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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选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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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要我有需要,我就有活下去的理由。满足就是死亡。
——肖伯纳
杰拉尔德在拘留所里住了两个星期。这两个星期里,每天除了躺下睡觉就是吃拘留所里的简易套餐,菜色是万年不变的切片胡萝卜、土豆泥、半个番茄和一块手掌大的面包,饮料是一小杯牛奶或苏打水。对于每天都在为温饱问题发愁的街区居民而言,算得上是丰盛的大餐了。偶尔杰拉尔德会在不大的房间里来回晃悠,以挥霍过剩的精力。
和进拘留所之前的日子相比,现在的生活闲适得让杰拉尔德浑身不自在。虽然活动范围被局限在一个横宽都只有5步的小小房间里,但杰拉尔德并不以为苦。在他的脑袋里,所谓“自由”这样的东西连最模糊的形状都不具备。而被关押在拘留所中的自己今后的命运将会怎样,他也全然没有概念。
两个星期后,一个戴眼镜的男人腋下夹着在灯光下闪闪发亮的公文包来到了杰拉尔德面前。隔着铁栏杆,眼镜男像打量动物园里的动物一般久久地注视着即便注意到自己的出现也没有做出任何反应的杰拉尔德,许久终于看够了似的抬起两根手指扶了扶眼镜,笑道:
“你的名字是杰拉尔德•洛克菲,对吧?”
第一次听到自己的姓名从别人的口中完整地吐出,杰拉尔德意识到这个眼镜男的的确确是冲着自己来的,暂时中止了这两个星期以来养成的饭后踱步的习惯。
“老街的人几乎都没有姓氏,有些人甚至连名字都没有。你算是一个特例。”发现自己吸引了杰拉尔德的注意,眼镜男再度笑起来。那是一种狡猾的,似乎即将吐露出某个阴谋的诡谲笑容。
杰拉尔德没有说话,只是死死盯着这个突然造访的男人。
“你不喜欢说话?没关系,就这么听我说好了。”男人无所谓地耸耸肩,似乎早已料到对方会有这样的反应,“遭到暴民的疯狂攻击,然后毫无防备地突然来到陌生的环境,而且才杀死一个比自己大9岁的男人没多久,以你的年龄,却能保持这样的精神状态……真不知道该说你是粗神经还是天生的杀人机器。”
杀人……杰拉尔德微微翕动了下嘴唇,无声地重复着这个本不想再去提及的词。唇边被暴民打伤的伤口还没有完全愈合,仅这么轻轻牵动,痛楚立刻袭来,像是在提醒杰拉尔德有关那天的回忆。
“大概明白自己的状况了吧?很快你就会离开这个狭小的拘留所,至于接下来要去的地方是监狱还是死刑场,一切都掌握在我——你的律师手中。要我说,介于你的年龄和当时的状况,只要处理得当,死刑还是可以避免的。我来这里就是想问问你自己的意思——你是想痛痛快快地一死了之,还是离开这个房间,到另一个稍微大些、但是有无数双眼睛盯着你的新房间去?”
明明讨论的是生死攸关的话题,这个自称律师的男人的嘴角却泛起不屑一顾的轻笑。镜片背后的双眼微微眯起,饶有兴味地紧紧盯视杰拉尔德的一举一动。
“怎么样?是想立刻就死,还是蹲在监狱里慢慢等死?”
杰拉尔德试图做出决定,却不知该从哪个方向开始思考。自他出生直到现在,从没有过特别快乐或是特别痛苦的体验,生也好死也好,似乎是无所谓的事情。杰拉尔德突然想起被自己狠狠揍倒在地的男人恐惧的眼神……当杰拉尔德的拳头疯狂地坠落在他的脸上和胸口时,那个至今不知道姓名的倒霉男人尽管连挣扎抵抗的力气都没有了,却还是鼓起了那双充满了血丝的眼,做出绝望的表情死死瞪视已经陷入疯狂状态的杰拉尔德。杰拉尔德依稀记起,鲜血飞溅在脸上、凝结在手背上的触感,那双黑色的眼珠怎样慢慢充血、变红。当那仿佛老街最黑暗的角落的眼中最后一点光芒消失的刹那,杰拉尔德似乎看到一盏灯灭了,留下的,只有沉默、冰冷的,硬邦邦的黑暗。
那个人死去后,留给杰拉尔德的印象只剩下那双眼和因恐惧而失禁的阵阵尿骚味。
杰拉尔德无法理解,那个男人当时在害怕什么呢?是畏惧暴力带来的痛楚,还是害怕即将到来的死亡?死亡,真的这么恐怖吗?或者,就像自己当时看到的那样,只是吹灭一盏灯的过程,平静,却寒冷。
“你努力思考的样子,并不像一个愿意去死的人。”眼镜男突然发话,将杰拉尔德的注意力拉回了现实。
杰拉尔德沉吟了片刻,张开了嘴,却发现自己因为太久没有说话,几乎忘记了该如何发音。他痛苦地清了几下嗓子,喉间完全没有应有的湿润感,那里仿佛被谁塞入了一块烧得正热的碳,此时正焦灼地烤着脆弱的声带。努力咽下几口唾沫润了润嗓,杰拉尔德费力地说:
“我需要、理由。”
“死去的理由,还是活下去的理由?”眼镜男声音怪异地笑问,随后从公文包里掏出一个文件夹,装摸做样地翻了几下,毫不犹疑地流畅说道,“我这里倒是有一个理由可以供你参考一下,有关洛克菲这个名字。”
是的,洛克菲……杰拉尔德在心里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
“他是你母亲的第二任丈夫。和老街的其他人一样,他没有名字,但有两个绰号。在出事以前,人们都叫他酒鬼洛克菲,出事之后,大家都叫他疯子。我说的所谓出事……”眼镜男刻意停顿下来,拍了拍手中的文件夹,“就是指15年前发生在老街的那场屠杀。”
杰拉尔德皱起眉,对方总在关键时刻就停顿下来的习惯让他开始感到不快。
“屠杀这个词可是一点都不为过。就一个晚上的时间,洛克菲一共杀了3个女人,6个男人,2个孩子,被砍伤的人数超过了20个。死亡名单中也包括你的母亲——纺织娘艾娅。你很幸运,洛克菲挥舞的菜刀没有靠近装着你的小摇篮。在砍倒你母亲后,那个不知为何突然发疯的男人在街上晃悠一阵后就冲进了一家酒吧。那晚上在那里喝酒的人,不论男女老少,没有一个完整地离开那个遭诅咒的酒吧。”
杰拉尔德低下头。
“那天你杀那个男人的情景和当初洛克菲突然发狂的样子很相似。前一秒还和普通人一样,不,也许比普通人更冷静的男人,下一秒突然毫无缘由地对陌生人施加暴力——这种恐怖的暴力冲动实在是少见。按理说,你应该不会有和洛克菲接触的记忆,只能说血统这东西还真是奇妙。”
虽然说的是自己从没有见过面的“父亲”,虽然以前从没有想过什么亲情的温暖之类的东西,但听到眼镜男充满了讽刺气息的尖刻评论,杰拉尔德还是隐约感到心头缓缓浮起些许不满。
“这和你没关系。理由不充分。”
像是预料到杰拉尔德的反应,眼镜男习惯性地抬手扶起一直稳稳当当地架在鼻梁上的眼镜,慢悠悠地说:“刚才只是在回顾洛克菲的光荣史而已,重点在后面。我想你应该并不知道,洛克菲那个男人,现在还活着。”
杰拉尔德一个激灵抬起头,正好对上眼镜男幸灾乐祸的笑容。
“15年前,我还是个初出茅庐的小律师。老街的穷鬼请不起律师,按照规矩,法官有责任给需要律师的被告安排律师,正好,给我们这些新人提供了练手的机会。洛克菲的案子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不知该算我幸运还是倒霉,我接手的第一个案子就是那个疯子的杀人案。”眼镜男神经质地拨了一下被定型水牢牢固定成形的头发,“因为手段实在太过疯狂,加上精神测试的结果显示他的确是个间歇性精神病患,所以洛克菲逃过了死刑,现在应该还活在这个国家的某个角落里。”
“那家伙果然是个疯子吗。” 杰拉尔德低声喃喃。与其说是发问,不如说是在确认自己的推论。
“你知道间歇性精神病患是什么意思吗?”等不及对这个从没有接触过的名词感到迷茫的杰拉尔德回答,眼镜男自管自继续说道,“通俗地说,洛克菲那家伙精神状态很不稳定,时而清醒,时而恍惚。在法律上,对于这类人的犯罪的界定是很困难的,因为你根本无法确切地知道他在作案的时候到底处于怎样的精神状态。一般来说,我们都是根据嫌疑人事前有没有做过相关的准备工作来判断,比如调查被害人的生活习惯、准备作案工具、策划逃跑路线等等。当时法院之所以没有判他死刑,就是因为洛克菲事先没有做过任何准备工作,加之作案手段根本就是丧心病狂,完全脱离常识的缘故。”
“但是……?”
“但是,就我和他的接触那段时间里,那个男人一直表现得很冷静。就像现在的你一样。”
不知道话题为何转到了自己身上,杰拉尔德皱了皱眉。
“洛克菲对于自己所做的事记得一清二楚,而且,完全没有后悔的意思。那个家伙是因为想做才去杀人的,根本不是一时冲动的结果。他清楚地记得所有受害者临死前说的每一句话和每一个动作,一时丧心病狂挥刀乱砍的疯子不可能会有这样清晰的记忆吧?”尽管话里的语气是肯定的,眼镜男还是向杰拉尔德投向了询问的目光。即便在15年后,他似乎还是无法说服自己相信当年不小心窥到的那个男人疯狂内心的一角。此时他发问的对象并不是杰拉尔德,而是当年的洛克菲——从那个男人眼镜背后期盼的眼神里,杰拉尔德真切地感受到这一点。
“15年前你救了那个杀人魔,现在,你还想再救一个杀人魔?”
杰拉尔德突然很想笑,却怎么也牵动不了自己的嘴角。此时他才突然想起,自己已经有很多年没有笑过了。哭泣也好,微笑也好,这些表情和情感都被那个黑暗的街区所吞噬。如今,他终于走出那里,第一次回头望去,反省过去的生活,终于明白自己到底荒废了多久。
然而,那个不知名的男人临死前的眼神却如一道更深更重的阴影压在杰拉尔德身上。
血统这东西,真的很奇妙。也许应该说,命运这东西,才是最奇妙的。
“也许我也早就精神失常了。”
眼镜男笑着说,依然是刚进门时那种古怪的、扭曲的笑容。
“我明白了。”
杰拉尔德点头。
“我要活着离开这里。我要找到那个男人。”
理由很充足,杰拉尔德想,活下去的理由。
“我是约克•赫夫。你可以叫我约克。”
律师点点头,向杰拉尔德伸出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