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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雅人深致 ...


  •   他从梦中惊醒,拉开锦被去点了灯。右臂又在隐隐作痛,好在夏季尚可以忍受。只是每到冬日便常常痛不可遏,右手无力。他曾尝试在病发时坚持执笔写字,然而提起笔来右手却抖个不停,仿佛有无数刀尖在骨上刮过。

      “郎君?”无邪干巴巴的询问声响在门外。

      “进来。”他静静地开口。

      无邪推门而入,将一面铜镜贴在他眼前。他因此得以看清,此时自己雪白的脸,以及青筋暴起的额角,仍在突突地跳,微皱着汗湿的眉宇在昏黄光线中黑得触目惊心。

      忽然间他无法相信镜中人就是所谓“冰魂雪魄,雅人深致”的王炽。

      “郎君每夜醒来都比昨夜更像妖鬼。”无邪将铜镜放回去,寡淡的语气充分表达了自己对王炽的评价。

      他有时很喜欢无邪这样诚实地直言不讳,但有时又很不悦,比如现在。他换了话题:“西北叛乱战况如何?”

      “赵王已撤兵,新军刚到雍州长安,梁王即派步兵五千,令周处与敌寇齐万年所率七万骑兵相战。周处极言若无后援,五千步兵送死而已。但梁王怒讽周处不过是怕死的托词,逼他出战。周处劝告无果,率军慨然赴战场。从清晨杀到黄昏,五千步兵无一人投降,尽死沙场。周处拼杀至最后一刻,力竭亦不后退一步。但梁王三拒属下出兵驰援请求,冷眼看着周处为国捐躯。听闻他死时身上盔甲片片破碎,均被鲜血染红。”

      “战况传至贾后手中,引发朝廷震动,但饶是如此,也因身份而未加罪梁王。只另派孟观为征讨将军,领兵三万增援。”无邪冷冷地答。

      眼前仿佛浮现了火凤燎原,血流成河的战场。

      他不想在已成定局的事上说更多,沉吟片刻,了然地扬眉,略带赞赏道:“赵王有位好谋士。”

      此前贾后诏令平叛,倘若赵王真正与解系相配合,兢兢业业地平叛。即使两三月成功大捷,可彼时其他诸王早已围攻洛阳,将生杀大权扫入囊中。而赵王麾下刚经过惨烈厮杀,兵困马乏,已无力再战。

      而眼下赵王表现好大喜功,与解系一唱一和互相弹劾,不务正业,贾后自然必须收回调令,另派人选出战。此一来,梁王、周处、孟观将京中防御带走过半,赵王又可掉头兵发洛阳,正好与兖州杀来的二王大军前后包抄。

      无邪愕然地看他一眼,随即道:“当然好谋士,闻喜裴泠是也。”

      他笑意清浅乜斜无邪,起身负手背对,雪色白衣上有披散的长发微微浮动。阴暗中不知他脸上是何种表情,只听他平静道:“贾后步步紧逼,她如何还能遥控战局?”

      无邪道:“她是被困宫中,但嵇相不知怎样又横插一脚,今日给她机会出宫,想必要与赵王府长史及裴氏族人密谈。嵇相自视甚高,不按郎君吩咐行事,天下之争迟早落败。”

      “那是她的本事。”王炽意气自若,目光扫过衰败的栀子,深褐色枝干稀疏插在呆白的定窑花瓶里,很有些凄冷。

      她一向有这样的本事:能以自己的情绪来掩盖一切预谋,使对方觉得她好似已被自己牵着鼻子走了,但往往就在她愤怒或悲伤中,她已无声无息达成目的。

      裴泠就是这样不可捉摸的一个人,他早已领教过了。

      那日她的车马正好与他相错,彼时在车中亦感受到强烈的注视,于是他挑帘望去,看见了她。他从不知道女子也可以美到如此地步,抬眼时眸光幽深安静,令春风夏花陡然崩溃,站在何处,一身如烟肌骨就褪尽了身后朱红的楼阁,使世界空灵,清艳,飘渺而寂然。

      她小心翼翼,悲凉而又痛苦地望过来。任谁见了都应被她的哀伤之美所震撼,任谁见了都应当怜悯她一怀深情。

      但是,王炽忽地捂住胸口——她背叛了我!背叛了我!背叛了我!

      她几乎使我身败名裂!

      她甚至!

      王炽轻轻吐出一口气,伸手推开紧闭的两扇窗,初晨清新的空气与幽风一股脑扑进来,扑在他身上,将他单薄宽大的袖袍吹得摇曳飘飞,好似下一刻就要随风消散。

      他头也不回道:“原本困住她,嵇相尚可停留京中以逸待劳,坐山观虎斗后收拾残局,重整山河。如今任她与赵王等人里应外合,我们应当退出战局静待时机了。”

      “赵王等人实力最强,再加上她和闻喜裴氏一呼百应,一旦除去贾后,嵇相又退居千里,这岂不是拱手让江山?”无邪不解,但他僵硬呆滞的脸上看不出不解的情绪。末了无邪又补充一句,“再说嵇相未必肯。”

      王炽无动于衷道:“他们理念不同,贾后一死,势必内乱。”一个狼子野心,目光短浅又企图入主太极殿,一个道貌岸然,以安天下苍生为表而保住门阀地位为里。这两股势力显然迟早分崩离析。

      “至于嵇相……”他笑容冰凉,“到时局势迫人,他知道怎么做最好。明日他寿宴,通知下去,以防突变。”

      无邪应声退出门,不过俄而,王炽抬头看见空中飞过一排雪白的信鸽。

      今日逢沐休,不必上朝,他有闲暇赏了半柱香时间景色才披衣束发。无邪将事处理妥当,刚好在偏厅传了早饭。

      “郎君,适才蕲斐又来了。”无邪立在一旁闷闷地道。

      “嗯。”他以眼神示意继续说下去。

      无邪遂接着道:“他来得太早,仆人不敢前来打扰,便道郎君未起。他不信,硬蹲坐在门口小半个时辰,我让他回去用了早饭再来,蹲在门口不像话,好歹是名动洛阳的高士。他也不理我,只说要见郎君……”

      他不必说下去,王炽已明白:“所以,你命下人将他送走了?”

      “轰走的。”

      王炽动作停在半空,目光深寂地看去,无邪仍是那样一副呆板的面孔。他摇头叹息,用丝绢擦了擦唇,忽然没有了胃口,起身道:“颍川多才彦,蕲雪夜当为翘楚。”

      蕲斐是河南颍川人,家境甚为清寒,初来洛阳时以一篇骈文轰动士族上流,各方名门争相请他赴宴清谈,每每都以极致的口才将对手辩驳到无言以对。

      尤其冯翊郡公进京时曾有一次清谈盛会,本因他身份不高并未邀请他。而后会中有一人坚持儒道,自著一文《易象妙于见形论》驳斥玄学思想,满堂玄学名士轮番上阵,竟无一人能在文中找出漏洞将之驳倒。

      正哑口无言之迹,一名士这才忽然出声,命人去请蕲雪夜。他入座,仅以短短二百余字便令那人自愧不如。经此一事,蕲雪夜之名更加震动京华,谁料他生性狷狂刚直,常以冷脸待人,一来二去京中士族子弟恼羞成怒,都不再邀请他。闻说他初来时只为救母,而今母病已愈,故也并不在意,依旧寄情山水诗酒,只住在曲湖桥边的小屋中,以卖草鞋为生。

      王炽奉诏入京任职后,蕲斐早在第二日清晨便来拜访,可能一为试其才学,二来也想依托他施展抱负。但很不巧,他彼时早已入宫上朝会,回来亦不见蕲斐踪迹。

      他料蕲斐若是真诚,必然会再次上门,原想此次将之招至门下,谁知无邪直接将人轰走。他深谙狷狂名士心理,这样折辱,就算他再有美名,蕲斐也断不肯主动来了。

      无邪也许听出他话中遗憾责怪之意,低下头默然没有再接话。

      王炽摆摆手,起身行向府门外,平静道:“无妨,我亲自去赔礼就是,你不必往心里去。”

      无奈天不遂人愿。他刚命人去备牛车,准备前往曲湖桥,宫里就来了人,一脸惨白,迎上来急躁道:“王司徒,太子殿下遭人陷害,于昨夜醉酒之际不知怎么写下两封大逆不道的书信,现已呈递今上与皇后手中。皇后意欲……”

      那人并未明说,只举起手来,以手为刃狠狠向下一斩,此举代表什么已不言而喻。

      他眉心一跳,想不到贾后出手如此迅速且不露风声,若非这人来求救,他竟毫不知情,看来贾后意图快刀斩乱麻。权衡片刻后王炽定心点头,伸手轻轻按了按此人的双肩,温言安抚道:“炽这就随谢公入宫,必竭尽所能保护殿下性命,谢公放宽心。”

      见他如此从容淡定,谢公好似也被感染而变得镇静起来。但其双眼深陷,布满血丝,褶皱密布的面庞因这一早惊闻变得愈加枯槁,好似一夕之间老了多年岁月。

      此人便是太子少师。他略有些动容地交叠双手,后退一步冲王炽深深拜道:“谢某无能,殿下性命全仰仗王司徒了!”

      “炽愧不敢当,谢公请上车吧。”王炽微微侧身,避开大礼而不受。因为他只承诺保住太子性命,至于东宫之位,不在他的考虑之内。

      太子少师忽然有些窘迫,连连伸手请他先上牛车进宫,并道自己随后立刻跟来。王炽眼神一扫,注意到他鞋帮上沾了泥土——这年过花甲的老人竟是情急之下,等不及下人回府驱车至宫门,便一路奔到他官邸的吗?

      他不禁叹服,柔和地笑了笑,请太子少师上了他的车驾,随后在无邪扶他上车时,王炽敛了笑意低声吩咐道:“立刻通知群臣入宫,就说我要保太子一命。另,暂时拦住给丞相府的消息。”

      无邪点点头,又问:“嵇相耳目众多,我拦不住怎么办?”

      “……”王炽凝视他一眼,挑帘进车时回头对他冷淡道,“王裴两族联手,什么都拦得住。”

      太子之命,裴泠显然更重视。为了同一个目的,即使是敌人,他也不介意合作。

      一路驱车至宫门,驭车人已是很赶,他依稀听见有百姓的讶异声从窗外呼啸而过。而太子少师仿佛仍觉太慢,恨不得肋生双翅,飞入宫中。

      门下早已伫立四名宫人,方一下车,他们便上前簇拥着王炽二人进门去。左右两旁的宦官手上一直持着明晃晃的金牌,每到门关处,不待卫士开口就已亮出来,一路畅通无阻半点时间不曾耽搁。九重宫阙大门次第敞开,连风声都变得肃杀岑寂。

      他们从直对太极殿的正南阊阖门入宫,太子少师本欲领王炽行往殿前的左龙尾道,再由此过西横门月华门抵达太极殿西堂。

      那是今上居住的寝宫。据他路上所言,昨夜太子突然接到中宫旨意,称今上病重,召太子即刻入西堂侍疾。太子匆匆前往,不久后大醉而归。而今晨太子便被告发谋反,显然会在西堂审问。

      但王炽并不赞同,贾后都已准备杀太子,又怎可能在并不正式的西堂会审。

      果不其然,那领路的宫人冲他们微微躬身,手执拂尘一挥,即指向太极殿正殿,肃然道:“二位明公请入正殿,恕臣下不能再送。”

      太子少师苍老的容色陡然一惊,颤巍巍地拱手回了一礼,偏头遥望大门紧闭的正殿。那金碧辉煌的斗拱檐兽好似变作真正的猛兽,他骇然道:“正殿?王司徒,怎会在正殿啊!”

      太极正殿乃新皇登基、大赦改元、元旦大朝以及影响国策的重大事务进行之地,一旦进了正殿,那太子几乎必废无疑。现下王炽只希望贾后还未来得及将太子处死。

      他不言,疾步入了殿门。

      殿中跪了一地的人,有宫女宦官,也有东宫臣属,均抖如筛糠,垂下头不发一言。沉重苦闷的大殿中,只有隐隐约约的呜咽声清晰可闻。万幸太子无事,他跪在最前方,死死拽着今上的外袍,仰头凝视今上的双眼,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另一边有一名宫装丽人跪在地上不停地磕头,印堂早已渗出血迹,发髻微乱,大约挽得很匆忙。

      王炽认得此女,应是太子生母谢淑媛。

      今上神情似左右为难,而与今上并肩跪坐的贾后手中攥着两张信纸,神色十分震怒,但眼底却流露畅快的冷笑。

      众人听到开门声,纷纷回首。贾后眯眼,双手不自觉地抓起膝上的裙裾,冷冷地哼笑道:“哦——是王司徒和太子少师两位爱卿。”

      太子见到太子少师猛然泣不成声,撒开今上的衣摆,跪着扑过来,激动地辩解道:“先生,我没有这等念头,绝没有!绝没有!”

      太子少师扶着太子的双臂,也跪下去。正要求情,贾后却先发制人问罪:“少师来得正好,本宫正要问你教导无方之罪。太子如今犯下滔天大错,你难辞其咎!”

      王炽一掀衣袍下摆跪在太子身旁。太子疑惑地转头,然后呆呆地看着他。

      他对太子微笑道:“请陛下、皇后殿下息怒。太子殿下一向安分守己,谦恭礼让,突然之间做出这等大逆不道之举,实在蹊跷。不知可否容臣问太子殿下几句话?”

      今上偏头询问贾后的意见,但贾后将手中的裙裾拽得更用力,目光凌厉地逼视王炽,他不动声色,对之镇静一笑。

      贾后略带警告地盯了他一眼,莫可奈何,只能答应。

      王炽转身问道:“可否请太子殿下详述昨夜经过?”

      太子红着眼说得与太子少师之前所讲大致不错。太子进入西堂后,并未见到今上和贾后一干人等,只有昭阳殿宫女碧月奉旨赐酒,太子不疑有他,受命饮至大醉便人事不知了。

      他说完有些惶恐地望着王炽,往往人事不知——即代表别人指证他做了何事他也难以反驳。

      贾后重重地冷哼一声,笑容阴沉。

  • 作者有话要说:  我在深度学习中,更新会不稳定,建议可以攒更新一周或者半月看一次比较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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