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造命成瘾》修十六

37、番外小则 七

　　番外小则 前缘

　　红日黄昏天，万里无云踪。

　　大战方歇，战亡将士的尸骸七倒八歪地倒在地上，魂飞来兮，唳唳风声带来肃杀之意，仿佛冤魂厉鬼仍在控诉着自己的不甘。处处是尸山血海，处处是伤兵败将，少年冷不丁一眼望去，在这片地界上，竟找不着一处适合落脚的地方。

　　他看上去实在是瘦弱，仿佛稍微大点的风吹来，就会被吹倒。穿着一身黑衣，一张脸脏污得看不清内容，唯独一双眼却是万分通透明亮。

　　那是一双万分无情的眼睛。足称得上一句道心通明，太上忘情。

　　凤凰正是因为这双眼睛，才同这少年结下了不解孽缘——生前哪管身后名，当时的自己又怎会料得到自己日后竟会泥足深陷？

　　而当时，也仅仅是当时而已。

　　在这尸山血海里，贸贸然闯进个不带妖魔之气的凡人，实在是万分扎眼。

　　凤凰受命于天来此征战，连日的车轮战再加上难缠至极的魔君，不说战至油尽灯枯，却也是将将在力竭边缘才将魔君斩下，而魔君一死，剩余的妖魔们便似失了主心骨般溃不成军。凤凰乘胜追击，也将大部分有点小成的妖怪们斩杀殆尽。

　　剩下魔族的残兵让他这血战不殆的狠厉作风骸得闻风丧胆，哪怕知道他多半已是强弩之末，却也不敢拿性命去试探。

　　开什么玩笑！万一这位凤凰神将只是稍作休憩，只要他尚有半分余力，碾死自己这般的虾兵蟹将还不是瞬息的事！想、想必这位神将也不介意自己长戟之下再多几个祭品！

　　可这凡人，又是怎么回事？

　　众妖魔就看着他仿入无人境般踏入这尸山血海里，面目无喜无悲，蹲下身子就在这尽是残肢骸骨的战场上翻找起来。

　　这沙场上尽是些面目狰狞，死态可怕的尸体，这少年置身其中，却完全感受不到一个怕字，不多时，就已经被各族的血液浸染了一身。妖气，魔气，死气混杂在一块附在他身上，活着的妖魔看着他这面不改色的模样，都不禁感到有点毛骨悚然。

　　一时之间，倒也分不清到底是那位伫立在战场正中间的凤凰神将可怕，还是这个丧心病狂的凡人更可怕一些。

　　可凡人毕竟也只是凡人。哪怕这凡人看起来再是可怕，那还能比凤凰更可怕?

　　只是须臾，一道绿光疾闪，便往着那正弯腰搜寻的凡人身后扑去！只需一击！这出自百年蛇妖的剧毒足以让人丧命！

　　远处的凤凰将这一幕收入眼中，千百年来一向冷心冷情的自己，却莫名在此刻动了恻隐之心。有心阻拦，却已是力有不逮。

　　“三劫。”

　　一声轻叱，仿佛早有预料，那少年身侧瞬息便升起八道寒水，星辉八卦，明光大盛，生生将蛇妖张大的嘴冻成了冰块。而寒水所触之处，冰面迅速蔓延开，几乎是稍息，便将蛇妖整个都困在冰中。

　　黑衣少年却仍旧维持是原本的动作，直到仿佛蹲立久了，略感不适地揉了揉膝盖，才站立起身。

　　他也不看被他冻在身后的蛇妖冰雕，环视一周，目光所到之处，尚还能动弹的妖魔便胆怯地往后退了几步。

　　他一开口，甚至算得上彬彬有礼：“请问，你们有看见一只小麒麟吗？人形大约是个幼童模样，应该是在此方世界。那是我的弟弟。”

　　什么？！他难道竟不是个凡人！而是个麒麟？？？

　　现在的麒麟尊者都喜欢这么扮凡人玩耍吗？！

　　妖魔们都不禁大惊失色。唯独凤凰哑然失笑，像他这等眼力，自然看得出这名少年真身虽然的确带有麒麟瑞气，又行得一手御水的好阵法，可他身上的人魂却是不容错认的。

　　听闻曾有位凡人女子为麒麟观心诞下一双子嗣，一者为人，一者为麒麟，算算年纪，人子应该就是眼前这位了。

　　而那麒麟子……

　　凤凰思及此，又不禁感到些许忧怀。

　　而黑衣少年久久等不到答复，也不纠缠，就继续在这尸山血海里翻找，大有掘地三尺也要将弟弟翻找出来的趋势。

　　这次可没有妖魔敢去触他霉头了。

　　凤凰拄着长戟，轻声问道：“你说的那只小麒麟，是不是生得同你七分相似？”

　　黑衣少年闻声回头，他那张冷淡的面容上略微升起希冀神色：“你见过越夜？”

　　凤凰哀怜地看着他：“如果令弟与我见过的小麒麟为一者，那很遗憾。”

　　听他这么一说，黑衣少年也知道答案了。饶是早有准备，此刻也不禁脸色一白，他咬了咬下唇，仍是强作镇定地开口：

　　“那神君可否告知我，越夜此刻在哪？”

　　“你且放心，虽不同族，但同为天地神瑞，我已将他安置在妥帖的位置。”凤凰唇边泛起一抹温柔笑意，眼中杀意却冷得叫妖魔们胆寒，“此地不是说话的地方，待我将此方天地杀个干净，便带你去找他。”

　　“何须神君出手。”少年端详凤凰片刻，也不知道他到底伤情如何，可与魔君大战方休，想来这位尊贵的凤凰也没太多余力。

　　黑衣少年声音清亮，不带什么感情：“便让檀风越代为领教一下魔君治下的森罗魔将。”

　　他手中转出把刻刀，轻轻朝天地一划，数道神符并出，罡风、寒水、雷霆、烈火共祭，便以雷霆万钧之势攻向残存的魔兵。能够同时驱使这么多道神符而不见气弱，眼前这少年在符箓阵法上的造诣足可列入凤凰所见的阵法大家之列。

　　况且他还这样年轻，假以时日，不定能长进成什么模样。

　　凤凰微微失神，低声念了念少年的名字，想的却又是另一番风月了。

　　——原来他叫檀风越，这可真是个好名字。

　　不多时，稍稍有些眼色的妖魔都作鸟兽群散，而负隅顽抗的，也尽数死在偃师手下。清扫完这些失了主心骨的残兵败将，凤凰使着缩地神通，领着檀风越在这地界绕了几处山石，过了几道流水，最后在一处无甚特别的灌木丛处停下脚步。他掐指成印，凭虚一指，眼前灌木宛如有灵，便往两处避让。而落在二人面前的，便是一处幽幽石洞。

　　凤凰朝着檀风越微微颔首。

　　“便是此处了。”

　　黑衣少年却不动了。他安静地凤凰身旁站了一会，沾满血污的脸上突然浮现出极为困扰的神色。

　　凤凰看着他低了低头，似乎在思索。过了一会，才抬起头盯着凤凰，用一种极为平淡的语气，问了一句：“越夜……痛苦吗？”

　　他似是极少表露出什么情感，哪怕此刻遭遇失亲之痛，表现出来的，也只有这片刻的滞涩艰沮。

　　而哪怕他从前如何心冷情寡……这失亲之痛，却不会是假的。

　　生死有命，自入轮回。

　　凤凰见多了死生别离，对于这等事早已泰然自若，一时间竟也不知如何答好。只好先他一步，进到山洞中去。

　　黑衣少年却也并不执着于他的回答。这或许只是他的自问。他兀自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

　　越夜那么小，既娇气，又没本事，还总爱管闲事。而麒麟仁善，恶于杀伐，此刻入了这洪荒战场……早早送了命，想来也是解脱了。

　　可想得再明白，等凤凰替他从山洞里抱出来那只小小的、遍体鳞伤的麒麟时，檀风越仍旧是浑身失力，险些就站不住了。

　　檀风越平了平心绪，稳住颤抖的手，从凤凰手中抱过小麒麟，轻轻地朝对方道了句谢谢。

　　然后仿佛自问自答般低声般说了句。

　　“我……我没有弟弟了。”

　　这是凤凰那数百年间，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看见偃师最为难过的瞬间。

　　凤凰明明见惯了许多人的伤心欲绝，这一刻，却有些坐不住了。他想让他笑一笑，显得不那么伤心……无论如何，也总舍不得他这样难过。

　　而他往后年间的那些情深爱笃，或许便是始于这一刻吧。

　　而后来的事情……倒也顺水推舟。

　　偃师将小麒麟带回不落山后，便也同着凤凰一道除魔正道，直至四海靖平，少有妖患。

　　再然后，便迎来了这上阙的终局。

　　五百年涅槃之期已至。

　　涅槃业火的火枝早已攀上凤凰神君的脸颊，令他露出狰狞本相。凤凰强忍着这剧痛，直直望着偃师：“哪怕一点……风越，你可曾有一点对我心动？”

　　而回答他的，是对方一双冷漠无波的双眼，是那从来无心的一句。

　　“从不曾有。”

　　凤凰闭上眼，倒不知究竟是这涅槃业火带来的灼痛难忍，还是不得所爱的心痛更难捱。

　　终究忍不住生出怨怼、憎恨，同时还有无可遏制的情念与深入骨髓的恐惧。

　　他不止一次地觉得这涅槃来得多余。既怕这劫火一渡，对方前尘尽忘，届时他在偃师心中再无留影。更怕凡人寿元短暂，凤凰重生之后，世上再无心上人踪迹。

　　他又怎能忍受呢？哪怕有生死轮回，这一生，这一世过了，便是过了。下一世的偃师不再是他要的那个偃师。而他自己，也不可能是现在这个自己了。

　　凤凰又怎么敢赌？

　　——他不敢赌。

　　既然如此，还不如，与心上人合在一处，生生世世，永不离分。

　　——哪怕你不爱我，可我化成了你的骨肉，君心我心，你总该爱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