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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第三十八章/龙谷厮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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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十六,北燕拓跋吐浑率领的大军趁大梁两军尚未汇合,对萧景琰亲率的皇城军展开了反击。“大梁黄口小儿,使奸计暗算你拓跋爷爷!吃了败仗,可莫求饶啊哈哈哈哈!”
以萧景琰为首埋伏在冀州的军队至多也只有二万四千八,这几日向南围攻,已损耗了五千多的兵力。
“那拓跋吐浑向来喜欢硬碰硬,如果我们与其正面碰上,胜算不大。哪怕侥幸胜了,也是杀敌一万,自损三千,两败俱伤。”萧景琰用剑指着地图,与众将商量着战策。
“若拓跋真的展开反攻,不知我们能否支撑到两军交汇之时。”一长髯长须的将领皱眉沉声说道。
“可否再派些皇城军北上,支援我们?”
“我们现下把北燕夹击在中原,北上的皇城军不可能突破北燕的包围,迅速与我方汇合。若他们前来支援,恐怕速度也是与长林军一般,快不了多少。”
“诸位爱将,”萧景琰出声问道,“你们觉得,让南侧的长林军和皇城军分别派出分军骚扰北燕军的两翼,分散兵力,而后我方佯装不敌,撤军北退,引拓跋吐浑的军队进入死龙谷,再与祺王的长林大军一举围攻剿灭主军。如此,可行?”
“死龙谷?”众将沉思着。“死龙谷山高谷深,地势陡峭,阴云蔽日,尸骨散乱,若我方占据高处,这倒是个好法子。”
“问题是,拓跋吐浑也不是傻蛋,他真的会轻信我们,率军入那死龙谷?”
萧景琰听此,笑意微浅,眼中更是有一道精光划过。“只要我师做出了足够的牺牲,他们恐怕不信也得信。”
那时萧景琰倚仗自己多年戍边打仗的经验,以为这番部署下来,定是胜券在握。
但是老天无情,沙场无定,无论布局得多么缜密,终究,敌不过无常命运。
十月十七,萧景琰让列战英、徐会、毛青等副将率领分军埋伏在死龙谷的高地上,准备好火箭、滚石等暗器,而后率一万大军与拓跋吐浑的主军正面相迎,厮杀了三个日夜后,兵力损失八千,只剩下二千残部。
拓跋吐浑笑骂北燕的皇帝是不会作战的奶娃娃,而后不顾众将劝阻,率领自己的三万大军入了死龙谷。
看起来一切都在掌控之中,但偏偏,事故就发生在最关键的时候。
“该死!”夜里,萧景琰把战报狠狠地摔在桌上,强忍着把脏话吞吐入肚。“朕当初就让你们清查下冀州内是否还暗中埋伏着北燕的军队!你们都说没有找到,现在又是怎么回事?!”
十月二十二,不知从冀州何处出现的一支北燕分军南下突袭列战英等埋伏在死龙谷的军队,这下不仅计划被识破,后军更是牺牲了不少。一时间局势大危,风雨飘摇,似是胜算已去。
“好、好像是那些北燕蛮贼佯装成冀州人,潜伏在北境民居里……”一小将低头怯声出口。
萧景琰在帐内转了三四圈,面色阴沉得与外头昏暗的天色有的一拼。
“再有一日,我们就可与后军汇合。可是前有拓跋吐浑进谷,后又有北燕分军袭击,如此,不仅先前做出的牺牲毫无回报,而且变成了我们自己陷入进退维谷的两难之地……”萧景琰停下转动的脚步,轻叹了声,闭上疲惫不堪的眼睛,揉了揉眉头。
片刻后,他倏地睁开眼,“祺王的大军已行至了何处?”
“那拓跋吐浑只往北调了三万兵力,南方还留有三万……虽说没了拓跋吐浑的散军挡不住祺王,但大军若想与敌军硬碰硬攻上来,少说,也要一月有余。若是绕过散军,急速赶至,最少也要十来日,我们……”一年岁已高的老将把剩下的“我们才可等到祺王的大军”咽下了喉咙。
十来日?
他们实际连五日都撑不到!
待祺王赶至死龙谷时,怕见到的不是友军的猎猎旌旗,而是残尸骸骨啊!……
这一下,所有人都沉默了。连大帐内摇动的烛火焰光,也温暖不了寒彻入骨的众人分毫。
萧景琰的拳头握紧又松开,眸中映着火光,面色变幻万千,终究停于苍凉至极的平静。
“诸将,可愿与朕共进退?”
“自当为陛下尽忠效力,抛头颅洒热血!”十数将领半跪抱拳,目光坚定,声音朗彻天地,划破暗空,惊起栖鸦。
“哪怕马革裹尸,折戟沉沙,一身残躯朽骨葬于天涯异乡?”萧景琰颤抖着低声问出口。
“生是大梁子民,死亦为大梁鬼卒,以戾卫国,以声喝敌,以体筑墙,以血蚀兵!”众将哽咽着,眼眶饱含热泪,却仍强撑着不愿落下。
“更何况……”不知是谁抽噎着轻语,“只要是死在大梁境内,何处……不是故乡?”
大梁境内,皆故乡。
一言,竟是凝滞了空气,停住了时光,只余如杂草般蔓延生长的万千静默。
“啪嗒、啪嗒……”
压抑至死的寂静里,是那再也忍耐不住的双行热泪在滴落中悲唱着临终的哀歌。
没想到这一去,终究,还是成了永别。
十月二十四,萧景琰与列战英、徐会、毛青等人汇合,军队兵力总计一万,预估可死撑时间……五天。
“战英?”萧景琰盯着列战英染血的右臂,眉头紧紧皱起,“你受伤了?”
“不慎中了敌人的奸计。”列战英脸色苍白,似是随着鲜血流逝,生命力也在不断丧失。
他用完好的左臂紧紧攥住萧景琰的袖子,“陛下,祺王可说何时能赶至死龙谷?”
萧景琰沉默了半晌,道出了谎话,“三天内,三天内他们必然赶到。”
“三天?”列战英一颤,随即恍惚一笑,“三天……好……我们尚有胜算。”
“你可让军医包扎过了?”萧景琰看着那不断出血的右臂,眼皮一跳一跳。
“没用的。”列战英摇摇头,向来俊朗的眉眼上尽是污渍血色,映得瞳孔都一片通红,“那偷袭的北燕蛮敌用的是倒钩带刺的飞箭,一旦拔出,恐会牵扯皮肉,破裂血管,最终性命垂危。”
“那你……那你就这么让箭一直插着?”
“属下……属下还想亲眼看到我们打败北燕的那一天。”列战英苍白一笑,“只能委屈这右臂,舍了它去。”
箭若迟迟不拔,虽会血液凝固,但这只手也算废了。
他从一开始,就做好了这般打算。
“陛下,还有六公里!”不远处,有站岗的瞭哨员大声报告着。
声音一出,所有人心里都一沉。
他们用先前设置好的滚石机关阻挡拓跋吐浑前进的步伐,虽然颇有效果,但这一天下来,敌军竟是又前进了一公里。
前方有虎豹露出獠牙,后头又在与歹毒暗蛇作拼死抵抗。
萧景琰的声音在这常年不见天日,阴风森森的死龙谷中低了几分,“这一战,我们不求胜,但求活。兄弟们,记得无论如何都要撑到援军到来的那一天。”
看起来凶神恶煞的一小兵憨厚一笑,“陛下活着就好,咱们死不足惜!”
萧景琰眼神一沉,“人命都是平等的,没有谁比谁更高贵的道理!你们别忘了,家里还有等着你们回去的老母和妻女。能求生,便求生,求不得,才可悲叹一句‘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地’!”
那小兵一愣,随即声音轻了下去,略带哽咽,“俺的爹娘早在九清县被蛮子埋死了……”
当初北燕把豫州九清县的三万无辜平民一一坑杀于荒野土洞之中,这其中,就有为了生活远行在外许久未归的他的,老爹老娘。
“俺的老娘眼睛都瞎了啊,老爹更是上山砍柴时把两条腿都摔断了。那些天杀的……怎么,怎么忍心把他们都给推到坑里去啊!”小兵说着说着,眼眶红了起来,眼泪鼻涕混于一处,掉落进污暗的泥土里。
听着的人无不神色黯淡,面目悲怆,一时间没有说话。
“俺想,这辈子若能多杀几个北燕老贼,那俺也算给爹娘报仇了……”早已不小的小兵用沾着泥土干血的脏手抹抹泪又擤了鼻涕,“死不死的,俺也不在意。反正早点跟爹娘团聚,俺也开心。”
一片萧瑟喑哑里,只有黄脚紧抓着槎桠枝条的乌鸟在干涩地鸣叫着,恍惚中似是听到了满山满谷的青羽子规在含血哀啼着,“不如归去、不如归去……”
一载离家,却终究是,再也难归。
十月二十六,拓跋吐浑的大军离营地只剩四公里。祸不单行,破晓清晨薄雾蒙蒙之时,后头的北燕分军派出三千小军,借巉岩怪石掩去身形,从崎岖险路绕道,再一次地偷袭了皇城军。
“有敌来袭!有敌来袭!”好梦酣睡之中,有站岗的小兵惊呼出声。
这一下,所有人都从梦中惊醒,吓得大汗淋漓。
列战英先捂着右手跑去主帅营帐,“陛下,后头的北燕军派了三千兵力偷袭我军。”
萧景琰这几日入睡极浅,一听到外边的闹响早就起了身。
“是从高地过来的?”
谁占据了死龙谷的高地,便占据了五分胜势。当初便是冀州来的北燕分军在突袭之余占据了死龙谷的北边高地,牢控隘口,让他们退守不得,故而才陷入了如今境地。
“是。”列战英神色沉重。
“下令下去,徐会、列战英保留实力,率军在巨石间掩去身形。朕与毛青率军,寻机爬至高地,把敌军逼回北谷。”
“陛下,高地上全是飞箭滚石,不能去啊!”列战英两眼哀戚,竟是直直跪了下来。
“现在敌军来袭,军心涣散,若我不冲锋陷阵,你让余部如何想我?!”萧景琰的声音大了几分,微冷的面色轻颤着。
“陛下,”列战英伏在地上,忠心耿耿,“属下愿替陛下率军爬往高地,逼回敌军。”
“不可。”萧景琰一听,一言回绝。“你可是忘了你还受着伤?”
“那陛下可是忘了当初是我在死龙谷里爬上爬下布置机关等待拓跋吐浑的大军的?”列战英一笑,“右手是废了,可我人没死啊。属下比陛下更了解死龙谷的地形,也更了解那些暗器机关,相比起来,倒是我去,胜算更大。”
见萧景琰隐隐动摇,列战英继续说道,“我军现下兵力只余一万不到,不可再做无谓牺牲。若陛下此去未成,不仅战死的是一国之帝,还有那同行的千余士卒。更甚者,失了主帅,没了指挥,军心涣散,死去的还有那八千残军啊!”列战英双膝跪着砰砰磕头,每一声都重得可扬起石地尘埃。“望陛下,三思。”
萧景琰紧握着拳,没有回答。就在这时,徐会走了进来,“我也赞同列将军的建议。”
他抱拳向萧景琰做了一揖,“我与列将军搭档多年,配合无双,若此去能有列将军相助,或可有十足十的胜算。”
“陛下即使珍重部下,也万万不可拿自己的龙体开玩笑。”毛青也走了进来,一同说道。
“你们……”萧景琰的声音低沉了几分,心头却是终下了决定。“你们真有十成把握?”
徐会一笑,“如果运气好,兴许还能冲破敌军的包围,打通北方隘口呢。”
萧景琰闭上眼,似在思索着什么,一时间没说话。片刻后,他终于睁开了眼,神色如往常般镇静。“既如此,我便信你们。一人两千大军,可够了?”
列战英与徐会双膝跪地,“奋身出命扫国家之难,哪怕单枪匹马,亦是足矣!”
十月二十六。
辰时,列战英与徐会各率两千军,在飞箭流矢中冒险爬上了高地。
巳时,二人遇上了同据高地的那三千敌军,开始了拼死厮杀。
申时,三千敌军被视死如归的四千皇城军打得节节败退,撤离了高地。
戌时,占据高地的皇城军趁着夜色,对守在谷口的北燕军展开了小型攻势。
十月二十七。
子时,天色已深,夜色朦胧中双方仍然激战未停。
卯时,北燕军已死伤五千。
午时,皇城军见骚扰的目的已然达成,毅然撤退。
此次小战,我军共损失五百六十二人,包括五百六十一兵卒小将,一位,副将。
徐会率军回营向萧景琰报告时,死龙谷里下起了小雨,从阴暗天空掉落的雨水砸进染着鲜血的污泥里,似是连无情天地都在为奋不顾身的勇士们流泪祭悼。
“死了?”萧景琰盯着徐会反问。握着剑的手微微颤抖。
徐会沉默着点点头,“尸首就在外边,陛下……可要去看看?”
萧景琰转头望着那苍茫天地间白得刺眼的素布,心里像打着鼓,说不出话。
“列兄弟是在交战中被飞矢射中心脏,失血过多而亡。”徐会低沉着声音复述,眼眶含泪却不落,“他说,这回完成任务,打了个十足十的小胜仗,不负圣上,死而无憾。”
“只是,尚有一平生夙愿未了。”徐会闭闭眼又睁开,让热泪倒流回去,“他说,还有个姑娘还在等着他回家。”
【——战英,我们,可都要撑到最后的那一刻。然后……一起回家啊。】
【——好,大伙一起回家。】
“他还让我转告陛下,待回京之后,可否代他找到萝萝姑娘,说一句……”
“山河收复之时,是你我永结同心之时,也是你我,休离断情之时。如若有恨,便候着下一世,尽相报还于我吧。”
【——她说……无论我是死是活,山河收复之时,便是我俩大婚嫁娶之时。
不用凤冠霞帔,不用三拜高堂,不用八抬大轿,她亦心甘情愿,永世为我妻。】
萧景琰回想起往日的种种过往,握紧拳头,用尽毕生力气咽下喉中涌上的血沫,闭目轻颤着道了声,“……好。”
鹣鲽不解愁,晚上明月楼。
此生难相守,来世共白头。
战英,你看,下雨了。
“萝萝哎!下雨了,得收铺了。”
“唉好,阿爹。”
萝萝手忙脚乱地与爹爹收着铺子,把东西都搬回家,待一切忙活完后,半身衣裳都被雨淋湿了。
还没擦几下,她却是想起什么般,拍头大喊,“哎呀晚了!”
说着,她望着那滂沱大雨中的苍茫暮色,甩甩头发不再犹豫地便往雨里冲去。
“哎傻丫头,下这么大雨你干什么去啊?!”萝萝爹爹残了半条腿,走不利索,只能用沙哑的声音着急地唤着自家闺女。
“去找那私塾先生教我写字!”萝萝避开水塘,用手作伞挡在头上,边跑边喊。
“给你那情娃娃写信啊?”老爹反应过来。
“唉是啊!”萝萝在雨中奔着,脸上是少女的青涩笑容。
若是阿英收到她的信,知道她学会写字了,会很开心吧?
或许还会觉得她写的信啰嗦,都是些“阿爹今日又咳嗽了”、“隔壁秀珍的娃娃顽劣得很,我们以后不要生这样的”、“你在军里吃得好住得好不”、“好好打仗别担心我”、“你走后,每看到穿着铠甲的人从铺前走过,都觉得像初识那日的你”之类的废话。
萝萝想着,心里荡漾着层层暖意,水塘溅开的水花恰似绽放的心花,一波叠一波,却浑然不知,她苦苦等候的那人,再也回不了家,伴她一世梦圆。
“啪嗒……”雨越下越大,似泪砸落在皮肤上,一点点地流淌入衣,冻得人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连心口,也微微抽搐着,似是凉得很。
萝萝捂着一阵阵抽痛的胸口,突然停了下来,轻轻喘着气。她抬起头,朝着暗沉天空伸出手,接住那如瀑倾泻的雨滴,看着它们从指缝滑落,留下一片冰冷余温,语气略带茫然,“怎么会……这么冷?”
倒像是谁,把毕生的泪都给哭尽了。
阿英,你说怪不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