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K][御夜]沉痼自若》画沉黄昏寒霜落

6、陆 长弃烟霞

　　青年独自一人眺望着远方。
　　这不是第一次了，最近时常会在有些偏僻的地方看见师兄不知望着什么地方发呆。
　　夜刀神狗朗轻手轻脚地从背后接近他，在望见他的侧脸时，不知为何，心中一惊。
　　御芍神紫很在意自己的脸，也一直都悉心保养着自己的皮肤，加上他本身便长相清秀，所以他的侧脸自然也显得很漂亮。
　　但是，和平时不同。
　　没有人在他的身边，他只是独自一人望着远处，脸上没有他在面对别人时会露出的笑意。他的眼神也显得极为晦暗不明，他似乎什么都没有看，只是在注视着自己心中的什么东西一样。
　　他在想什么？
　　狗朗心中不知为何有了几分慌张，他有些怯怯地唤：“师兄？”
　　他回过了头来：“啊，是狗朗啊。”这时，他的脸上带上了淡淡的笑意。
　　“这里，很荒僻呢。”
　　这并不是御芍神紫第一次提起这样的话题，但是这一次，莫名地，狗朗感觉身周尽是寒意。
　　“是啊，是很平和的地方……”
　　“平和的美，很适合一言大人……不过，你不觉得艳丽的美更适合我吗？”
　　“呃……”狗朗愣了仅仅一瞬，紫喜欢美丽的事物这一点他早就已经很深刻地认识到了，他想了想，道：“也许是这样，但是……师兄、一言大人和我都在这里生活了很久，过得也很幸福……”
　　不过，师兄莫非是想说……平和的这个地方，适合一言大人而不适合他吗？
　　青年唇边带了浅浅的笑。
　　“是啊，”他又望着不知什么地方，轻声道：“这样确实是很幸福呢，平淡的、和平的生活……的确，这样也可以得到满足的人才是大多数。”
　　孩子不知为何，看着望着远方出身的青年，觉得心底有寒意一点一点升腾。
　　“不过……”话题就在这里，被紫自己终止了，他像是终于回过神来了一般，将视线移到狗朗的身上：“啊，抱歉，想到了别的事情……今天的晚饭是什么？”他指着狗朗手上的胶袋，转移了话题。
　　狗朗一时间，居然说不出话来。
　　很可怕。
　　说不出来是因为什么，但是……不知道在想什么的师兄……很可怕，给人一种危机将至的错觉……
　　他没有将这种感受说给任何人听，只当做是自己的妄想。
　　只是，这似乎，并不仅仅是妄想，倒不如说——若真是如此就好了。
　　青年又一次远行归来之时，狗朗感受到了什么不同寻常的气氛。
　　“师兄，你回来了？”
　　“嗯。”紫走到狗朗面前，垂下头，摸了摸狗朗的头。
　　他很少这样做，狗朗抬起头，有些讶异地看向他，心底突然感觉到了微微的寒意——就像是，有什么不好的事情要发生了一样。
　　把他的头发揉乱的那只手依旧动作轻柔，像是面前那人一般温柔。
　　紫已经和狗朗亲近起来，知道该以什么样的力度抚摸孩子的头了，然而，这份温柔在此刻，却令狗朗心神不定。
　　狗朗望着紫，眼神微微有些动摇。
　　怎么了？
　　发生了什么事情了吗？
　　这一次，紫并没有笑。
　　“这封信，帮我拿给一言大人吧？”他说：“我所思所想，尽在这封信中了。”
　　脸上惯常的微笑被他敛起，他转身，背对着孩子挥了挥手。

　　残阳如血，山色也是一言大人所钟意的，选择在这里了结应该不是什么太坏的选择。
　　然而，关键时刻，孩子冲入了二人之间，挡在了三轮一言的身前。
　　啊呀，挺身而出了呢。
　　御芍神紫的眼中尽是冷意。
　　再也没有任何伪装，再也没有任何顾忌，他没有掩抑自己的杀意和气势，就这样面对着他已经决心在这一刻当做敌人来对待的恩师——连同挡在他身前的孩子。
　　“让开，小狗朗。”他冷声道。
　　孩子在颤抖。
　　然而他终究没有像紫所要求的那样让开，他因为紫身周太过可怖的气势而恐惧，他止不住自己身体的颤抖，然而……他站在三轮一言身前，一步都没有动。
　　这场景实在是可笑，他漠然想道。
　　几乎谈不上真正掌握了半点剑术的十岁的孩子，挡在无色之王三轮一言面前，试图阻止他御芍神紫和三轮一言之间的决斗。
　　不自量力。
　　你也是因为知道这一点，才会如此害怕的吧？
　　你也知道，我这次是认真的——认真地想要和一言大人决斗、认真地想要……杀死自己的恩师。
　　想要阻止？那也需要足够强大的力量才行——足够将我和师父都压制住的力量。
　　现在的你，做出这种事情来，无异于螳臂当车。
　　——你也是，知道的。
　　所以……
　　“没有豁出性命的觉悟，就不应站在真正的刀刃之下。”
　　他将刀刃，对准了孩子：“还是说，你以为，我不会杀了你吗，狗朗？”
　　看吧，夜刀神狗朗颤抖得更厉害了，他的瞳孔因为他的这句话微微放大，他看着紫的眼中满是不敢置信与迷惘。
　　御芍神紫大致能够猜出他此刻的所思所想——尊敬的一言大人被挑战了，做出这种事情的是大逆不道的师兄，为了不让师父和师兄兵刃相见一定要阻止这场决斗，然而……
　　他想要阻挡的御芍神紫，可是他在此之前一直喜爱着、尊敬着的师兄——在他的眼中足够强大、他完全无力与之抗衡的师兄。
　　——那么就让开吧。
　　但是，你自然是不会轻易让开的，对吧，小狗朗。
　　就算我曾经也对你说过，要审时度势、量力而为什么的，你也不会记在心上——或者这些对你来说，比起一言大人的安危来，实在是不算什么。
　　狗朗的眼神依旧象是平日他所看到的那样，清澈而坚毅。
　　很漂亮。
　　但是……这种仅有清净空灵感觉的漂亮，完全，不够美丽。
　　有若楚雨初歇的世界一般，空气中满是清凉的水汽，整个世界似乎都变得明亮了几分，但……这样的，还不够。
　　“我再说一遍，”这一次，紫的声音显得有些轻：“让开，小狗朗。”
　　和之前一样、和他所预想的一样——孩子岿然不动。
　　御芍神紫的眼神微微一暗。
　　实际上，他并不想对自己的师弟动手。
　　那只是个弱小的孩子，那只是一个还没有完全成长的孩子。御芍神紫想要看到的，是恩师三轮一言的灵魂在生死之间绽放出的美丽光辉，这和夜刀神狗朗没有关系，况且……
　　他也还没有看到，夜刀神狗朗的美丽绽放出来的那一瞬。
　　这是他深藏心底的微小执念，自然不可能说出口或是通过什么其他的方式表露出来。所以，此刻，他仅是以不带任何感情的危险眼神望着在此刻显得极为碍事的孩子，试图让他意识到，以卵击石实在是一点都不明智的做法。
　　忠诚到可说是愚蠢的师弟并没有明白他的意思，御芍神紫有些意外地瞥了一眼狗朗身后的一言——一般来说，在这种时候，他早就应该发话了才是。
　　然而三轮一言在这种千钧一发的情况下，在这种明显应该由他发话叫狗朗退下的时刻，竟愣了一下。
　　三轮一言望着御芍神紫的眼睛，捕捉到了紫眼中一闪而过、未能及时被他掩饰住的感情。
　　而后，师父露出了无奈的笑容，一如平时，温柔而平和。
　　“小黑，没事的。”他看向了自己身前的孩子，用一只手摸了摸孩子的头，微笑道：“退下吧。”
　　一言也知道，孩子是绝不可能轻易退下的，所以他上前一步，将孩子挡在了他的身后。
　　御芍神紫的眼神微微动了动，之前凛然肃杀的眼神在极短的一瞬，象是由霜雪化作了流动的清澈泉水。
　　——这变化，仅仅一瞬、仅被三轮一言一人所捕捉到。
　　下一刻。
　　“那么……”御芍神紫的眼神，重新变为了之前有些骇人的、带着极重杀气的眼神，就好像那一瞬的变化只是一言的错觉一般：“可以开始了吧。”他将刀刃，再一次对准了传授自己剑术的恩师。
　　三轮一言以与数分钟之前、狗朗尚未挡在二人之间之前时完全不同的目光望着御芍神紫，眼神中除了严肃，还多了一层晦暗不明的什么。
　　紫眼睁睁看着一言眼中那层他无法辨别出是什么的感情慢慢地、一点一点地转化为类似于释然与欣慰的感情，握紧了手上的刀。
　　心中有奇异的感觉升腾起来。
　　那是，类似，有什么自己都认识不到的东西被他人先一步清楚认知了的……不甘与不快。
　　望着这样的弟子，一言终于又笑了。
　　“紫，”他说：“这是最后的一课。”

　　刀剑相接之声，响彻四方。

　　“让我们再在什么地方相见吧，小狗朗。”
　　“不知是否会有一天，我也能看到，温顺而愚蠢的你身上绽放出独一无二的美呢？”
　　那人嫣然微笑着，转身离开了。
　　——拿着三轮一言亲手交到他手中的過，不带丝毫眷恋一般，离开了这个偏僻的山村。
　　三轮一言大人受伤了。
　　流了很多血。
　　——是师兄造成的。
　　——师兄离开了。
　　眼泪不知为何就这样流了下来。
　　不行……被泪水模糊的视线中浸染了赤红，他用力拭去眼角的泪水，奔向了一言。
　　现在不是可以软弱的时候。
　　“先去医院吧。”男人捂住肩上的伤口，直到此时，依旧是笑着的——苦笑。
　　很痛吧？流了好多血啊，一言大人不会有事吧？
　　即便已经拼命地告诉自己不能在这时候软弱地哭泣，即便他已经拼尽全力忍住眼泪，但泪水还是不住地从眼角流出来。而他只有一边死死咬住唇，不让自己发出一丝声音，一边用力用手背拭去泪水——大力到象是要在同时拭去某些他并不希望残存于己身的感情一般。
　　夜刀神狗朗永远都忘不了那一日。
　　被血色浸染的那一日，师兄对师父刀刃相向的那一日，御芍神紫离开这个家的那一日。
　　他由始至终都什么都做不了、什么都没有做到，只能眼睁睁看着一言大人被伤害，只能眼睁睁看着紫就那样离开。
　　他不知御芍神紫转身之前，望着受伤的一言大人的最后一眼中，是否有着哪怕一丝歉意或是不忍。
　　师兄走了。
　　但是没关系——我会变强，即便那个人不在了，我也会继续支撑一言大人的。
　　——你不在也没有关系的。
　　孩子死死咬着唇，扶持着浴血的一言，再一次用力抹去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