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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言(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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伍
自此,我成了一个实实在在的跛子。不过这之前,我躺了七七四十九天。
还记得那个暴风烈雨的晚上过去后,我撑开极其疲惫的双眼,却被正午的光线恍得慌了神,还以为自己自此告别了我还没活够的人间。
门被推开,恢复神智的我以为是王二狗或者其他兄弟,没想到来人却是承言。而当时我所记得的最后一幕便是,我扯着已经在大门口等我等得太久的王二狗的领子,告诉他必须把承言送出山去。
可是至今为止,他还在。
小勺舀了一口温温的糖水送入嘴里,我自觉吞咽,问道:“我睡了多久。”
承言伸出三个手指头,目光依旧没有波澜,但是等等,若是我没看错,这样的眼光不再充满绝望和拒绝,只是一种平静,这是错觉吗?我在心里摇摇头。
“你怎么还不出山?现在世道这么乱,以后我根本没有余力保你这么个外人。”我转过头去,摆手撵他走,承言依旧一动不动,手里举着半碗糖水,嘴角似是动了动,我姿态决绝,这次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心软,右腿传来钻心的痛,当山大王这么多年的经验告诉我,这次之后,八成是要瘸掉的。
我不需要被可怜,我也没有力气去护他了。
片刻之后,榻边安静了许多,我以为他识时务地走了,却是响起一阵轻响,怀间多了一张纸——以后我来陪着你。又多了一张纸——我来保护你。
我嗤笑一声:“你有什么能力?”承言笑着摇摇头,把糖水碗递到我手上,示意我,要当我的拐杖。
本王第一次没出息地哭了。
紧接着,赵明被我折磨得头疼脑热的,工事又要从头设计改装,之前的思路已经不顶用了,他是我们这些人里最有文化的人,于是被我逼着连赶三日三夜不眠不休,画出了一个草图。又因为我行动不便,工事监督重建的活儿就全权由他来处理。
我就真正当起了个不操心的山大王安心躺在床上,劫富的活就交给山里其他兄弟。我跟着承言这个拐杖专心当起了闲人。
今日,我终于摆脱了腿上的夹板,下地了。
尽管右腿依旧不灵便,我却还是能直立行走的人。多亏了承言的悉心照顾。虽然寨子里传来风言风语,说我成功收服了小白脸。但在我心知肚明,所有他做的一切,不过是为了洗脱心里的愧疚。
我最终还是要送他回去的。
为庆祝我成功下地,寨子里的兄弟们准备了一桌桌美酒佳肴,足够奢侈,我看了都忍不住咋舌,他们就不怕吃了这顿之后喝西北风?
赵明也从建造工事的前线赶回来,一身风尘狼狈的像是沿路乞讨而来。我慰问了他几句,他只是淡淡道:“大姐,这都是我应该做的,你还是要好好养伤啊。”我轻轻点头。
难得欢宴,兄弟们也就放开了饮酒,总归山寨外围赵明安排好了守卫,那放纵一夜又有何妨?
明月难得高悬,我一口一口往嘴里灌着酒,缓慢地在桌边移动,一碗一碗敬着一同宴饮的兄弟,大家都是漂泊孤旅的人,都是相依为命的苦人。而承言则默默吃着手边的几样素菜,安静地像天上悬着的月亮。
烈酒让我脑袋眩晕,却依旧觉得他很美,月光打在他脸上,他洁白的发带上,一袭淡色的长衫上,我叹了口气,他不属于这里,我默默对自己说。
晕晕乎乎喝到后半夜,月亮都要西沉,我恍恍惚惚地被送到自己的小屋里,意识混沌得不行,却还是疑惑承言力气怎么这么大了?我一头倒在榻上,有人把油灯点亮,我对点灯的“拐杖”似是挑衅地说:“明天我就送你走,你看吧,我根本不需要拐杖。”
承言走过来,似是无声叹息了一番,他居高临下地望着我,我眼睁睁看着他坚定地摇了摇头,眼神中也充满坚定。
我蓦然坐起,心血来潮般,嘴角一勾,而酒劲顶得我一股邪气上涌,我笑着道:“既然你不愿离开,那就做我压寨夫君如何?”
伸手一拉,便把那人拽倒床上,我趴在其上凑近他脸旁,酒气混杂他身上淡淡的香,有种奇妙的效果,我熏熏然道:“现在你就向我证明你的忠心,否则天亮就送你走。”
昏黄的光晕闪烁,我尽着最后一点清明吐出这一句后,便神志不清了。只记得自己飞快剥去了闷热的外衫,然后是中衣……后来,不知何时天旋地转,自己的后背就挨到了床板上,屋子里也骤然黑了起来。而之前因酒醉而燥热的身上开始产生一股春意与清风不间断交错的奇妙感受,我氤氲中舒服地呻唤,感觉总想抓住些什么,而在梦里我正欢快的于一片花丛中打滚,好不幸福。
陆
关于昨夜,到底是我这个色魔借着酒劲对可怜的承言上下其手,还是他自愿对本王表达了忠心,结果都是我醒来后一阵尴尬脸红唏嘘。
看着他清澈见底的眼神,我总觉得自己真是糊涂,他一动不动在旁边用手撑脸看着我,我慌乱把衣服穿好,趔趄下地,背身对他道:“昨夜是我的错,今日你便离开罢,我会给你足够的银钱,赶紧找到你的家人安心生活罢。”
不知他何时披上了外袍,身手从后面环住我的腰,把头放在我的肩膀上,仿佛在笑一般抽动,我竟然才发现,比于我,他是那样健硕,高出大半个头,那他之前的柔弱完全是我误解了吗?
脸上染着的红云出卖了我,他拿起我的手,在我手心一笔一划写道:“携手。”
我转过身,还他一个深深的拥抱。
柒
突然的幸福总是让人心里不安,感觉会有事发生,这一点上,我觉得我比道士算得还准。
一队官兵如潮水般涌进,为首的男子身穿华服,秀丽眉眼,与我身边的人是那般相似。他手负身后,踏着那银雪锦靴一步一步走到我,不,承言面前,缓缓开口道:“世子哥哥,父王想你了,该随我回去了。”
我感觉搀着我的手离开了,身旁的人挺直了腰身,脸上蒙上了几许威严,接下来的事,让我即使再惊异地站不稳,也不愿再让那个人来扶。
承言启唇,声音如清风朗月,与他的相貌很配,而我已惊得说不出话来:“我出走那天,便再也不是世子,也不会与你回去。”
对面的锦袍男子低声笑了,之后他扬起得意的眉毛道:“多亏了兄长出走,我们才有机会打进这个山寨,你知道的,这座山上的山匪一直都为父王所忌惮。”
我算是听出来了端倪,后退躲开承言几步,便大吓一声:“来人!”
没有人回应我,而我看着赵明身侧跟着那日投降的马车车夫从那队官兵之中走出,我讷讷问道:“你们可有……受伤?”
赵明转过脸去不看我,车夫得意地道:“果然是女人见识,被出卖了还关心下属,倒是可怜了那个愚忠的王二狗,到死也不愿意归降。”
“你们……你……”我转向承言,他脸上的神色比我还痛苦,目光复杂在我脸上停留了一瞬,转头道:“我早已不问王府之事,你们何苦将我裹卷进去,就连马车夫都换成了你们的人。”
这是真相,还是因为歉疚而编织的谎言?
身边的谎言太多,大多带着伪善的面孔,身边的背叛太多,大多让人心感绝望。我该相信谁?或许我就命该尝尽人间苦,受尽所有骗?
还是梦里的父亲说得对:“你为何这么傻?”
我以为我护得人都会反过来忠于我,没想到,反而是他们伤得我最深。心痛到无法呼吸。
就在刚才,我还沉溺在身边人带来的幸福中兴奋地不能自已,而现在一切在刹那间崩塌,是山崖是枯井我都得往下掉,根本无人来救我。
“哼,”我抱臂站在原地,看着身边团团围着的人越来越多,可是还有二十几个兄弟愿意与我面对眼前的豺狼猛兽,我大吼,“我就在这里,要杀要剐地都过来!”
锦衣男子早已退到自己的队伍之中,我却没注意承言一直都在我身边,但我已经把他当成了敌人,或者,陌生人。
既然他是王府世子,就该是我天生的敌人,都传说这座山下有宝藏,王府的人觊觎上这里也不是一时半刻了,在这乱世,这大批宝藏相当于招兵买马的本钱,他心里的猫腻就是司马昭的心肝,谁都看得清。而我死守这里,不过是为了保住我们这些可怜人的家罢了。
心里还是不愿意与他敌对,那么干脆变成陌路人罢了。
兵器碰撞的声音已经传来,我亲眼看着护着我的兄弟一个个倒下,血已成河,眼泪却已经流干,现在整个山上只剩我一人,不愿意投降,等待着被屠戮。
“果真不降?”锦衣男子问道。
“别说废话了。”我往前一步,等着最后的裁决。
男子手一挥,一个卫兵头子一样的人冲出来,他手中的寒光如银炼,恍得我眼睛疼,我心甘情愿伸出脖子,却听到一声凄厉地嚎叫:“快收手!”
听到了剑尖划破血肉的声音,我却还有呼吸。承言缓缓倒在我身前,让我的世界瞬间一片空白。我蹲下身,托起他的头,心疼地看着他喉间慢慢渗出鲜血,他慢慢合上眼睛,我拼命地唤醒他,不要睡,不要睡!
“撤兵!”
“务必把世子救活!”
“……”
我不管周围有多少种声音,不管多少人活着或死去,我嘴里就一句话:“不要睡,不要睡……”
捌
我让出了这座山的所有权,但是在这里某个僻静的角落,还有一个小屋供我居住,有一片不算荒的山地可供耕种。
因为及时收剑,承言的伤并未致命,却是伤了声带,如今已过去三个月,他还是无法说话。我的右腿和他的喉咙,就像是不成文的契约,将我们捆在一起,再也无法分开。
所以之前无论多少误会,有多少可以分辩不能分辩的事情,我们都默契发现,没有言语,反而互相更能懂得对方。
也许这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
承言不愿意沦为他父亲争权夺利的助手,宁愿独自逃离到远方,却被提前勾结好的赵明和车夫摆了一道,虽然蒙在鼓里不小心被利用了,却阴差阳错遇上我,然而让他的无依的心不再动荡不安。而我,学会了放手。终于懂得不是所有人都愿意和我一样占山过打劫日子,他们也有自己大展宏图的渴望。
现在承言静静躺在我身边,还是以手撑着头,静静望着我,我不说话,任他拽过我的手,轻轻在手上一笔一划写道:“原谅了吗?”
我笑了,靠近他一点,轻轻对他说:“从未怨过。”
尾声
我在心里默默期待着他能用微风抚清泉的清朗声音字正腔圆对我说出那几个字的一天,哪怕这座山成了荒山,山上的林子全成了朽木,我会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