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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18 ...

  •   值得回忆的细节并不多。
      神奈川戚戚然然的海,正女人哭一般嚎叫。
      伏见衣服上不时发出金属片的撞击声,风贯得他裤腿兜兜索索。其实早春夜晚不算冷,只有海风比平时凛冽,它们把浪头卷起来滚得老高,翻向岩壁吞吐泡沫,在暗暗天光下闪着靛绿的色泽。
      今晚结束后,便要与它告别了,值得回忆的细节几乎没有。伏见默想。
      没人能够融化这座冰冷的城市,没人能。它衰败得几近苍白,只有那个人的家里,永远有一点绿。
      ……那个人是真聪明啊。最后一次了,伏见告诉自己,甭管什么瘾,日后便都戒了罢。他掏出终端看看时间,翻过身朝沿海住宅区疾行,穿过小广场,拐进楼巷,再走一会儿,便看到那处被封的瀑布与溪水。
      ——记忆在早春,破土而出。
      爬山虎抽了芽的藤条环绕木屋,黑灰塞满木头缝隙,像火焰燃剩的余烬,周围聚集了大量雾气。一切好像就是从这里开始的,伏见回望身后黑着灯的二层小楼,没忍住,又回身去探寻木墙里密密匝匝的箴言。
      他再一次用手拨开几根枝蔓,随便读起下面的字。奇怪,碰巧这次是句日文,刻痕毛躁尖锐,像新弄上去的。
      “慧若神明,纯如童子,光与影。”
      伏见呓念,松了手,藤蔓滑下来遮盖住它们。这里处处藏着秘语,却不知哪个人这么无聊,来此废话连篇。他摘下眼镜,走进风里去。
      爱?——爱语——太狭义了,他想。很多时候当我们要给予谁一份简单的心意,最后可能会变成条细长的伤口也说不定。所以没谁能够融化冰冷的人间,哪怕是,万能的主。

      十点一刻,地下管道层,空无一人。德累斯顿石板在白晃晃的空间中蒙了青蓝和绿两种颜色,掩抑着七种愈渐淋漓飞散的辉芒,强光将整处渲染得透明。
      流像早已料到般嗤嗤笑起来,磐先生推着他到石板边。他说:“可以了。”
      他的养父却并没随他一同展露笑容。香槟色的眼睛里,没有欣喜,也没有忧愁,灵魂死得透透的。
      “磐先生,Athe办事得当,相当厉害。”他盯着养父的眼睛,“从最早散布假消息,到之前秘密处理那四个我为掩饰实验体而故意造成失踪状态的倒霉蛋,再到今天收拾这边Scepter4的小喽啰。几次任务都完成得干净利落快,值得赞扬。”
      见磐先生不语,他又说:“今天迎战青赤是最后一役,需要唤Athe吗?——虽不是你的族人,好歹也算你族人的后代,你一向体恤氏族,当年待他们父辈不薄,这一次……”
      “别说了,流。”突然磐先生打断他,目光严厉,“我本就欠着他们父母的命,如今又怎么能再捎上他们的。”
      “唔,这样。”流避开养父的视线,转看石板,“磐先生,对于让你的人手染鲜血的事,我感到抱歉。”
      磐先生叹息,“跟我你就算了吧?流,不用和我说这些话,我知道你。”
      “嗯。”
      “你只消答应我两件事。”磐先生幽幽道,“一件,往后别再用他们,就说是我的意思,让他们过回普通生活。还一件,等这回结了,记得以后多休息。”
      “第一件我答应你,第二件看情况。”
      流答得干干脆脆。磐先生心头泛起一阵酸楚,流的回答永远不能教人心里的石头落下,他却又明白且必须接受这就是流。他打从说出口,便知流定然如此回答。可真真听进耳朵里的时候,仍免不了苦涩。他养大的孩子,永远固执,永远让人为难。
      “嘛,你随意了。”最后他说,“我走了,今晚你也玩得尽兴。”
      “好的,一路走好。”
      流并没刻意回眸顾盼养父的背影,自然也就捕捉不到那份凄清。棋局已然开始,磐先生是他一个人的主教,也是棋盘上另一个象,活动范围虽小,却可在关键时刻助他一臂之力,防守、进攻,一气呵成。
      感谢磐先生。
      流垂着脑袋。可为什么,为什么他看我的眼神,跟要哭了似的。
      不过,这绝非眼下该考虑的问题。旷日积晷,时不我待,现实不饶人心,流眨眨酸涩的眼,只默默等。等待石板上绽放的绿色光芒愈加强盛起来,一圈一圈沿圆形迷宫般美妙的花纹攀援而上,遮覆住青蓝薄光。
      十四年的苦心经营呵,日月如梭,白驹过隙,流不怕等。可唯独今晚,片刻的等待都显得漫长,他咬咬牙,安坐石板旁。
      时如细沙流淌,某刻,绿光乍然若万仞冲出孤城,离浩浩无所止似仅一步之遥。流终于又一次展露笑意,右眼变得湿润。真是无比温存的湿润。

      啪嗒——
      宗像手里的佛珠应声而断。檀木珠子骨碌碌滚得哪哪都是。他垂目,先凝神不动,气息尚稳,下一秒,倏地心脉狂跳。他猛地从榻榻米上站起来,两步跨出翠竹屏障。
      石板有变。
      宗像提了口气。
      比、水、流!
      与佛珠一齐滚得四散的,还有另一头吠舞罗酒吧后屋里,安娜的赤色玻璃珠。
      睡梦中,女孩猝然惊醒,红眸子泛出水色。她反手抓枕边,什么也没抓到,再往床下瞧,见玻璃珠散在地板上,一颗一颗通透光亮,赤红连蒂黑暗。
      纵是身处于再浓重的黑暗,赤红也永远温暖……然而,用她自身血液凝成的这些颗玻璃珠呀,此时此刻,全宛如一滴滴新鲜的血。
      谁的血。
      阿道夫。
      阿道夫。
      阿道夫。
      “姐姐——!”小白双目紧闭,满脑门都是汗。他还未自梦魇醒来,双臂却抬高抻直,十指屈而又张,指间虚空,一个费力要抓什么,却什么也抓不住的姿势。
      狗郎被旁边人动静弄醒了,翻身起来捏住对方肩膀,见状态不对,急唤:“小白,小白!”音声渐愈不安,他并不知是否有什么发生,却莫名焦躁,又不是水逆的日子,可怎的连靠在立柜边的“理”也跟着抖。
      小白还没醒。
      月光皎洁,是个朗朗的夜。枝桠掩映间,半拉月亮悬在天边,像颗死人头。狗郎莫名其妙又想到御芍神紫,一种御芍神紫离他很近的感觉。
      “小白!”他又唤。
      这一次,小白缓缓睁开了眼睛。说这动作缓,其实不过两三秒。可它确实是缓的,缓到小白眼帘打开,瞳仁仍凝滞得像覆了层寒冰。
      “黑助,”小白发声,嗓音还算沉静,“起床,石板出事了。”
      显然小白并不来得及将全部都交代一遍,但他的状态足以让狗郎提起警觉。狗郎问:“我要叫Neko吗?”
      小白说:“叫。”
      当猫被狗郎提着后领子,一面迷迷糊糊揉眼睛一面十分不满地嘟哝着挪到门厅,分针已又过去一个大格。小白抬手揉揉猫的头,轻柔地说:“我们去找比水流。”
      “唔嗯……啊?……为什么去找比水流?小白。”
      “Neko,对不起啊。”
      “为什么要道歉?小白。”
      “我不该相信他。”
      “你不该相信谁?小白。”
      小白一把抱住猫。猫本身比他高,他的脸正好埋进那对柔软的胸脯。淡淡肥皂香,他蓦然觉得世界好安静,好像小时依偎在姐姐的怀里。比水流,他惨惨地笑,没想到你竟然连一个晚上都等不及了。
      猫只觉胸前很湿润。小白在哭。
      小白因为什么,又为谁而哭呢。
      缄默顷刻间包围住三人,终端于此时恰然响起,像在催促他们赶紧出门、加快速度。狗郎摸了小白西服裤兜,替他接了,按的免提。
      里面传来宗像硬邦邦的声音,白银之王,你知道了?这就是你真心泛滥拖拖拉拉造成的局面。众人无言。那头宗像语气放沉,又道,你和你的族人先去,我已下达命令动身出发,率特遣队五分钟后便到,降在东门,赤之王一众紧随我后抵降西门,这一次,我剿了他给你看!

      彼何人斯,为鬼为蜮,则不可得。路上间续走过几个行人,各自匆匆,衣服裹得密实,只露出对眼睛,更像没有身体的幽魅。
      紫坐在树梢,背靠半轮月。
      他记得前一年冬天出奇冷,雪个顶个群挨群地来,被人扫进树坑里积作一团,落到路面的又被人撒了融雪剂,成片死掉。雪水发黑,沿砖与沥青相接的缝隙渗进土壤,还在表面的又被冷空气冻结成灰败的冰。泥土也被冻住了,呈现出的色泽十分苦涩。风如同刀子,割裂纸醉金迷的东京,天空没有颜色。
      呐,流,风的深处会有光吗?——我只见,风在你眼底穿行。
      我们的冬,彻底结束在神奈川。这座城挤满亡灵,却升腾起一汪湿润的温存,隐秘在光后面。
      风的深处,有光。光的背后,有你。
      “紫,没精神?”琴坂歪着小脑袋蹭蹭对方。
      紫答:“不,我精神得很。”
      月是凉的,不见来者,罔顾周遭。蓦地,白银三人跑进辉夜姬云袖下清清冷冷的怀抱,只作刹那,琴坂尖鸣一声,腾飞而起,紫从树梢跳下,足尖点地,落脚极轻,刚好伫在半片遮了月光的云朵下。
      “命中注定,流离转徙,直至相逢。”紫吟念,侧倚于夜。
      “御芍神紫!”发现其人,狗郎跨步上前挡住小白和猫,中段之姿,俨然已备拔刀。
      “嘘——”紫轻笑,食指轻碰唇瓣,睨盼三人,“月上弦,一言大人已至,所造俳句,我代他敬献第一与第五王权者。尊贵的白银之王,前路为你铺设,你且行去。唯独小师弟,得给我留下。”
      “……御芍神紫……”狗郎怒目沉身,正手拔出“理”,合握刀柄,刀尖斜指前人,“小白你去,这个人由我对付。”
      言落,小白重重冲他点了下头,牵起正喵呼示威的猫飞奔而去。小白扛在肩上的竹伞,划过黑夜,是一点鲜亮的红。
      紫与他们二人擦身之际,突然想起白银之王的一句话——御芍神君的刀一定在他保护什么时才最为锋亮。紫记得自己初听时笑得没忍住声,——好吧,算你说对了。
      鞘倾,“过”逆鳞而上,自与主身等长,刃潋流光。紫右腕提刀,左拳握固,逆刃平斜。
      “吾之剑,为绿之王比水流的夙愿而挥。”
      狗郎,与你命运的对决,我亦期待已久,今天,在一言大人的见证下,愿你能绽放给我瞧瞧。
      月下,御芍神紫是忿怒含笑的明王。
      眼前的人,于狗郎而言,既是儿时那将他抄进臂弯告诉他我们回家去的师兄,又是罪大恶极者的利刃。世态万千,如今他固然恨,此刻,却分外平静。一年多前,他对小白说,舍身奉献,竭忠尽诚;半年多前,他对师兄说,剑非吾身,承载吾王;今夜今时,他想说,倘若一言大人您真的来了,便请继续以笑靥,注视愚弟子狗郎。
      他弓步微撤,重心前倾,右肘后提,双臂齐屈,“理”与耳平齐,反刃平指御芍神紫的心口。
      “夜刀神狗郎,为吾王伊佐那社的誓愿,挥舞此剑。”
      鸟声啼鸣。
      刀与气,气与刀,如如不动,了了分明,持而不僵,密且无缝。双方皆凝神维持姿势,吐吸不紊,心法自在。
      很久以前一个春天,万物生息,师徒三人,把酒寻欢。三轮一言说,你俩想要什么样的人生,不妨以字书之。
      很久以后又一个春天,是夜,仿佛真有裁小笺飘乎于天,一字记之“華”。
      战斗是确认彼此灵魂的仪式,是命中注定的羁绊。
      于是这裁失去形状的小笺,飘过美的灵魂,美将它捋平,靠近嘴边无声地亲吻,随即顺手扔了出去。紫手肘旋了半圈,在空气里划出玄妙的弧度,灵魂里轻薄的笺文,随即一剑被削成两截,一如他的人生。
      起息半霎,“过”自右换左,紫已弹至狗郎眉睫。

      黑助啊,加油,我信你。小白扯着猫朝石板狂奔,一路无人阻挡,想来比水是准备好了在等他。管道层那处大门敞开,他先见着石板奇光异禀,后见到白头发的绿之王孤身一人,竟升起点不恰时宜的怆恻愀然。可这个人,总也是倔强地望着周遭,包括望着终于抵达此处的他。
      “阿道夫,”比水说,“——伊佐那社,你来了。承蒙枉顾,我恭候你多时。”
      猫扒在小白肩头,呲牙咧嘴地怒视那近两个月来处处宠爱自己的人。她虽不完全明白状况,却也能感觉到他与小白间流动着一股股冰冷的气息。猫晓得,二人之间关系已非临危二字可以概括。
      “比水君,如你所愿,我来了。你是准备杀我吧?”
      “不,我此刻并不准备,”小白见比水神色未有分毫紊乱,仍端坐不动,“诚如你见,石板尚未全然解放,我仍未与石板全部相连,我杀不了你何苦费力。”
      小白盯住他,“我真是不明白,比水君,你挖空心思兜一大圈,你以为你能得逞,你在等待无止尽的力量吗?——我最后劝你一句,别等了。”
      “为何,阿道夫,你还不知道我做了什么吧?”比水摇摇头,右眼眨眨,“是你的姐姐帮了我呢。在我仍没想出如何零距离接触石板,以及最快解放其力量的方法时,我得到了你姐姐的帮助。请你今夜之后务必替我转达——我感谢她。”
      享受着小白沉得愈来愈深的双眸,他接着说:“德累斯顿石板,具备七种能源力量且能量守恒,虽不完全稳定,但基本处于静止。当它处于孤立状态,只有能量传出没有能量传入,并不断接收外力压制时,它保持恒定,内部能源既不凭空产生,也不凭空消失,只会不断在七种形式间转化,或以其中一种形式,传输到外界对应该形式的王权者身上。然而,正如外力可以压制石板,外力也可以激活石板的内部力量,但此外力必须来源于王权者,换句话说,王权者自身便是激活、解放石板的介质,可加速改变石板内力反应速率。简言之,某种条件下,我们都是石板解放的催化剂。”
      “这我是知道的,”小白蹙眉沉思,“但当初未避免激化战时国际间德意志民族矛盾,该项目中止了……”等等!陡然间他想到了什么,中尉……他不再继续说,只凝望比水。
      “嗯,所以说你姐姐是个非常了不起的人,我由衷表达对她的赞叹。看来后续的研究你没有参与,”比水看向石板,“一九四四年雾月中旬,她抽取了具备王权力量的小白鼠的血液,考虑到血浆等同于运输维持人体生命活动所需物质的细胞间质液,因而她将全血分离,撇除血细胞,提取血浆。又通过一系列分离提纯,她发现,王权力量储存在血浆中的晶体物质溶液里。之后,她以德累斯顿那座小教堂墙壁中伴随石板共同出土的碎片来实验,确有反应……嗯,教堂真是殊胜之地,我的养父信教,不是没道理呢。”
      小白凝视比水,并不说话,捏着猫的爪子。他力气有点发狠了,猫抻抻玉爪,却抻不出来,“小白……”
      比水又说:“‘迦具都’之后我身体并不好,加之我与我的族人没有分离纯化全血的经验,即便置了设备,仍失败多次。我也算吃了点苦头,费去不少血。”他浮出小孩子一样顽皮得意的笑容,“当然,最终萃取到两管王权晶体溶液,足够了。”
      “然后因为你不能零距离接触石板,所以便想到了利用循环水作为媒介的方法,将其中一份加注地表水景,萃取出的那种晶体溶液因王权力量而非常稳定,又在水的稀释下变得柔和,不易被人察觉,于是你找准时机,自导自演了三月二日那出戏。”
      “厉害,不愧是阿道夫。要说演戏,更没谁强得过伊佐那社。”
      小白望着那张苍白的脸,心里头又是无奈又是愤慨,“你极端贯了,我把你当兄弟,总想扯你一把,现在知道,确是妄想。我说过呢,光你崇高信奉石板之力这一点,便足可以摧毁你。”
      “嗯?”比水两瓣薄唇抿一抿,“事到如今你逞什么强。”
      “你没有想错,我确实并没参与姐姐那个实验,你说的实验过程,我今天都是头一次听。”小白叹息,“可你大概不知道实验的最终结果,就像我之前得知了一个结果,却始终没想通来由……那些小白鼠,在进一步接触德累斯顿石板后,死了。”

      现在我们不如再来讲一个故事,就讲神奈川的故事好了。
      当达摩克利斯之剑坠落,大地崩裂翻滚出岩浆,天空积起浑灰色云朵,下起石头的雨。一开始只是沙砾,之后落下巨石。街道破碎开来,房屋倒塌,动物嘶鸣,男人和女人亲吻着哭泣,小孩子在拥抱中陷落。没有人清楚从那里是否能钻出一两个生命,侥幸存活下来,然后经历漫长的一生,或者只是不太长远的几年,经历痛苦、磨难、杀戮、爱情,被死神追逐着穿越幽暗冷晦的时间,最终面向必然降临的死亡,感受着恐惧、不甘、恸哭与心动,却没谁能选择逃亡。
      因为逃不掉。
      谁也逃不掉。
      可和流一比,我倒是软弱的那个,磐先生想。他仰望,雾之圣域外,是被迫无法下降的直升机,以及那抹一跃而下的蓝色。
      骤然间光影浮动,缕缕灰烟攀绕噼啪作响的青蓝,两把达摩克利斯之剑,破于虚空,悬顶苍穹。
      人与人,剑与剑,人与剑,皆是自虚无中来,又回虚无中去。达摩克利斯之剑临绝地而不衰,原意教人入眠不忘警枕,如今丧钟,又为谁而鸣。磐先生知道,自己是流棋局布阵置于命门的鬼牌主教,流永远最信任他,才愿意将最后的守护交给他来做。
      死与生一川之隔,近在咫尺。
      “哟,宗像小儿。”磐先生站在雾川一端,“失乐园神奈川,欢迎你的光临。”
      天狼星剑柄披覆青蓝光膜,穹空间,悬于人顶的大剑与人手中紧握的大义之剑相互辉映。
      “宗像,拔刀。”
      鞘口叮响,宗像手持天狼星,正是手持大义。
      Scepter4的拔刀仪式最早为他所创。不拔不动,以剑制剑,旨在贯彻佩剑者的责任与义务,不扰圣域、不纷俗世、封闭八荒、驱散肮霾,遵于绝对秩序之下,鞘收刀亦如人收力,力量在必要时刻才能使用,异能者尤应时时警醒,谨控自我。十四年前那场威慑力震怖人心的王权爆发事件,教训正在于此。
      人类注定狭隘,我们才将种族分阶划梯,各阶素质不同,力量因而只能掌握在金字塔顶端少数人手中,由其如理如法的使用。如若扩散开来,单看权外者造成的混乱便知后果多么不堪设想。弱小的人因强大突来而洋洋炫耀,歹心的人因面覆爪牙而互相残害,世界混乱,安定无存。异能者的职责便是维护安定。异能虽带来杀戮,却不光是杀戮,我们在杀戮的同时,也有保护。
      愚生死长,莫知正法,而他——宗像礼司,作为如今站在金字塔顶端管理秩序之人,时刻保持清醒的觉知,绝不让混乱愚蠢的社会化作现实,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哪怕,人折剑毁。
      如同观摩海市蜃楼般,宗像隔了大片浓重灰霾,只见前方影影绰绰。站在暗处的人是曾经发愿为众生创造理想乐园的第六王权者,宗像承认对方饱受命运的玩弄,然而这却不能成为他放任自己无视职责义务的理由!手握王权便要承受无论以何种形式展开的非难,——这,就是王权者!
      “灰之王凤圣悟,你助纣为虐,冥顽不灵!”说着宗像袭身而上,横劈一剑,扫断烟霾,直冲前者咽喉。
      咣当一声,铬钢枪把挡住天狼星的刃,一灰一蓝两股强力在一个接触点碰撞,冷冽锵锵,跟流动的空气拉扯,明明灭灭。两把达摩克利斯之剑恒光叠漫,剑光皆幻化成遥吐巨信的蟒,凶猛蚕食天宇。
      “宗像啊,我老人家还没招呼你,你怎倒先自己冲上来。”磐先生回手一击至其腹部,“也是,没人教你规矩,你懂事那会儿你的先代已经死透了呢。”谈笑间磐先生翻身一跃至数十米外,提膛下扳,哐哐几声,子弹出膛,流星穿云,直飞标的物,卷起数个漩涡。
      青蓝宝剑忽骤一挑,剑主人歇步下压,又突刺前袭,变幻出四五条剑气。宗像一式实剑,实为数招虚剑,无剑为影,无影为剑,子弹瞬间皆被挡下,扫却一方虚无的光幕。
      雾之圣域外悬于穹空的青剑,宝光高束,冻结云天。
      “你这个躲于暗处的苟延残喘者也知道规矩?——吾之大义即为秩序之理!”
      宗像顾不得腹部疼痛,忽听笃哐几响,伴随弹壳落地之声,又是七八个弹影,速射下激为一线,全部化作致命杀手,一道激光洞穿宗像加之于周身方圆一米的护身结界。宗像一边躲避子弹,一边以剑气回击,愈趋愈近。
      势头正猛,磐先生却卡然停住了,翻腕,精致雕花的枪膛口一敞,他慢悠悠兀自填装起弹药,“大义,你倒还真像你的先代,所以该说什么,果然不愧是青之王吗……”话毕,又是翻腕,两秒间,退膛而出的弹壳散至靴旁,一枪穿云,碎光灵灵,数弹激射,他嘲讽着,“一个个都想当英雄呢。”
      淡岛探身在直升机舱门,满面愁容,通讯回路被断,王权之力掀起的气流又令几架直升机都不得不提升高度,该死,什么也看不清。雷达被扰,唯有舱内极高灵敏度的监测仪仍吱吱警报声不断,小控制员大喊:“地表第四与第六王权威兹曼偏差值确认正发生大规模碰撞!”淡岛秀拳紧收,捺于胸口,室长……
      英雄……宗像脑海中蓦然冒出周防痞咧咧的轻蔑的笑,周防也曾那么嘲弄地对他说过类似的话——你以为你是英雄啊?
      今天,自己的前半生终也连同周防的音容灰飞烟灭,宣告落幕,宗像想,今天,自己终于可以回答周防的问题。没有人是英雄,当我们拿起保护之剑,就注定要灭掉许多旁的东西,人类正是在痛苦与解决痛苦的过程中前进,我们的力量不光是杀戮,还有保护,但保护的同时,亦必有牺牲。这就是王权者对自身与时代现实的妥协。
      “我并不是英雄,但我一定保护给你看!”
      宗像突然吼了出来,忍住眼前阵阵昏眩,身如破风,斩透烟霾,余光捕捉到敌影,他凌空回旋,一骤反劈,配合足尖斜踢,急切第六王权者腰间空门。
      磐先生措不及防,接住宗像一脚回旋踢,两人同时后翻,皆滚身一个踉跄。他笑着说:“保护?你知道光是你脚下就有多少条人命么?”
      我不知道,宗像想着,化身疾风,朝对方甩手削去,剑气凌厉,华光一道。然他状态不好已非一日,长久以来都在强撑,刚又承了胸腹重击,现下心紧得很,脑中有些缺氧,忍住劲才没大口喘息,因而这一剑虽有气却力不足。
      “你没亲眼见过失乐园才以为王权者能创造乐园!”磐先生弹地而起,击破华光,又俯身袭上,神枪在他掌心调转,他反手以枪把照着宗像的右太阳穴就是一记猛击。宗像立剑挡住,冷金属激光忽闪间,只听对方又道:“毛娃娃,说着保护之辞的你,难道没杀过人。”
      杀人?
      ——异能者的必须。
      一切为了大义。
      宗像突然笑了,单臂持剑渐些抵挡不住,于是抬起左手覆于刃背,卯力齐发,“因为不能让人民杀,所以便由我们来杀。所行非所求,然其不但锻造出青之氏族大义无霾的傲骨,也体现了异能者生存的必须!”
      “所以你也知道异能的存在便带来了杀戮,那既然都做着同一码事,你还给自己洗什么白!”磐先生吼道,却臂肘一软,连连后撤几步。
      力量约等于杀戮,杀戮这回事,不对也不错,仅是异能者必须接受的自身一部分。其实这个道理,他又怎么不晓得,单看看流做的那些个事儿,他人醉心不醉,全都明明白白。然而,他并不彷徨,他已不是那个天真的凤圣悟,他知道流即便赢了天下也赢不回他期许的世界,早在十四年前,他便随着迦具都玄示和羽张迅一同死透在了巨坑里。
      杀戮是为保护,保护却又带来杀戮,这个就是人类,这个就是德累斯顿石板王权体系下的人类社会。我们全都活在麻风村里,我们全都逃不掉。
      可他的孩子,他的孩子是那么认真用力地活,认真用力到让他觉得自己也跟着活了过来。流是他的希望啊,他现在要做的,只是挡住眼前的流的敌人罢了。
      我没什么崇高理想,也没什么未来,他心道,一切为了流。
      神父佩于腰身的银链熠熠生辉。他翻转手腕,抬臂悄震,雾域尽出,幻影无形,气流旋如龙卷吸入枪口风眼,随后星火燎跃,一弹突出重重迷雾,旋飞激射,逆风而啸。
      宗像只见眼前的雾气重了又散,零星一点白光封住了双目。呲啦啦,呲啦啦,随火光和剑花,子弹擦弹过他立在胸前的天狼星,偏离了原本轨道钻入前方某处,天狼星亦飞也似的掷落在地,咣咣两声。
      糟糕……他吃紧。右肩吗……

      黑漆漆的海狂啸着拍打岩崖,浪花饕餮,卷噬周遭万物,吞没殆尽。沿海社区整个笼罩在第六王权者的雾之圣域下,却因着东西距离,西面远比东面中心点薄弱。Scepter4的两名飞行驾驶员控制直升机迫降在社区西面的小树林外。安娜眉尖紧蹙,仰望穹空,两把达摩克利斯之剑的剑气互相缠缚撕咬,青色宝光忽现暗淡,青剑隐隐浮出的碎纹比之从前更甚。
      弥漫的雾气冰冷而绝望,安娜心头收紧,赤之圣域尚未打开,她周身寒颤,倏悠打个趔趄。礼司……她怔忡,却见小树林里突地亮起数十点绿光,幽幽而近。
      吠舞罗一众无需辨识清晰也知,那方全是头戴钢盔面罩的JUNGLE下级族人。八田一个跟头跳至安娜身前,草薙亦从旁掩护。
      “都是小喽啰不碍事,交给我,安娜你去办大事要紧!”随后八田大呼,踏着滑板挥起棍子,给首当其冲的绿家伙迎面一个直劈。
      安娜不及发声,风声激荡,上方一道黑影携卷绿莹莹的锋刃自月飞坠,朝着她额面袭斩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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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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