那人的眼底。
即使身兼血魔白帝两家绝学,一介武者,也不可能以一敌万吧?
何况是伤在肩头要穴。
无尽的空茫中,只余下两个人绵长而深远的呼吸。一如那个梨花如雪的夜晚,两个挣扎于江湖的孩子跌坐在冰冷的血泊里,寂静地只能听见对方的呼吸。
那时的喘息是如此急促,仿佛年轻的生命迫不及待地向死神张扬着自己的存活。而心脏却不可抑制地抵触着死亡的来临。
呼吸。
心跳。
迫近的脚步,通明的火把,炫目的嫣红。
像是美人唇边潋滟的胭脂,泼成满天满地夺命的符咒。
来人的狞笑,远方的呼喝,刀兵相接的刺响,锋镝入骨的钝声,垂死挣扎时最后的一声惨叫,热血霍然喷溅,瞬间染红了视线——
“冥儿!快走!”明知道她绝不会先走一步,却不由自主地脱口而出。
那样鲜血飘零的过往里,这样简简单单的四个字,或许早已超出了词义本身……可他只是想让她先走而已,尽管她从未听过。
青紫交错的双剑迅捷如电,每一次绽放,都带起一串夺目的血花。血薇的暗影成了夜色中最绝艳的风景。时至今日,看过的人都死了,除了他。
后来么……他违背了那个让她先走的誓言,在破晓前最后的暗夜中悄然离去。原因,已经成了无须赘述的伪饰。
离开便是离开,分别就是分别。
又何须言他……
枯瘦的苇茎在虚无的光影中交叠如笼,积雪团团坠落,浸透了冰冷的视线。
“两年前,在洛阳……”绯衣女子笔直地站在冰面上,并没有介意伤势如何,疏冷的声音却透着几分沉吟。
如果她杀死冷云后没有及时撤离以致陷入围城,如果她毫无防备地闯入三山九寨设伏的落雁坡……
“顺路而已。”平静的回答截断了奔涌而来的话语。有冰雪迸裂的脆响,带倒了大片脆薄的芦苇。或许来年一场大火,所有枯枝败叶都会焚烧殆尽吧……
沉默片刻,她微微颔首,转身走向芦花深处。
微薄的晨光穿不透厚重的铅云,只有冰冷的光影,笼罩着远去的绯衣。
——冥儿。
熟悉的字眼,已经无法熟悉地唤出。当往事呼啸而过,转瞬冰封。唯有纷飞的大雪割断了模糊的视线。
他再也不曾喊过这个名字,直到死亡的刹那。
所以——
她再也不曾回头。
江南的疏雨终于凝成了伶仃的雪花,三三两两,柳絮般轻盈飞卷,顽皮地好像涉世未深的孩子。鱼米之乡,富庶繁华,即便是寒冷的冬季,大街上也满是行人。
同样是天色阴暗的雪中清晨,人声鼎沸的山塘街不远处,却寂静地能听到雪片坠落的声音。
这片街巷弯弯绕绕,门楼牌坊又近乎相同。
素锦棉鞋轻盈的踩碎石阶上凝结的霜花,门檐下素衣执伞的女子却几度徘徊,一步一停,垂首沉思,甚至偶尔失神地望着远方——辽远的苍穹下是连绵的碧瓦,青砖在层层叠叠的瓦檐间若隐若现,素雪如梦,清寒剔透,落在青砖上不久就融成雪水,又凝结成脆薄的冰凌。
雪片簌簌积聚在素净的绢伞上,云袖中纤细的指尖已经微微泛白,执伞的女子却沉默地站在风中。
出摊儿的小贩推着板车从寂静的街道上走过,免不了好奇地多看几眼。这条街上,住的都是豪门巨室,等闲人甚至路过门口都小心翼翼,生怕惹上麻烦。这又是哪里来的女子?
正当那女子犹豫不决之时,朱漆大门却悄无声息地缓缓开启。
风雪之中,荒凉的气息扑面而来。
那素衣女子一惊,面上却露出了极为复杂的神色,终于轻轻跨过了朱红的门槛。
一门之隔,两重天地。
门外飞雪流霜,门内却有四时之花,争相吐艳,仿佛颠倒了岁月的轮回。
素衣女子缓缓平息着紊乱的呼吸,聚精会神地辨认着脚下的石板路,丝毫不敢再看周身艳丽的花朵。
恍惚间,似乎有洁白的花瓣在凝固的空气中飘摇飞卷。
一片一片,在触及衣襟的刹那灰飞烟灭。
那是——
猝然站定在月门边的素衣女子,再也掩饰不住满眼的惊讶——
三生花。
那样轻灵的摇曳的半透明的花瓣,真的是三生花。
虚无的花朵在刹那间开满枝头,又转瞬凋谢,飞旋的花雨浩大而寂寥,轻轻吻落在庭中白衣人的指尖,仿佛情人含泪的眼中,凝固的最后一丝笑容。
“你来了。”
老人平静的开口,仿佛只是几日不见偶然相逢后的淡淡寒暄。
素衣女子一时语塞,似乎不知该如何回答,沉默在飞卷的花雨中诡异地弥漫。
白发苍苍的老人却好似一眼洞彻了她错杂的心绪,负手冷笑道:“你想问我,‘为什么?’”
默然伫立的素衣女子却有些苍茫地开口,“先生猜错了,我什么都不想问……也不会再问……先生一切平安,我已无话可问。”
“呵……”白衣老者微微扬眉笑道:“也无话可说?”
“那年在未济观,该说的都已说尽了……不是么?”她在提及未济观的刹那,声音中有着微不可查的颤抖。
白衣老者脸上的笑容更深,颇有些古怪地探究着花雨中的素衣女子,叹息道:“也罢,你如果真的能放下身世,放下仇恨,逍遥江湖有何不可……”
这样明显的引导让素衣女子的眼神陡然冷锐:“如果眼中所见,手中所触,都可以成为幻像,那么记忆就只能是时间的谎言。我何必纠缠于过去发生的事情?”
诸法皆幻,那样虚无的词语却突然闪现在白衣人的脑海中,沉默良久:“你居然已经怀疑到,你的记忆有假?”深沉的眼眸中陡然划过一丝光芒:“真实,于你而言,就是眼中所见,耳中所听,手中所触,鼻中所嗅,口中所尝。就算这一切都是虚无的,那又何尝不是一种真实?如果这是虚无,那什么才能证明真实?”
深沉的眼眸中异彩流转,仿佛一个巨大的漩涡,可以抽走一切鲜活的灵魂。素衣女子连退三步,才稳住思绪,沉声答道:“我心归处。”
“嗤……”白衣人毫不留情地嗤笑道:“自欺欺人。”
“相由心生,心若不动,自然不会有虚无烦恼。”
“你能领悟到这一点,还算有长进。”老者扬眉笑道:“进来吧,你再摇一次签筒,我看看水镜有什么反应。”
×××××
静穆的偏厅,一以贯之的幽暗。
火炽的红与灿烂的金在初雪的阴冷中流传出丝丝亮彩。幡幢之外的一切,似乎都笼罩在浮跃的蓝色里——变幻莫测,如梦似幻,好像透过层层水波的月光。
深远的神龛前,确实摆着一盆水,坚硬的石盆,繁复的铭文。石盆中央浅浅的水波无风而动,折射出瑰丽神秘的光泽。
“嗒、嗒、嗒、嗒……”
竹签及其规律地撞击着竹筒,四十六只竹签居然只发出了同一个声音,有无形的手束缚了所有竹签的碰撞。
黑暗深处,年长者微微叹了口气,道:“她果然封住了占卜……你把血滴在水镜里试试。”
素衣女子面无表情,并没有询问老者口中的“她”系何人。安静地用匕首划开玉色的肌肤,红玛瑙般的血珠一串串坠落,甚至带着几分金属般的冷蓝。
水镜浅阔的水面瞬间沸腾,以一种不可思议的幅度剧烈翻滚,偌大的水泡在剧烈的挣扎中跃出水面。升腾,破裂,跌落,再升腾……
似乎有冷冽的寒气,从水镜中蔓延开来——
“在巨屋中,在火屋中。”
“在清点一切岁末的黑暗中。”
“请神——”
“告知我的本名!”
奇特的震颤混合着奇特的吟诵,每一句的尾音都在震颤中上扬。素衣女子吃惊地看着老者闭目吟诵,却好像有千百人齐声合唱。声音散漫而迷蒙,却清晰地把每一个字都送进听者心底,忽然升起一种空明无碍,无欲无念的感觉。
水镜在漫漶的祝祷中渐渐平静,瑰丽的血液凝成一丝,在幽蓝的水中游走,恍然间仿佛看见了一片银白色的海洋——那是光华灿烂的月光。
有一种安定说服的力量,回溯起苍黄的记忆——
湖水,石台,接天曳地的大火,吞噬一切的黑暗,一无所有的过去……
漫长的时间,虚无的回忆,无时无刻不在矛盾的记忆,以及永远也抓不住的现实。如果儿时的记忆都可以被篡改,那么这分分秒秒被化成记忆的现实,又能以何等理由证明它的存在?
身似飘蓬,心如飞絮。
狂风中兜兜转转,不知来处,不知归处。
正当她芜杂的思绪漫无边际地牵扯,镜中冰冷而沸腾的液体却轰然炸开——
火!
水中燃起了火!明净如月色般的火焰!
“哼!”凌厉的女声在寂静的空间中震荡,飞溅的水雾中凝结出一张女子的脸庞。宽广高洁的额头,垂直披散的长发,仿佛有智者与神女交汇的光芒,脸颊上一弯金色的残月,就像神的第三只眼睛,隐秘地窥探着人间。
铜盖猝然砸落。原本滚烫的水雾瞬间结冰,在水镜盖合的刹那跌落尘埃。
年长者苍白的手指紧紧扣着镜沿,甚至有微微的痉挛。清癯的脸庞隐没在暗处,分辨不出神色,死寂中只有水珠一串串坠落的声音。
“跟我回南疆吧。”他蓦然叹道。
“您……看到了什么?——或许我不该问。”
“时间,真的快到了。”低低苦笑,答非所问。
“我……”沉默半响,她却犹疑着没有出声,因而没有注意到年长者沉默地神色。——或许他已了然了她的拒绝。
“那么,好吧,你最终会选择回到那里去的……”低沉的声音逐渐散去,好似有浓得化不开的墨色汹涌而来——
“一切罪恶的源起之地。”
黑夜里,寒意在骨骼中烙出冰冷的花。
拨开浮跃于天野的星光,她在脆薄的雪夜中醒来。视野里疯长的杂草乱蓬蓬伸向靛蓝的天,枯草中却睁开了一双纯黑的眼睛。入目是荒芜的庭院,园圃石径,蔓草披离。时光剥去了雕花石砖上一层又一层精致的花纹。一切都昭示着这片院落昔日的辉煌繁盛和如今的荒无人烟。
她想出声探问,理智却告诉她最好不要轻举妄动。
探寻的目光落在平整的衣衫上——甚至没有一丝褶皱的痕迹。空旷的庭院,与杂乱的野草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诡异在破晓前的暗夜里悄悄伸出触角。
到底是哪里不对?
她突然倒抽一口冷气,雪地上没有脚印!飞雪柳絮般散了一地,却独独没有她行来的脚印,而身上更是一片雪花也无!居然就这样凭空出现在雪夜里……
纤长的指甲陷入手心,冷列的空气瞬间充斥了口鼻。
那么……
素衣女子全神贯注地戒备着后退,每一步都保持着相等的距离,近乎凝固的空气中却倒卷过无形的风,柔顺的长发轻轻缠过苍白的脸颊。
——这分明就是明先生寓居之地,方才还繁花似锦,为何转眼荒凉至此……
“你……怎么会在这里!”
身后,清朗的男声带着十足的差异和一丝焦急。她霍然转身,眼眸中尚未收敛的锋锐光芒让来人凝眉一退,修长匀净的手指隐没进宽大的袖袍——那是扣紧鱼肠的动作。
然而,她只是冷冷质问:“你怎么会在这里?”
江楚歌剑一般的长眉微微一紧,远远站在三丈开外道:“这里原是慕容氏的别院。”显然他是应邀而来,偶然路过。
素衣女子却悚然一惊,脱口道:“姑苏慕容氏?”
江楚歌的目光掠过夜色掩映下的雪地,缓缓道:“十几年前,慕容氏将这处小院并入主宅。至于为何不曾翻修,你或许可以问问舒白。”
十几年前……那是什么时候……
她纤长的睫毛轻轻阖下,在苍白的脸庞上投射出一片瓷青色的阴影,“此处不宜久留,走吧。”
青衣剑客却置若罔闻,在素衣女子走过身边时,轻轻挑眉道:“你失踪了七天。”
“什么?”单薄的唇紧紧抿住,她再次回头扫视着整个庭院,锐利的目光中流露出罕见的焦灼。
枯草默立,飞雪寂然,长空深远,青石幽冷,死色泾渭分明毫不相杂,清晰地哪怕放大一万倍也找不出色块间的模糊。
苍青色的短剑,闪电般出鞘,在青衣剑客的手中划过凌厉的弧线,甚至能听到风刃割裂雪片的脆响。石径边的草木被锋利的剑气连根斩断,扑簌簌倒伏在平整的雪地里。
两个身负绝技的年轻人却齐齐流露出惊诧的目光——花木下的泥土中根本没有根须!
像是受到什么惊吓,整片庭院的花木在一刹那间缩回地下。暗红色的泥土暴露在冰冷的雪地里,被剑气削开的断面中赫然是一块白骨,崩裂开一丝缝隙的白骨!
不动声色地收紧握剑的手,江楚歌的目光却落在了另一双手上——那是一双水葱似的纤纤玉指,轻轻抽出了掩埋在地下的枯骨,那是一截指骨,很是秀气,大约来自一位少女。素衣女子面无表情地拨开浮土,取出了整个手掌的骨骼,将它们整齐地排在手心。
只轻轻一握,那惨白的骨手就无声的浮起,仿佛活着一般,也轻轻握上了她的手。
“你弄伤了她呢……”素衣女子漫不经心地拂拭着手心的白骨,向身边的青衫人微微笑道。
面对如此诡异的画面,少年剑客只是略一挑眉:“你会法术?原来如此。”除了隐没风中的短剑,甚至没有一分动容,“那么,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曾经,是一个枉死的女人。”她微微一叹,“现在么……她是我的雇主。”
“哦?”
“进来可还有事?如果比较闲,就把这桩买卖结了。”她懒散地拢了拢鬓边的发丝,笑意缠在嘴角。
“如果我是你,就不会选择在这个时候出手。”看着对面女子诧异的双眸,他并没有询问这七天来的行踪,只是以一种漫不经心地口气叙述道:“神水宫,举派失踪。”
不知如何形容眼前女子的神色,许是震惊,许是思索,却仿佛事先想到了什么,平静的面容下像是深不见底的漩涡,埋葬了难以触及的秘密。
不由自主地,他紧了紧手中的鱼肠,墨色的双眸紧紧迫着另一双眼睛:“你到底知道些什么?”
“如果我是你……”她顿了顿,微微苦笑:“就不会问这样的问题。虽然有句话现在说不太合适,但确实是很有道理的——秘密知道的越多,死期也就越近。”那双纯黑的眼睛不再躲避,轻轻注视着眼前的青衣少年,忽而笑道:“神水宫中有一样东西,堪称无上至宝,可惜对中原武林人士无甚大用。”
一句话轻轻撂出,特特加重了“中原”二字。
初听与之前毫无关联,可落在江楚歌耳中却一语点醒梦中人。
——南疆。那个在中原武林中留下无数诡秘的传说,那个与世隔绝神奇莫测的荒蛮之地。巫蛊盛行,教派林立,却仿佛缭绕在重峦叠嶂之中,几乎无人知晓。
——或许什么时候可以去看一看……
只是浮念一转,他便肃然道:“川西神水,泉州幻花,湘西赶尸,滇南拜月,据说越向南行,越是巫风盛行,南疆,南疆,恐怕中原武林没有几人愿意去那穷山恶水。”
“相对的,也没有多少南疆人愿意到中原来,这里没有他们借以修行的花草虫豸,更没有可以参悟的心法典籍。这一次,唉……”女子叹道,仿佛想起什么,不再多说。
“乱世将启么……”青衣少年剑一般锋锐的眉微微一沉,带着某种江湖侠少直面危险时特有的敏锐和机警。
乱世当有王者兴,亦是大难起。
纵观中原武林,奇人无数,或许,这该是一个群雄并起,璀璨天幕的大时代吧?
然,王者一统之际,亦是诸星陨落之时。
这是一场——山河劫。
风雪微凉,铅沉的天边是隐约的灰白,雪花静默地坠落,耳边也传来了静默地询问,像是措辞了很久却一直不曾说出:“你是,什么人?”
回答他的,是微微的苦涩,“我也不知道……‘洛雪裳’这个名字是我给自己起的,至于之前的那些,恐怕都不属于我……”素衣女子只是淡淡一笑。
“‘洛雪裳’那可能也不是你。”江楚歌扬眉道:“你以为你的伪装很成功么?”
“我方才说过,秘密知道的越多,死得就越快……”有些无力的笑道,“你尽可推测出你想要的答案,”她飘然远去,“但这个答案,可能远比你想象的还要糟糕。”
×××××
洛阳,朱雀大道,风情苑。
十二支描金高烛燃出一串串嫣红剔透的烛泪,纤细的烛台也仿佛承受不住彻夜的燃烧。
然而,端坐在花梨木椅上的白衣公子,却罕见地沉默了很久很久——那苍白修长的手指间,只停着一张微微泛黄的信纸,甚至连边缘都不太整齐,像是有人匆匆写就,留下十万火急地讯息。
一边侍立的紫衣女子,却已掩不住妆容下的微微疲倦,毕竟不是习武之人,即便用上好的胭脂,也掩不住憔悴的神色,为了收集这些情报,想是忙了很久……
“咳咳……”失血的唇泛出脆薄的血沫,刺目的红与白在微黄的烛火中摇出重影。
紫衣女子只是无声地端起药盏,换上新烫热的药茶。
萧忆情一怔,像是从沉思中惊醒,微微颔首,一饮而尽。
“紫陌无能,请楼主责罚。”她单膝跪下,那是她加入听雪楼以来第一次因为完全无法收集足够的情报而愧疚。
“神水宫事出突然,中原武林又一向不会关注到南疆,咳咳……你不必自责……咳咳……”听雪楼主长身拂袖,“现在布置人手,还来得及。”
暖阁中暗香涌动,甚至开着一盆别致的水仙。那玉色的花瓣包着嫩黄的蕊,却簌簌轻颤。
“是。”紫陌垂首,随即汇总了武林各派的最新动向,几乎都是茶余饭后的种种闲谈,却被这博闻强记的女子条分缕析,纵横串联,织成一张细密的网,几乎覆盖了江湖上所有重要的人物。
末了,听雪楼主道了一声辛苦,微微咳嗽道:“两个月后,就是江近月的生辰吧?”在得到紫陌的承认后,冷笑:“那么,就让他过完最后一个生辰吧。”
高烛彻照,逼住了团团暗影,待白衣公子消失在朝阳升起的刹那,案几上的信纸,却像是再也承受不住,碎散在涌动的暖香里。
那几近齑粉的碎纸平整的躺在乌漆梅花案上,却只有寥寥三字——
拜月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