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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一章 ...

  •   窗外的月亮,大而白,已经圆了。

      电话不肯罢休地响着,我走到客厅,打开灯,拿起电话,还来不及说话,话筒里吴佛的声音高分贝传来:“姐,又在发呆吧!真是服了你的功力!从六点多就开始打电话,这么长时间,你就真能做到听而不闻呀!“

      我举着话筒,离耳朵有一点距离:“不好意思,没听见。”

      “知道你听不见,我说没事,爸妈非担心你有事,我也没办法,如果你再不接电话,他们就该逼我去你家了。”

      “没事,让叔叔婶婶别担心。“

      “唉,姐,你这别担心说的没什么份量!今儿中秋节,让你来家过节,你偏不肯,这会儿一个人在家发呆,晚饭肯定也没吃吧?“

      “不饿,中午吃多了。“

      “你能吃多?每次那点猫食,给我填牙缝都不够。“

      “真没事,你让叔叔婶婶别担心,有时间去看他们。不说了,要去超市买东西。“

      “好好,你去吧,有事记得联系我,不然联系归哥也行,他离你近。“

      挂好电话,我抬头看墙上的挂钟,显示七点三十六分。

      现在住的这套房在十六楼,是个两居室。稍大的卧室,有一张双人床,两个落地衣柜,封闭式阳台被安排成书房,东面摆放的书桌椅子是厚重的红木,西面有一个整面墙的书柜,除去文艺类的,还有一些科普、心理学方面的书籍。书柜旁边摆放一张藤制的摇椅。

      据吴佛说,这是我父母的房间。南向有一排窗户,视野很好,前面没有建筑物遮挡,可以望见远处火车站的火车驶过。有时,我会坐在摇椅上,凝视远方的景物,远方的天空,以至于忘记时间的存在。

      隔壁小一点的房间,有一个双开门的衣柜,一张单人床,床的旁边是一张书桌,是我的卧室。

      客厅墙壁上波浪形挂着两排相框,除了几张风景照,大部分是一对中年男女。男人两鬓渐白,笑容自有一份威严。女人容貌娟秀,唇边眼角的细纹,随着微笑浮出一抹慈悲之形。吴佛说,他们是我的父母。

      刚回到这个地方,我曾经长时间看着照片,却没有亲近之意。我问吴佛,为什么照片里没有我?当时他表情木然,像是听到一个奇怪的问题。他的回答是,对呀,为什么没有你?

      拉开冰箱门,除了中间架子上搁着一瓶老干妈,旁边摆着一个西红柿以外,再无他物。两种红,倒也不孤单。

      电梯里没有人,按下数字1 ,电梯开始下降。镜子里反映出另一个我,比起最初看到自己的样子时,已经胖了许多,只是下巴仍是尖尖的,眼睛大而无神,面色灰暗,靠近镜子,脸上依旧没什么光泽,我想应该是光线的缘故。

      昨天吴佛打电话让去家吃饭,说叔叔婶婶担心我照顾不好自己。可能是刚苏醒的时候,我整个人像一具活过来的骷髅,那种形象吓到他们,后遗症是总觉得我要是不好好吃饭,会真得死去。

      他们一家人对我的关心是真挚的,我能感觉到,可说不清为什么,这份好意我始终不能坦然接受。吴佛分析,因为我的记忆里没有他们,所以才会不自在。也许,他跟我年纪相差不多,是最能理解我心情的人。

      从睁开眼,初次看到这个世间,到如今已经半年。我的记忆区里只有这段时间的内容。刚开始,我的语言、表情、形体,各种功能都处于静止状态,好像一架长久没有使用的机器,无法正常运转。

      后来,在大家的帮助,特别是吴佛的训练下,我重新找回了使用语言表达的技巧,至于表情形体方面,用吴佛的话说,革命尚未成功,学习仍将继续。

      而过去的记忆去了哪里?

      也曾强迫自己回想,过去是一大片、一大片近似惊悚的白,白到无边无际,无边无际--------。一种不可遏止的惶惧,会突如其来地袭击我,感觉自己将要被那片白吞噬,消失不见。

      吴佛问,怎么个无边无际法?我形容不出。有一天无意看到他在读的一本书,上面有一幅黑色的图片,告诉他,是这样的无边无际。他惊叹,这可是宇宙啊!

      电梯门打开,大厅灯光明亮,墙边有成排的蓝色邮箱,另一边随意停放着一辆黄色自行车,墙上挂着黑框小电视,里面播放着服饰广告,五彩缤纷,有颜色的世界更让人安心。

      走出楼门,穿过小区马路,出大门左拐有一间连锁超市。超市里,人群拥挤。想起第一次进超市,有吴佛陪着。那次的经历让我知道,人多的环境使我很不适应,会头晕恶心,甚至有窒息的反应。

      记得初醒的时候,医生过来检查,伸手刚碰到我的眼睛,我的身体完全不受控制地剧烈抖动。当时在场的人都吓了一跳。然后,李归让我平静下来,慢慢适应医生的接触。后来,身边熟悉的人,都会尽量不触碰我的身体。

      那次在超市,吴佛发现我的不适,跟我说,人多没什么呀,你看,都是陌生人,谁也不会打扰别人,这叫安全距离,懂吗,安全距离。他说的有道理,等我独自来,安全距离帮助我逐渐可以忍受不适。

      吴佛有一次叹着气说,你这个人有点奇怪,有人在身边不适应,有人关心不适应,有人想对你好也是不适应,跟你交往,安全距离是必须的呀!

      我理解,安全距离是一种尊重,一种对个体自由的尊重。

      吴佛对我的理解不以为然,他会说,自由?还尊重?你是被谁困住了,还是被谁绑架了?你就是失忆失坏脑子,乱想一通。他的说法我接受,失忆让我成为一个没有过去的人,没有过去,那现在是什么,未来是什么呢?

      手推购物车不小心碰到人,我赶忙道歉。那个女人挥挥手,满脸焦虑,嘴里唤着青青还是清清,有点慌张地往前小跑过去。我不再胡思乱想,以免不小心又碰着别人。

      走到零食区,满架的小食品,并没有特别爱吃的。吴佛说女人吃点巧克力,可以缓解情绪紧张。我总是相信他说的话,他问为什么,说不出原因,可能我睁开眼睛看到的第一个人是他吧,他的笑容是这个世界迎接我的第一个表情。

      取了巧克力,向前走,过道对面是儿童玩具区。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左右扭动身体,哭喊着就要就要。旁边蹲着,轻声哄劝的是刚才被我不小心碰到的那个女人。小女孩越哄越闹,女人抬头看到周围路过的人都在看着,脸上满是尴尬的懊恼。她站起来,说出一句狠话,转身走了。小女孩更大声地嚎哭起来,女人的背影挺得笔直,步子虽慢,却不肯回头,一径往前走去。小女孩终于明白自己被抛下了,来不及擦去脸上的泪水,迈着小女孩能迈出的最大步伐,追过去。

      一幕小插曲,画面、剧情、妈妈和孩子的互动,在哪里看见过?我尽力在稀薄的记忆区里搜寻,没有、没有、还是没有------。那片白一块一块开始占据我的意识。

      或许是我愣在那里的时间有点长,旁边有人轻推一下购物车,问没事吧?这次换我不好意思,低声道谢,推车离开。

      采购完毕,到柜台排队结账时,又遇到那对母女。小女孩灿烂笑颜,女人同样的笑容,仿佛刚才的眼泪和决绝,不过是一场游戏里的表演手法。女人结完帐,一手提着购物袋,一手牵着女孩的手,一大一小两只手掌亲密相握,渐渐远离我的视线,最后看不见了。

      我的眼睛有些干涩,残留着那双手的余像。闭上眼,用几秒钟将那双手带来的复杂印象,存入记忆里。羡慕也罢,嫉妒也罢,渴望也罢,终究与我无关。

      回到电梯间,有几个人在等电梯。一会儿,电梯门打开,有人从里面走出来。我站得位置离电梯较远,往前走,正好与电梯里出来的人擦肩而过。有一瞬,我们的身体距离很近,但并没有碰到,在相隔的中间位置,一道类似闪电的光亮,发出响声,让我的手臂和肩膀感觉到冲击。

      我条件反射看过去,一个高个子男人,正盯着我。他的五官立体感强,鼻梁挺直,眼睛微微凹陷,眼珠的颜色有点异样,可能是灯光的原因,我一时无法确定。与他相视的时间很短促,电梯里的人在问要上来吗?

      我快走两步进电梯,门关闭的过程中,他已转身面对门口,身材出色的人确实容易引人注意,他穿着深褐色的薄皮衣,合体的长裤,整个人有一种不容忽视的气场。他没有笑,但眼睛里闪现的光彩,让我似曾相识。电梯门关上,他的眼神固定在我眼前,随即一点一点淡去。

      电梯里有个大概初中年龄的男孩问:“姐姐,刚才是静电反应吗?”

      我犹疑地说:“大概是吧。”

      旁边一个男人说:“刚才那一声真大呀,很痛吧。这么大反应,真是-------。”

      电梯里的几个人兴奋地讨论起来。我无心参与,手臂隐隐发麻。

      回到家,收拾东西时,想起来,那个男人给人的感觉,像前段时间看的美剧“吸血鬼日记“里的达蒙,气质里混杂着邪魅和纯真。而眼神的光彩,的确曾经看到过,在我醒来时,吴佛的眼神也是这般闪亮。我问过他,醒来时你的眼睛里有光,哪是什么?他说,那是欣喜若狂,也就是非常激动的一种高兴的意思。

      我不解,难道那个男人认识我?如果认识,刚才为什么不叫我?如果不认识,那他眼神里的光彩是为什么?

      失忆让人不舒服的地方,总是觉得有些别扭,会以为所有人都知道的事情,独剩我一个人不知道,会产生某种错觉,如今存在的这个自己,随时可能悄无声息的消失。

      然而,寻找记忆的过程亦是使我畏惧的,别扭也只能接受。

      抬眼看挂钟,时针指向十点。从我醒来以后,后遗症之一是很容易进入呆怔状态。吴佛说,看你发呆的样子,真是魂儿走了,把你留下了。我觉得他有点夸张,可是解释不了,那些我完全没有感知的时间流逝,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临睡前喝一杯牛奶,是吴佛教的睡眠好方法之一。他有许多方法,至于有效无效,我都是愿意尝试的。

      回到这个姑且称为家的地方,快一个月了。刚出院的那几天,叔叔婶婶不放心,一定要去他们家住一段。有人关怀照顾,不是不好,是我做不到融入其中。后来吴佛看不下去,跟叔叔说让我回家,他会时常联络我,定时向他们汇报近况。这个决定,我是感谢他的。

      睡不着的时候数羊,亦是吴佛的方法之一。我很想问,为什么是数羊,数其他东西可以吗?最后忍住没有问。数羊就数羊吧,反正我也没有别的更感兴趣的东西替代。

      一个人生活,无法判断自己的睡眠质量是好还是不好,这个问题我没有跟吴佛讨论过,主要不想让他们担心。

      有时数了几万只羊,闭着的眼前还有数不清的羊等待被数;有时半夜惊醒,躺在被汗水浸湿的床上,许久才能想起自己在什么地方;有时一觉醒来,盯着窗帘外的黑暗,不知多长时间,等着光线一丝一丝进来,让人想哭。

      说到哭,这个行为让我很好奇。第一次知道眼泪是什么,是看到婶婶的眼睛里流出水滴一样的液体。当时有一种冲动,想伸手摸一下那些不断滴落的水珠,究竟是什么东西?

      有一次,吴佛为了满足我的求知欲,酝酿了半天,挤出几滴眼泪。我用手指触摸,一个水滴碎了,化成指尖一样颜色的痕迹。吴佛说你尝尝味道。当舌尖触碰那个痕迹,我明白了咸中有苦的意思。

      那次尝泪的经历,让我觉得人类的身体真有趣,可以产生有味道的水。吴佛笑我,这也奇怪,你也是人,也会流泪,有什么好羡慕的。我想反驳他,眼泪是珍贵的存在,不应该平常对待。最终什么也没有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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