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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6、风雨前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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兴许是天幕终于兜不住阴云蓄蕴的重负,一瀑滂沱寒雨下过整日近夜还不见疲乏,冲刷殆尽最后一抹秋意,初冬的寒意料峭随这场大雨一并降临。
唐无乐百无聊赖倚坐在火盆旁,目光飘忽地望着半开窗檐间蹦跃不歇的雨珠出神。
大光明寺之变后他四年煞费苦心的明教卧底生涯得以终结,斩逆堂暂且也无什么要紧事务需他亲自处理,突如其来的清闲让他很不适应。人一闲下来,心就空了,他不自觉开始琢磨起某些平日疏忽已久之事。
自长安与唐朵朵各奔东西,她竟再不曾回过宅邸,也未曾返回唐门,好像凭空消失一般音信全无,唐无乐几番派人寻找却无所收获,也不知这女人究竟跑哪处去了。回想她离去前那番气话,唐无乐忍不住一阵烦躁,女人就是气量小,又不是故意瞒她,该解释的都解释过了,犯得着当真跑个遁迹潜形么?
一年前唐书雁失踪后唐朵朵便天南地北四处找寻,虽说这般没头苍蝇似的胡乱碰撞压根打探不到丝毫线索,但不知怎地,他竟也乐得陪她做这等换做往常定嗤之以鼻的蠢事。似乎不知不觉中他已习惯与她结伴同行的日子,乍分离时他忙于繁务还未觉出什么异常,但如今空闲下来时,心里竟无端生出些落寞来。
莫名其妙!他锁眉狠狠呼出口气来,索性不再去想这团理不清头绪的乱麻。
他又看向窗外,天色彻底黑了。
昨日有手下传信来说唐无尘返回唐门,但刚回门便径直赶往唐傲天处,也不知是受唐傲天传唤还是怎,只怕这老匹夫又要耍什么歪门邪道。唐无乐心下忧虑难安却又无可奈何,不免怅然叹息,唯有等唐无尘来找他时再细问罢……
雨声细密机械般重复不停,逐渐地,思绪便朦胧了。
……
昏昏欲睡间,隐约听到有人敲门。三轻四重,是唐无尘。
原本迷蒙的困意霎时消散,唐无乐一骨碌坐起身,欢喜地向窗外叫道,“直接进来,门没锁!”
哪知他刚迎至屋门口,眼见浑身湿透狼狈不堪的唐无尘起先一怔,待看清对方惨白如霜的面色及黯淡失神的瞳眸,心下当即咯噔一沉。
出事了。
“师兄……”唐无尘虚弱得摇摇欲坠险些被门框绊倒,被唐无乐赶上前一把扶住,勉强扯出抹苦笑,“有酒么?”
唐无乐伸手替他抹开粘在脸颊间湿漉漉尚在滴水的额发,入掌心时湿冷如冰的触感仿佛死尸丧失温度的皮肤,分外惹人心痛。“……我先带你换身衣服。”
招呼唐捩去多买些酒来,又吩咐侍女熬锅醒酒汤备着,唐无乐拿条干帕子站在椅后替唐无尘擦拭湿发,“唐傲天那老贼又搞鬼了?”
唐无尘往嘴里猛灌几口酒,一时喝得急了些,呛得掩住嘴连连咳嗽。
“你喝得太快了。”唐无乐责怪道,“会醉的。”
“师兄,你知道丐帮长安分舵舵主林诚么。”
“知道,江湖闻名的‘无情剑’,丐帮人称‘冷面叟’的执法龙头,为人刚正严明,秉公任直,在丐帮甚至武林内声望极高,是不可多得的侠义仁者。”唐无乐说着,口气便带了几分尊敬。
唐无尘手指攥紧坛口边沿,闭了闭眼叹息道,“唐傲天要我杀他。”
唐无乐愕然瞪大眼睛,不自觉将巾帕揉作一团,“你答应了?”
“……他拿师父要挟我,如若我不肯,他就要我亲眼看着师父被,被……”话音哽在喉咙,他实在再无勇气说下去,痛苦至极唯有一拳狠狠砸在桌上,“该死,天下绝没有人比唐傲天更卑鄙龌龊!”想起那时唐傲天抚弄他下巴时的神情忍不住就要干呕,被束缚只能听任摆布的强烈耻辱感让他恨到几近发狂!
唐无乐哪还能猜不出那未曾说完的半句是何内容,一时震惊地说不出话来。他原以为唐傲天不过是个老奸巨猾的自私自利之辈,没成想居心险恶竟到如此境地,堂堂一门之主,竟能使出这等歹毒法子,唐门虽从不以正派自诩,却也不屑肮脏下流之举,唐傲天当真把唐门脸面都丢尽了!
一时间二人默然无言,唐无尘埋头灌闷酒,唐无乐怔愣坐下身,仿佛还未能从难以置信中缓过神来。
“你没告诉翎师父唐傲天是个什么货色么?”唐无乐思忖良久,决意从根源寻找突破口。
唐无尘不间歇连喝几坛酒,何况喝得又急猛,面颊早早便泛起酡红。唐无乐心疼他这般作践自己,一把夺过他欲揭开封口的动作无奈斥道,“别喝了!借酒浇愁有个屁用,先想想怎么解决问题!”
“我跟师父说过了,可师父死活不肯相信。”唐无尘手中失了酒坛,神情颇为沮丧地趴倒在桌上。
回家那日,唐翎便问起他是如何得知枫华谷一战唐门出内奸之事。
唐无尘踌躇片刻,才尝试着问道,“若我说唐烟并非真正的叛徒,而是受唐傲天指使将暗藏杀机图纸交予明教,又险些被唐傲天灭口替罪……”
唐翎眉头当即蹙起,“无尘,门主怎可能背叛唐门?你是从哪里听来的谣言,这话说出来,你自己不觉可笑吗?”
“可,师父,此事确是唐傲天所为,我怎么敢胡乱撒谎欺骗师父?”
“你为何这般笃定?有何证据?”
“我……”唐无尘不敢说是因为在长安逮住唐烟才撞破事实真相,否则一切都将暴露,只得编造个理由,“唐烟偷盗图纸时被我撞见,说是遵从唐傲天的指示要送给明教。”
“这你便信了么?无尘啊,你还是年纪尚小,心思太过单纯!”唐翎显然有些不快,“入门时誓词如何说的,‘一入唐门,当捍卫唐门声誉’,门主之名望乃唐门声誉首要,然内贼构陷门主你却深信不疑,如何对得起含辛茹苦为唐门操劳的门主?”
“师父!难道你宁可相信唐傲天,却不肯相信我吗?!”唐无尘不懂师父为何这般固执,难免伤心失望,“如果没有青螟,徒儿如今已是枫华谷一具枯骨冤魂,又如何会拿自己性命胡闹?何况徒儿是什么人,师父最清楚不过,岂会不分青红皂白乱嚼口舌么?我承认,有些事确实隐瞒师父暂不可说,但此事证据确凿,绝非污蔑,唐傲天也已亲口向我承认!难道只因他是门主,就可理所应当免除怀疑,未免太不公平!”
唐翎凝视他些许激愤的神情良久,终是垂下眼睫缓缓道,“我不会放弃追杀唐烟,有朝一日我定亲手取他项上人头为你报仇。诸如门主通敌此类浑话,莫不可再对他人提及,门主宽宏大量不与你计较,切莫再惹事生非。”
……
“啧,翎师父这固执的,真叫人牙根痒痒。”唐无乐无奈喝一口酒,对唐傲天这般死忠,难怪能慑得住唐无尘。
唐无尘怅然叹息,“只怕唐傲天此番尝到甜头,今后免不了变本加厉,万一他借此指派我去做更多伤天害理之事,我却也推拒不得……”
“哼,想让你沦为他的傀儡,痴人说梦!”唐无乐怒极反笑,“光有唐烟在手还不够力度,如今唐门上下皆认为唐烟才是叛贼,即便唐烟站出来指证唐傲天,其他人也会同你师父那般认定他在造谣构陷。我们需要更有力的证据,最好能给唐傲天致命一击,彻底掐住他的命脉。”
“如此说来……我倒想起唐烟与明教见面时,那明教接头人说,‘多谢你们门主的诚意’。”唐无尘若有所思道,“既然唐傲天勾结明教,必会有书信往来,明教行事素来谨慎,想来应会留下书信以备不时之需。”
唐无乐眼睛唰地亮了,“没错,我在明教做卧底时,确实耳闻过他们会将与各方势力往来书信妥善保管,似乎是由陆危楼最为信任的心腹掌使之一负责此事。”说着他却又拧起眉头,“只是如今明教尽数撤回西域,路途遥远不说,还不知打探消息需耗费多少时日,只怕短时间内我无法得手……唐傲天给你多久期限?”
“师父现在在执行什么任务?”
“前几天得到消息,霹雳堂研发出一种新型火药打算批量生产用以偷袭唐门,翎师父带人前去摧毁,若进展顺利不出十天便可返回。”唐无乐明白他的意思,眉头皱得愈发紧了,“要不,我派斩逆堂给翎师父传信,吩咐他这些时日暂且莫回唐门?”
“不可,斩逆堂内必然不乏唐傲天的人手眼线,倘若师父迟迟不曾回门,只怕他定要生疑。”
“生疑就生疑,斩逆堂上下包括唐怀智在内都无人见过我的真实面目,任他去查能查出什么来?”
“关键在于,就连师兄你也不知斩逆堂中哪些人听命于唐傲天,如若你再露面必会被他全线盯梢,他心思实在太狡猾,稍有不慎哪怕仅是一毫差池你就有暴露的可能,我决不能让你遭受牵连。” 唐无尘扬起头怅然一声长叹,轻飘飘的,脆弱地仿佛稍一触碰便会破碎消散。“我既护不住师父,更不可再放你去冒险……我不能再失去你了。”
唐无乐凝视他良久,终是艰难开口,“所以你……决定杀死林诚?”
唐无尘闭上眼,神情尽显凄苦,“这是唯一能暂且拖住唐傲天的方法。”
“尘子……”
“我杀过很多人,可无一不是恶贯满盈之徒,师父一直教导我,万不可夺取世间任何下人一时仁义侠者之性命,入斩逆堂时更发誓绝不会违背禁杀令。可我从未想过有朝一日竟会违背我的誓言……”他的双手紧握成拳,不可抑制地颤动着,“唐烟曾说,我罪孽太深重,该遭报应。若说先前我从不认为自己有错,现在我深信不疑,我确是一个……”
“够了!”唐无乐怒声打断,又放低声音劝道,“你醉了,我去给你拿醒酒汤。”
“我不喝。”唐无尘是真醉了,话音间竟带些委屈意味,“我不想喝,我不想醒。”
“闹什么气儿,明儿清早我就赶去西域了,你不喝明早头就得疼死,我不在了,谁照顾你?别让宿醉耽误事儿。”唐无乐心疼到无以复加,只能软下口气好生哄着,又顺手拿走桌上未喝完的酒坛,到门外唤唐捩去取醒酒汤。
唐无尘目光呆滞坐在那处不知想些什么,唐无乐端来汤他倒也乖乖喝下,只是这般丧失生机的模样着实叫人心如刀割。唐无乐小心扶起他往卧房去,侧目瞥见那双颤动的眼睫,心头百味陈杂,酸涩异常。
唐傲天这招实在太狠,他要从精神上彻彻底底摧毁唐无尘,掐准唐无尘的软肋,逼迫他去做违背本心道义的丧尽天良之事,别说唐无尘,若换在唐无乐自己身上只怕根本承受不能这等惨事,这是活生生将一个人的尊严践踏摧垮,尤为傲骨不屈如唐无尘足以逼得他生不如死,甚至因不堪受辱以至最终自寻短见……
唐傲天这老狐狸,单凭唐无尘根本不是对手,此番前去西域,定要寻回那些书信,再不能让唐无尘遭受这等欺侮!
安顿唐无尘躺好,熄了灯烛,唐无乐坐在床边守着他。
窗外风雨声愈发狂躁,昭示这年寒冬终将拉开新一场血雨腥风的帷幕。
“师兄。”
“嗯?”
“我不能没有师父……”
唐无乐为他掖了掖被脚,轻声应答,“我知道,睡吧。”
夜色昏沉,如唐无乐幽深冷邃的瞳眸,杀意翻涌堪比风暴,嘶吼着将要一切撕碎吞没。唐傲天,既然你这般逼人太甚,一而再再而三伤害我的兄弟,就休怪我不顾小婉情面对你赶尽杀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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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清言不动声色扫过龙十八胸前模糊的红印,发丝间零落的粉尘,“这几天忙什么去了,早出晚归的。”
龙十八往嘴里塞一口菜,声音囫囵不清,“没蛤,有点刃儿。”明摆着想糊弄。
陆清言啪地放下筷子,冷冷盯着他,“龙十八,平时生活开销的钱是哪来的。”
龙十八一怔,“师父临走前留下不少积蓄……”
“快花完了是么。”陆清言抱起臂来,“单说我用的料子价格就不菲,更别提还有日常开支和药钱,我不傻,你别想瞒我。”
“……”龙十八被道破真相,不免有些局促,“钱还够,你安心养伤就是,用不着操心这个。”
“哦,就凭你卖艺赚来那点钱,撑死能有十两银子么?”
“……”
“表演的还是胸口碎大石!也亏你这种要面子大过天的人能做得出来?”
“……”龙十八如坐针毡,腾地涨红着脸尴尬道,“你怎么知道……你是不是跑出去看了?”
“我可半步都没离开家门。”陆清言慢悠悠夹起根青菜放在嘴里嚼,“这样下去不行,我总不能让你白养我,得想法子弄些钱来。”
“不行,你的伤还没好利索。”龙十八一口回绝,“何况你武学套路太过迥异,贸然露面容易引来注意。我不卖艺了,明儿去找些工活做做,银钱肯定少不了。”
“别老那伤说事,好得差不离了,不妨碍行动力。”陆清言不耐地挥挥手,“以前我自个过活时从来不缺钱花,金银要多少有多少,你做苦工才能赚几个钱,一顿饭就花干净了。”
龙十八心知他绝非规规矩矩从正路取财,便不愿他再多行恶事,死活不肯应承。
陆清言无法,只得沉思半晌,“不如这样,我给西域老家写封信,将我欠钱之事告知父亲,请他运送五千黄金来为我还债,既能把欠你的债一笔勾销,还能堵住唐无尘那张破嘴,两全其美。”
龙十八乍一听,面色霍然苍白,“你要走?”
“当初可是说好我还了你的钱,咱们之间再无瓜葛,怎么,你反悔了?”陆清言知他没转过弯来,故意使坏逗他。
龙十八心里难过,又不愿在陆清言面前示弱,便强作镇静,不冷不热道,“你要走,我也留不住你,只是如今官府对发往西域的信件盘查分外严格,恐怕你的信无法通过信使转达。”
嘁,这人真没意思,多说几句好话能怎样。陆清言无趣地翻个白眼,“长安商贾众多,应有常年往来西域的商队,兴许可以借助他们帮我把信捎去西域。”
龙十八怏怏往嘴里又填一口菜咀嚼半晌,没好气道,“反正我不认得什么商人,别指望我帮你找。”
陆清言噗嗤笑出声,便凑上前贴近龙十八身畔,趴在桌上偏头去瞧他阴郁的面色,“龙十八,你生气了?”
“没。”
啧啧,陆清言撇嘴,便撑起下巴笑嘻嘻道,“你想啊,我还你那五千金子,金子就是你的了,到时候咱俩想怎么花就怎么花,还愁什么穷?”
龙十八愣住,方知原来陆清言作的是这般打算,胸腔气鼓鼓的烦闷登时烟消云散,心情别提多舒畅了。转眼瞟见陆清言一脸得逞的坏笑,才知被他摆了一道。
这还了得!一日不打,上房揭瓦,得叫他知道谁才是这家的老大!
陆清言直觉嗅出些不妙气息,眼见龙十八忽而翘起一侧唇角笑得很是狡黠,本能跳起身来就想逃,却被龙十八一把揪住扯回怀里,还未来得及挣扎,只听‘啪’一声脆响,屁股挨了重重一巴掌!
“……”陆清言彻底懵了,一时间脸颊绯红歪倒在龙十八臂弯里竟痴傻似的不知所措。这,这人……这人竟然打他屁股!?
“下次再敢招惹我,就脱了裤子打。”龙十八面无表情瞅着陆清言青红交加的神情,憋笑憋得很是辛苦。
“……你……”陆清言羞愤地说不出话来,无耻!实在是无耻!表面一副正经人样,内心根本就是个老流氓!“你把双刀还我,我今儿非得让你尝尝厉害!”
“不给。”
“……”还未出招,英雄便已落败,大侠还请重新来过。
待眼瞧着龙十八撩开床板露出捆扎在底部的双刀,陆清言当真一点脾气都没了。感情他天天垫着苦苦寻觅终不得的双刀睡了这么久,难怪那天把整座院子都翻遍了也没个影!
摩挲着爱刀,久违的力量与张狂再度被牢牢握入掌心,陆清言熟络地转了个刀花,浑然爆发的桀骜气场与先前伤弱时的模样判若两人。他扬起下巴看向龙十八,神情自负又倨傲,“龙十八,等我伤完全好了,定要同你不留余力比试一场!”
龙十八沉下眼睑,棍棒轻巧滑入手掌,恰如主人神定气闲的散漫笑容。“奉陪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