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第1章 ...

  •   二零零五年十月一号,国庆节,周六,晚上八点整,贺嘉接到高中同学方芳的电话,邀请她回家乡参加同学聚会。

      贺嘉未作任何考虑就拒绝了。

      “你从上大学后就没回过家乡,十六年过去了,不想回家乡看看吗?咱们曲水的变化可大了,你再不回来,回自己老家都要迷路了,县城到咱们镇的路铺沥青弄成四车道大公路了……”方芳热情洋溢不遗余力游说。

      贺嘉哦哦应着,心思跑出老远。

      县城到镇上的路四车道了,镇上到她们凤里村的那条两人并肩走都嫌窄,雨天坑坑洼洼,晴天尘土飞扬的泥土路是不是也修成水泥道了?村里各家各户是不是都建新房子了?王蕴……他还好吧?

      王蕴的名字从脑子里浮起,心脏的刺痛中影随形而至。

      “咱们那一届同学中,就你最有出息了,回来走走,别的同学不说,有可能的话帮一帮王蕴,上学那会儿,你跟他关系可不错,你们又是一个村的,能帮就帮一下,他实在太惨了。”

      方芳的大嗓门透手机听筒击打着贺嘉的耳膜,贺嘉听到自己问:“王蕴怎么啦?怎么说他很惨?”

      她奇怪自己怎么能这么镇定,那个在心头咀嚼无数日夜的名字,刻到骨髓里的名字,在她嘴里说出来,居然跟普通同学无差别。

      方芳长长地叹了口气,说:“他没考上大学你是知道的,后面的事你可能就不知道了。”

      “谁说他没考上大学?”贺嘉打断方芳,“王蕴考上大学的,我看过他通知书,J师大。”

      “啊?”方芳尖叫,“怎么可能?他千真万确没考上大学,我们上大学后,他去镇上的砖瓦厂做工了。”

      怎么回事?

      贺嘉背脊发软,靠到沙发靠背上,勉力支撑住自己。

      丈夫王运坐在一侧沙发上,朝她看过来,体贴地问:“哪里不舒服?要不要我给你泡杯人参水喝?”

      贺嘉摆手,站起来,走到阳台上,继续这通本来她以为三言两语就会挂断的电话。

      “王蕴在砖瓦厂里干了半年就出事了,他才十八岁呢,哪干得了那么高强度的重活,听说为了多赚钱,人家两班倒的,他两班都上,白天拉模做砖做瓦,晚上烧窑,八点上班,三点下班,这不,太累了,烧窑的时候一头栽进火光熊熊的炉子里去了,命保住了,脸却高度烧伤。砖瓦厂老板吓着了,不要他了,那脸的样子吓死人了,后来有一年多没找到工作,他没烧伤前长得那么俊,咱们高中三年他当了三年校草啊!找不到工作只能靠干农活地里一点收成过日子,他家就他和他妈两个人,就几分地,能有多少收成?后来还是咱们高三班主任高老师听说了他的情况,你知道的,他在学校时成绩那么好,雷打不动的年级第一,高老师的心肝宝贝,高老师对他是真的好,为了他去求校长,赔了许多好话,校长推不掉,安排他在咱们母校当门卫,戴口罩戴墨镜,虽然才十九岁当门卫又委屈又没前途,好歹生活无忧了,谁知日子刚好过了三年,又出事了,他二十三了,在农村,这个年龄早结婚生娃了,他妈又是寡妇,更心急要他娶老婆,他不知怎么一根筋,死活不同意,他妈就以死相逼,喝百草枯,估计只是想吓吓他,谁知……”方芳响亮的声音低了下去。

      贺嘉紧握手机,脑袋嗡嗡嗡飞机轰鸣似的巨响,她这房子是教育局家属楼最好的一栋最好的楼层,楼下就是广场,柔和的灯光下,花影树影交织、假山上喷泉璀璨晶莹,往日世界宁静美好,这会儿,却觉得无比刺目。

      王蕴妈没抢救过来,死了。

      王蕴逼死自己母亲,大不孝,千夫所指,在家乡呆不下去,他辞掉了学校的门卫工作,到县城去找工作,跟三年前一般,找了半年没找到工作,后来,他买了一辆三轮车走街串巷收废品,整理了转卖出去,除了收,也捡,很难想像一个才二十三岁的青年人怎么弯下挺直的脊梁去捡废品的。一年后,他不再走街串巷收废品,不再捡废品,他开了一家废品收购站,又过了两年,他从收废品中得到启发,改行办了塑料厂,从各废品收购站收旧塑料物品,加工成崭新的塑料粒,卖给玩具厂,忙时,他的工厂近五百个工人三班倒,每天出货进货的车川流不息。

      “那段时间,他赚了不少钱,买了十亩地建厂房,县城买了一套别墅,很多女人看他有钱,也不怕他毁容了,投怀送抱的可多了,还都是长得很漂亮的呢,可他就是邪门,一个女人不碰,这可不是我八卦,咱们的老同学杨帆当时失业,去给他当副厂长,对他的事门儿清,他清心寡欲的像庙里和尚,杨帆怀疑他是不是有那个什么病,不过这个猜测被推翻了,有一次他跟王蕴一起喝酒,王蕴喝醉了,撕心裂肺哭着喊小草,杨帆总算明白了,原来没毛病,是情痴呢,难怪那时他妈怎么逼他都不肯结婚,也不知那个叫小草的女人是长得有多漂亮,这么大的魅力。”

      贺嘉靠着墙,坚硬的墙壁没能支持住她软绵绵的身体,缓缓滑落,跌坐地上。

      小草就是她。

      她的出生不受父母欢迎,取名时,随口说了随处可见,野生贱长漫山遍野可见的小草做她的名字,她上学时自己改了名字,那时户籍管理松散,后来严格管理再统计时,村里已经叫开她的新名,村长直接报了她的新名字,小草这个名字,因她从小没有朋友玩伴,除家里人,只有一墙之隔的王蕴母子知道,人后,王蕴一直喊她小草。

      “他既然发达了,怎么你又说他过得很惨。”贺嘉问。

      那么冷静的声音,听不出起伏,只有她自己知道她要疯了。

      她想,当年也许误会了,那封表白的信得不到回音,也许,是出了什么差错,王蕴并没有看到。

      “他去整容了,他不该去整容啊!”方芳长叹。

      王蕴把脸上的烧伤伤疤整掉了,恢复了少年时的英俊翩然,灾难紧跟而来。

      在他频频离开工厂外出整容的一年里,厂里负责收购废塑料进厂的采购主任为了赚取差价,无视王蕴的交待国家的规定,偷偷按收购正常废塑料的价格低价收医用废弃塑料,那是严禁再生产的东西,病毒感染隐患极高。用得多,终于出事了,一个小孩玩玩具厂生产的儿童玩具车汽车时扎伤手指,家人见伤口很小没在意,只贴了止血贴,谁知两日后,那个手指肿成大萝卜,家人急送医院,一番检查做下来,确认是病毒感染,玩具汽车送检,测出隐藏病毒,查到玩具厂,继而查到王蕴的塑料厂,查出了真相,塑料厂被查封,所有曾卖出的医用废弃塑料制成的玩具全部收回销毁。

      王蕴卖掉工厂设备、厂房、别墅,赔偿伤者,赔偿玩具厂损失,因认罪态度良好,且事后主动积极赔偿,又有证据证明他不知情,没有被追究法定责任人的法律责任,不用坐牢,可是,多年辛苦拼搏打下的事业,完了。

      “后来呢?”贺嘉问,心脏在一阵接一阵的钝疼里,麻木了。她想,就算方芳接下来说,王蕴又被烧伤了毁容了,或是出车祸缺胳膊少腿了,她也不觉得是毁天灭地的大事。

      “你想不到,谁也想不到。”方芳霎地提高声音,咬牙切齿骂:“那个该死的美容医院,我们同学几个都想买炸-药去炸了它,太可恨了。”

      处理完医用废弃塑料再生产事件已是半年后,王蕴形销骨立,身体健康状况极差,疲乏、头痛、恶心、肌肉和关节痛,杨帆因为王蕴破产有自己疏于管理之故,很内疚,不在王蕴的工厂上班也还陪着他,见他这样,非逼半劝带他到医院检查。

      这一查,晴天霹雳,王蕴居然得了艾滋病。

      “怎么可能?”贺嘉喃喃。

      “是啊,怎么可能呢,那么洁身自爱的一个人。”方芳叹气,“王蕴当时几乎疯了,马上就去找那家美容医院,他说,他从没有过性-行为,从没输过血,那次烧伤,因为家里没钱,只打了几天广谱抗菌药。他妈妈当然不可能有艾滋病通过母婴传播传给他,否则他三十一岁了,早就病发死了。所有HIV传染途径,性接触传播、血液传播及母婴传播,他只有整容时做削伽扩创术有可能被传染上。”

      “美容医院不认账?”贺嘉问,牙根咬得格格作响。

      “是的,不承认,王蕴报案了,那院长可真狡猾,居然无罪假证都造出来了,交了一个视频给司法机关,那视频了,王蕴做美容的经过全程录相了,美容医院的所有操作都严格按医学要求,不存在器械没消毒等交叉感染的可能性。王蕴说他从没有过性行为是实话实说,可是谁相信一个三十一岁,身体正常的男人会……”方芳停住,有些难为情,随后又霎地提高了声音,咬牙切齿道:“那个美容医院的代理律师太缺德了,庭审时,我们几个老同学都去了,那个律师揪着这一点不放,指王蕴说假话,反反复复地质问,王蕴是不是功能性障碍,还申请当庭检查,得到没有病的结论后,又一直逼问,问王蕴难道就没有过性冲动,没想过找女人,王蕴当时跟被扒光了给大众参观一般,无地自容,后来承受不住,说他有暗恋的女人,因为喜欢那个女人,所以,不想碰那个女人以外任何一个女人,律师就逼他说那个女人名字,要传那个女人出庭,以证实王蕴没说谎,王蕴不同意,说那个女人已经结婚了,家庭幸福,不应该打扰人家。”

      “他败诉了?”贺嘉问,不用方芳回答,她已猜到结果。

      “是啊!他太傻了,我们都要气疯了,他怎么就不说那个女人出来,他要实在不想说,随便说个别的老同学的名字也行啊,我、林华、谢琳,我们都愿意为他做伪证,我当时都急得想跳出来说是我了,可是,唉,你也知道,我这人直肠子,实在不会演戏。”

      贺嘉知道,方芳从上学时到现在,脾气就从没改过,古道热肠,爽朗阳光,耿直疏阔,喜怒哀乐形于色,别人看一眼她的脸色,就能清楚明白猜到她在想什么。

      “工厂没了,官司输了,打官司闹得人尽皆知,都知道他有艾滋病,虽然没毁容了,可是工作更不好找了,身体不好,想东山再起也不行,他又不肯接受老同学的帮助,现在又回村里去了,种田糊口,等死。话说,你跟他一个村的,他的事即使没听同学说,也不应该一点不知道啊?”

      方芳还在噼噼啪啪说,贺嘉什么都听不到了。

      有关王蕴的一切,她确实什么都不知道。

      故乡的人,她在离开后,还有接触的,只有方芳一个人。

      连父母、姐姐和弟弟,她都没跟他们通过电话,她不知道他们的近况,也不想知道。

      骨肉之情,在那十八年里已看透,然后,在那一年,接到高考通知书的那一日,在她下跪哀求,恳求他们帮她出学费被拒绝后,就斩了个干干净净。

      那个时候,国家还没有助学金政策,莘莘学子只知埋头苦读,也不像后来,改革开放,到处都是工作的机会,还可以勤工俭学,也可以求企业家赞助。

      她父母没有半丝犹豫拒绝,小学初中高中的学他们就不愿承担,可是离家近,她拼命帮家里干农活,做手工活贴补家庭,家里也不亏,上大学,离家那么远,给的钱打水飘了,虽然她承诺毕业工作后十倍百倍还他们,可是他们不相信。

      她问自己,为什么离开十六年从来不回去?为什么要那么冷酷地摒蔽家乡的一切?

      因为那是伤心地,不想面对。因为那里的人带给她难以愈合的伤痛,所以逃避。

      仅仅如此吗?

      这些年,虽然她从没回过家乡,从不主动联系老同学,可是方芳一直有找她,有空就打电话,到省城来就约她,而她,每一回都冷漠地回应。电话通话不超过五句,就说自己有事,下回再聊。见面了,每回都带上王运,不让方芳有机会回忆诉说往昔,有机会提起老同学,而且每次见面,时间都短得可怜。

      她只要稍稍多点耐心听方芳说话,就不至于到今天才知道,王蕴原来是爱她的,从没忘记她;王蕴原来生活的很不如意,不是她心中以为的,早就结婚生子家庭美满幸福。

      王蕴在瓦厂里出事时,她快乐地迎接大学生活,如鱼得水。王蕴卑微地当着门卫,苦苦挣扎在温饱线上时,她进了学校学生会,当上学生会主席,意气风发叱咤校园。王蕴不肯接受他母亲的安排结婚因而无意中害死母亲时,她接受了王运的追求,在王运父亲的帮助下,顺利进了省城中心区教育局。

      王蕴收废品捡废品艰难谋生时,她步步高升,科员、主任、科长、副局长。

      她仕途得意,夫贤儿乖,生活优渥,王蕴却一直在地狱中苦苦挣扎,在他只要说出她的名字,就极有可能打赢与美容医院的官司时,他怕影响她的家庭,给她的幸福生活带来意外,情愿咽下苦水,忍下羞辱。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第1章

  • 本文当前霸王票全站排行,还差 颗地雷就可以前进一名。[我要投霸王票]
  • [灌溉营养液]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