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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相知 ...


  •   就在这铁灰铅白的天地之间,忽然划过一道彩虹,鲜艳似火,仿佛一瞬间,天与地都亮了起来。那是一条红绫。

      红绫直向竹筒飞去,像长了眼睛一般,精准地卷起竹筒,扬上半空。白面书生陡然一惊,他应变极快,双足一点,拔地而起,身形随上,探手抢那竹筒。将触未触之时,那红绫却像一条滑溜的飞龙,从白面书生指间滑过,向后疾撤,要去寻它的主人。白面书生余光一扫,见三名蒙面之人,从道上奔来,当先一名蒙面女子,长发红衣,手持红绫,飘然而至,正伸手去接竹筒。

      白面书生大喝一声:“老二!”反手抽出背后的两支判官笔,右笔直刺女子手腕,女子手腕一翻,避开此招,却也错过了竹筒。左笔横切竹筒,将竹筒斜斜磕飞出去。白面书生拧身欲追,红衣女子手中红绫如影随形,铺展开来,仿若千条赤练长蛇吐着信子,将头目团团裹在其中。他只得停下脚步,凝神对战。

      与此同时,女子身后的两名男子赶了上来,一人去抢竹筒,一人去救阿姜。从捕快中也跃出一个灰衣大汉,去抢阿姜。其余捕快持枪围在外圈,不断呼喊吆喝,却无人敢加入战局。

      阿姜躺在地上,震惊地看着这三个人。她当然认出那红衣女子是仙儿,也认出另两人是柯掌柜和阿奋。想不到万念俱灰之际,竟然绝处逢生。她的泪水又模糊了眼睛,这次,却是激动之泪。

      柯掌柜三拳两脚就解决了阿姜身边的几个捕快,此时,那身高膀阔、双拳似锤的灰衣大汉冲到近前,双拳直击柯掌柜面门。铁拳未到,劲风先至,一望便是极深厚的硬功夫。柯掌柜并不硬接,旋身躲过,脚下挑住阿姜身上的绳子,往后一勾,疾退数尺,俯身提起阿姜,扬手向仙儿抛去,喊了声:“接着!”

      仙儿正与白面书生斗得难解难分,红绫飞舞,漫天红霞,仿佛无处容身,但判官笔如一只黑鹰,在霞蔚中穿来越去,毫不示弱。忽然红绫一收,霞蔚立消,白面书生双笔疾点仙儿左右四处大穴,这是他的看家本领,料她绝不可能躲得开。不想仙儿不躲不闪,竟向前一冲,从两只判官笔之间一线之隙中跃了出去。手中红绫疾吐,牢牢卷住阿姜腰身,向后一拽,阿姜便腾身而来。

      白面书生笔随身起,仙儿身在半空,无所凭依,却忽然顿住身形,竟如踏在平地一般。一顿之后,突然从直跃转为横掠,避开判官笔的后招,飞身接住阿姜,向来路疾奔而去。

      白面书生被这神鬼莫测的身法惊得目瞪口呆,刹那间脑中闪过一个人的名字——如果说这世上还有谁能有这样的绝顶轻功,那就非她莫属了。他举步欲追,阿奋刀如闪电,阻住他的去路。

      阿姜被仙儿挟着,眨眼间就远离了战局,没有人能及得上仙儿的速度。阿姜就像被一只大鸟带入空中,大鸟在林间俯冲腾跃,潇洒飘逸,迅捷轻灵,在雪地上一路奔过,她竟然看不到一个脚印。

      阿姜听见风声掠耳,听见衣袂轻擦,而脑中,如万马奔腾,轰鸣不已。许多担忧疑惑震惊感动,绞成乱麻,令她不能思索。

      等她从这浑浑噩噩中回过神来,她发现,她又回到了一个熟悉的地方——单家客栈。

      仙儿径直从二楼的窗子跃入客房,将阿姜放在床上,解开绳子,拉下面上的蒙巾,便自顾自坐在桌边,倒了杯茶。

      阿姜呆愣片刻,开口先问:“柯掌柜和阿奋怎——”

      仙儿打断道:“你想必有很多想说的,我们也有很多想问的,不如待会等掌柜的回来,一并说给他听。”

      阿姜便不敢擅自开口,只默默坐在床边,将昨晚和今早诸事翻来覆去地想了一回又一回,看着仙儿的茶喝了一杯又一杯,终于听到门外传来小黄的声音,“回来了。”

      仙儿答:“进来吧。”

      柯掌柜、阿奋和小黄推门而入,阿奋从怀中掏出竹筒,扔给阿姜。阿姜见二人毫发无伤,略略放心,打开竹筒,取出用油纸包着的一卷书册和信札,仔细检查确认完好无损,才长吁了口气,抬头看着面前的四人。

      人还是同样的人,阿姜却感觉不同了。昨晚,是客栈中的主仆,今早,是江湖上的大侠。

      阿姜诚挚道:“多谢救命之恩,日后——”

      柯掌柜摆摆手,“莫急着道谢。我有几件事想要问你。”

      “凡是我能讲的,绝不敢隐瞒。”

      “我们能够护你安全远离京城,你可愿意?”

      阿姜摇摇头,坚定道:“除非我死,否则定要进京。”

      柯掌柜似乎并不惊讶,“所为何事?”

      “敲响大理寺前的清明鼓。”

      清明鼓乃是新任大理寺卿所设,立于大理寺门前,立鼓之日,曾张文告曰,任何人皆可击鼓鸣冤。故柯掌柜问:“你有冤要伸?”

      阿姜垂下了头。她抚着手中竹筒,半晌都未出声。柯掌柜以为她不愿作答,心中正踌躇间,却听阿姜幽幽开口:“湖州司乐镇的曲老爷,是个大好人,宽待下人,接济乡亲。突然有一天衙门说他写了造反的诗文,被官差抓进了牢里,没过多久,曲老爷就招认了。乡亲们都知道曲老爷是被冤枉的,是屈打成招的,就连衙门里的师爷、书吏和牢头都纷纷为他求情。可是曲老爷还是被定了罪,株连九族,全族上下一百八十九口人,全都被斩了。”阿姜语声微颤,伸手抹了一下眼睛。

      “司乐诗案”轰动朝野,柯掌柜四人当然也听说过。他料到阿姜背后必有隐情,却不想是与这桩惊天大案有关。“你是曲家的什么人?”

      阿姜老老实实地答:“我是曲小姐的丫鬟。”

      仙儿惊讶道:“你只是一个丫鬟?与曲家非亲非友?”

      “是。但是老爷夫人少爷小姐都对我很好。”

      柯掌柜接着问:“你刚才也看见了,六扇门断不会放你进京,若要硬闯,说不定会赔上性命,你只是一个小小的丫鬟,何必自讨苦吃?抛开此事,便一生安稳,岂不很好?”

      阿姜断然道:“我可以不顾冤魂,另寻主家,可是我一辈子都会良心不安,一辈子都会睡不安枕。”

      仙儿问:“你难道不怕死吗?”

      阿姜直直地望着仙儿,又从仙儿身上缓缓移到柯掌柜、移到阿奋和小黄,那目光里的热血和悲骨,让每一个触到她的目光的人,都为之一震。阿姜的话很轻很缓,但隐隐透出刀剑寒光。“师爷冒着死罪记下审案的详情和曲老爷被屈打成招的目证,并暗中搜集同僚的署名,可惜上书未成就蹊跷身亡;书吏冒着掉头的危险将书证和仅存的曲老爷的一本诗集送出衙门,可惜人未还家就失踪不见,如今是死是活没人知道。我看见一百八十九颗人头掉在血里,我看见师爷的夫人悲戚送葬,昏倒在地,我看见书吏的儿子满城寻人,挨家挨户地哭求,他才十岁。他们都不怕不惧不畏难,我这样一个无牵无挂的孤女又有什么可怕?我只怕我到死也没能将证据呈到堂上,愧对那些冤魂。”

      柯掌柜的目光落在阿姜手中的竹筒。原来她拼了命守护的,是悲哭无处的冤魂,是仁人志士的鲜血。

      沉默。

      房中静得像是染了一百八十九个人血的刑场。他们四人,不动,无声,凝视着眼前瘦弱的女子,眸光渐渐渐渐亮了起来。

      柯掌柜再度开口,肃容道:“你知道,此案是皇上下的圣旨,要想让皇上改口翻案,难如登天。”

      阿姜点头,“我知道。”

      “你知道,此案株连甚广,弹压甚苛,乃是因为牵涉朝中党争,党内官员,荣损俱同,休戚与共,绝不容许他们一手造下的板上钉钉的铁案有翻案之机,你虽有书证,恐怕也难动一钉。”

      “我知道。”

      “你知道,六扇门撒下眼线,到处追捕,凭你一人之力,莫说进京击鼓,活不活得过今日都很难说。再图入京,实在是飞蛾扑火,枉送性命。”

      “我知道。”

      “你知道,清明鼓虽标榜‘清正廉明’,可能仍不过是个摆设,立鼓三月,从未敲响。就算你千难万险敲响了它,也可能根本无人理会。”

      “我知道。”

      “你知道,就算有人理会,也可能根本不予重审;就算重审,也可能敷衍了事,不会翻案,说不定还会治你诬告之罪;就算主审刚正不阿,你的书证也不算证据确凿;就算侥幸翻案,人命也已不可追,到头来拼了性命却仍然落得一场空。”

      “我知道。”

      “你都知道,还是要去?”

      “还是要去。一定要去。”

      柯掌柜定定地望着她,眸如暖阳。

      屋外风起,穿过窗间细细的缝,渗入静默无声的客房,带来白雪清冽的香。

      像阿姜的眼睛。

      柯掌柜轻轻地叹了口气,“不出所料。”他望望仙儿和阿奋,仙儿嫣然一笑,阿奋微微颔首。

      柯掌柜问小黄:“客人都劝离了吗?”

      小黄点点头,“但我还没有收拾行李。”

      柯掌柜毫不在意,“身外之物,当抛则抛。”

      阿姜听得一知半解,歉疚道:“对不住,是我害得你们不得不离开这里。”

      柯掌柜笑道:“我们是要离开——不过,是要进京,而且要带着你一同进京。”

      阿姜这才明了,这句话说来轻松,却是生死攸关的大事,吃惊不小,“你们为什么要豁出性命帮我?”

      柯掌柜朗笑道:“我们好久没活动筋骨了,正好趁此机会练练这老胳膊老腿儿。”

      仙儿摊了摊手,“掌柜的发话,当伙计的哪敢不从?”

      阿奋语声低沉,“我的刀早该喂喂血了,不然都生锈了。”

      小黄乐不可支,指着三人说:“阿姜,你别听他们胡扯,其实他们只是无聊想过过大侠的瘾。”

      阿姜知道这只是随口的说辞,她虽然万分感激,却不能接受,正待拒绝,忽见柯掌柜脸色一变,霍地起身,仙儿笑意顿消,阿奋刀已出鞘。

      阿姜未及相问,便听楼下有人扬声唤道:“鄙人慕名拜访,掌柜在否?”接着是几声轻轻的敲门声。

      阿奋皱了皱眉,望向仙儿。

      仙儿尚未开口,小黄就嘟着嘴抢先道:“这肯定不关神仙姐姐的事!肯定是你的轻功退步了才让他们追踪过来的!”

      柯掌柜摇头道:“单凭六扇门的那几个蠢捕快当然难以追踪到此,但如果加上‘眉山八虎’就不一样了。”

      “眉山八虎?”仙儿回想今晨的敌手,恍然道:“跟我交手的是‘笑面虎’肖文?”

      “是。”

      小黄一掳袖子,“管他什么虎,来了就让他变成死老虎!”

      柯掌柜大笑,拍拍小黄肩膀,“少年该有如此锐气!不过开店做生意,笑迎八方客,先探探他的虚实再说。”

      他交待阿姜躲在房内,四人下楼。柯掌柜拔闩开门,一见门外形势,暗自吃了一惊。竟然来了一百多个六扇门捕快,将客栈围个水泄不通。眉山八虎前一后七,站在店外,最前的便是肖文。

      肖文笑脸相迎,十分客气,“不请自来,实在是公务所迫,还望海涵。不知该称‘柯掌柜’为好还是‘米掌柜’为好?”

      柯掌柜沉声道:“名号而已,勿需执着。”

      “此言甚是,肖某受教了。”肖文拱拱手,“肖某早闻‘单府四卫’的大名,今日有幸得见,斗胆高攀,可否入内共饮一杯?”

      柯掌柜一指肖文身后众人,“敝店本小利薄,你那一百多人岂不把我这小店喝垮了?”

      “放心,我的人都很懂规矩。”肖文转身吩咐道:“你们七个带人守在门口,不得无礼。”说罢,就似柯掌柜已然同意,抬脚进店。四人关门跟上。

      肖文仿佛真是来喝酒的一样,进店四顾,见柜上摆着许多小坛,便自行打开一坛,笑道:“好酒!”望向四人,“借花献佛,烦四位赏个薄面!”说着双手飞快拍掉泥封,将四个小坛运力掷向四人。

      小坛在空中滴溜溜地飞转,竟然滴酒不洒。这是用了深厚的手上功夫,虽则小坛去势不疾,但若是受者掌力稍弱,非洒即碎,就落了下风了。不过四人都毫不费力地稳稳接住,就连小黄也仅是先伸指弹了一下坛壁,卸去稍许力道,便即握在手中。

      肖文赞道:“好功夫!请了!”举坛向四人一敬,先饮一口,四人陪饮一口。

      肖文手捧酒坛,缓缓道:“听闻三年前单大人离京查案途中,路遇山贼,一场恶战,单大人和四名影卫皆命丧该役。想不到,今日竟在此处遇见四位,看来传闻有误。如此说来,前两年江湖上接二连三的杀手失踪案就是出自四位之手吧?那些杀手,想必都是谋害单大人的‘山贼’? ”

      柯掌柜淡淡道:“怎么?你是来闲聊陈年旧事的?”

      “呵呵呵,莫慌莫慌,肖某绝无秋后算账之意。单大人主持大理寺期间,铁面无私,断案如神,我是敬之叹之。”他扬起手中酒坛,向天一敬,“借此敬单大人在天之灵。”

      肖文此话不论真假,却正戳中四人软肋。四人默不作声,仰首痛饮。

      肖文面露诚恳之色,“诸位赤诚肝胆,千里缉凶,我是感之佩之。再敬四位忠心可嘉。”

      四人并不答话,再饮一回,坛中酒已见底。

      肖文满面笑容,“实不相瞒,肖某今日登门,实是为一名朝廷通缉要犯而来。此犯身负重案,六扇门追捕日久,今晨终将其捕获,不料三位跟我开了个小小的玩笑。我虽有心卖个人情,怎奈职责所在,烦劳诸位请她出来。”

      柯掌柜冷冷道:“你说她是要犯,可有缉捕文书?”

      “你们应该知道,六扇门抓人,从不需缉捕文书。”

      “我只知道,单大人抓人,从来都是证据确凿,广告天下。”

      肖文目光闪了闪,“大名鼎鼎的单府四卫何时变成了要犯同党?”

      “臭名昭著的眉山八虎何时变成了六扇门的走狗?”

      肖文脸色沉了沉,“肖某先礼,诸位却要后兵?我店外有一百多人,你们莫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柯掌柜却笑了,“我们有个怪脾气,喜欢吃罚酒,不喜欢吃敬酒。”

      肖文十分惋惜地摇了摇头,“可惜呀可惜,我敬的酒你们已经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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