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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三十六)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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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晓涵睡了很久很久,而且睡得特别沉。她感觉她已经好久没有这样好好睡一觉了。真要命,许琛不在,她竟然连觉都睡不好。一回来,被他压在身下狠狠折腾一番,她就睡得香了。
也因为睡得太沉,早上有人找上门她都不知道。
“我是梁诗芸,晓涵呢?她还好吗?”她一大早急匆匆地开车赶来。
“她还在睡,”许琛身上也穿着睡袍,对她说,“进来吧,我也想和你谈谈。”
“我大学主修心理学,在做经纪人之前是心理医师,所以晓涵的症状最早我发现的。”客厅里,梁诗芸开门见山地说。
“我发现她不对劲时便一直陪在她身边跟她讲话,我向老板提议做她的经纪人。我不忍心啊,不忍心看着这么有才华的人被这种病折磨甚至失去生命!可她那时已经病得不轻,第一次自杀时就被诊断是重度。重度很难彻底医治,我见过很多重度患者,他们一辈子不是在跟抑郁症做斗争,而是跟死神做斗争,他们的家人时时刻刻要提防病人去寻死。”
“晓涵是个例外,也许因为她的病因不太一样。大多数抑郁症病人的病因跟从小特殊的家庭环境和成长经历有密切关系,可晓涵的家庭和成长都很正常,我想你也知道,她的病因是当年她犯的一个错误,说到底她是个心地柔软的人,所以一直没办法原谅自己。不过就算这样,我们仍觉得她的恢复是个奇迹。”她又说道。
“抑郁症患者看整个世界是灰色的,他们仿佛跟世界平行,融不进去,孤立地存在。多巴胺是使人快乐的元素,抑郁症病人就是多巴胺的分泌出了问题。要产生多巴胺有很多方式,比如吃甜点,运动,谈恋爱,做/爱,还有专注于自己的兴趣爱好,做自己喜欢的事。你也看到了,她把自己的生活安排得很丰富,她不让自己长时间放空,总是专注地做一些事情,她也确实都做得很好。我还建议她多跟人群接触,可她个性太直,说跟人交往不一定开心。建议她谈恋爱呢,她小姐眼光高得很,谁也看不上,不过她现在总算有了你。”她笑着摊摊手。
“那她的病什么时候可能会复发?或者说什么条件下容易复发?”他问。
“这个……很难说,人生的际遇本来就难以预测,”她叹息,“我之所以说她是个奇迹,就因为她这些年来一直好好的,无论经历什么,都没有复发的迹象。这次回去我也没想到她会突然倒下,本来好好的,她心情也都不错,后来临时邀约多起来,大家都知道她几个月才回来一次,机会难得,她自己也不想都推了,结果到处赶场身体就吃不消了。她在机场里昏倒我真是吓了一大跳,偏偏她一定不让我告诉你,好在后来医生诊断说她是太累了,没有复发迹象,但我还是有点担心,因为她总说回来以后睡不好,很多抑郁症的发作都从习惯性失眠开始。不过看她现在居然睡得这么熟,唔,我想情绪的原因占多数吧,她可能太想你了,”她笑着说,“她现在基本上情绪管理做得不错,但万一发觉她有点不对,多陪伴她,如果你没空陪她,一定找人陪着她跟她说话,别让她一个人长时间地陷在负面情绪里。”
“我家的亲戚中也有因为抑郁症自杀的,所以我对它不陌生,”许琛说道,见对方恍然明白的眼神,又说,“艺术家的直觉太过敏锐,感情又丰富细腻,所以得这种病的不在少数,对吗?”
“是这样。昨晚给你打电话之前我不是不犹豫的,知道她的病的人只有身边最亲近的几个人,公司的人都不知道,她也很怕大家知道了对她另眼相看,所以我很担心因为我的一番话反而让你疏远她,可俞妈给我打了包票,说你一定不会的,既然丈母娘都首肯了那我也没什么好顾虑,就是这个傻丫头啊自己顾虑重重,连病了都不敢告诉你!”
“的确是个傻丫头,”他也无奈叹道,“好在昨晚我们已经谈开了。”
他想起那次跟晓涵父母见面,他们私下谈的一番话。
“很多人看到我女儿,都会被她的美丽和才华吸引,可实际上她脾气不大好,而且以择偶的标准来看远远不够健康。你的家庭不普通,是不是允许你做出这样的选择?还有,晓涵的个性在艺术上可能还走得远,如果跟你回国,那种官场她肯定适应不来,我们不知道你怎么考虑?”
俞妈的这番话让他至今记忆尤深。他也记得他的回答 :“我不打算回国,在国外的许家由我当家,也由我说了算。我向你们保证,我不会让晓涵走我妈的路,我也想保有她对艺术的热情与追求,至于她的身体,我觉得那都是小事,我会好好照顾她。”
可昨晚,他分明就没将她照顾好,想来都觉得汗颜。
俞晓涵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了,她闻着阵阵食物的香气下楼,就见许琛正站在厨房里煎肉排,不禁瞪大了眼。
“醒了?”他抬头看见她,立刻问,“中午吃汉堡好吗?”
“哪来的东西?我记得冰箱是空的呀!”
“我让安妮送过来的半成品,她跟我说煎一下再配蔬菜奶酪就可以吃了。”
她愣愣看着他,谁能想到许琛这样的贵公子竟在厨房里给她做吃的。
“还是我来吧。”她主动要接手。
“这种小事交给我,”他转头亲了她一下,“你啊,你这双手还是用来弹琴画画吧。”
怔怔望着他的背影,她恍惚想起了小时候,那时妈妈要进厨房帮忙,爸爸总说:“哎呀你就不要进来了,你这双手还是用来弹古筝吧,这种小事就交给我好了!”
刹那间,突然就有了很想嫁给他的念头。以前都是他在说,可这刻,她是真的很想嫁了,想与他就这样过一辈子。
她不禁从他背后靠了上去,双手圈住了他的腰。
他笑着抚了抚腰间的那双手说道:“乖,我快好了,先好好吃饭,然后我有正事儿跟你说。”
举行葬礼这天意外是个好天气,一扫多日雨天的阴霾,阳光暖和,微风徐徐,颇有几分春天的姿态。
许家和凌家的人基本都到了,除此以外,再无外人。许琛想起过去妈妈每年过生日,排场铺得那么大,各界人士都来给她捧场。而今人走了,竟是这般静悄悄,没有一个外人,也没有好友到场,这是一场不能声张的葬礼。
仪式很快开始,许琛与俞晓涵站在最前面,旁边是凌家人,舅舅和舅妈站在最前,这次姥姥也赶来了,由看护陪着站在他们旁边,另一边是许家人。还有一台大型摄影机对着他们拍摄,摄影机连着一个小屏幕,屏幕上是他的父亲,在那端也是一身黑衣地观看整场仪式。
许琛看着那骨灰孤零零地放置在宽大的坟墓里,四周是泥土,一抔抔被撒到骨灰盒上,最终将它完全掩没。这个墓地是舅舅选的,就在市区的山上,四周宁静,说是风水极好。
入葬完成后,几位工人将事先做好的墓碑抬了过来,当高大的黑色墓碑竖立起来的时候,大家都看到了上面中英文对照的字,其中家人的名字里,用中文清清楚楚写着——子:许琛,媳:俞晓涵。
凌家人没什么反应,唯独许家人见了全都瞪大了眼,个个表情精彩。
等拜礼结束后,二伯率先走出来说话:“许琛,你这什么意思?没经过长辈同意就把名字往墓碑上写,谁准你这么做的?”
“我准的。”姥姥沉声说道,也不看二伯,只朝那摄影机旁的屏幕看去,“他们的事是我准的,我看他们俩情投意合本来也打算结婚就准了,怎么着,谁要找我算账吗?”
“妈,您误会,绝没那个意思!”屏幕里的男人面上带着笑说,“老二,你也是,怎么能这么讲话!”
“哎呀老太太,是我不对!我也不是这意思,”二伯连忙打圆场,“我是说,这不还没结婚,怎么能这样呢!”
“是啊,这要是到时候没结成婚,对女方多尴尬,你说是……是不是啊?”二伯母看着俞晓涵出声道,却被许琛冰冷的眼神给震住了。
“二伯母,虽然我跟晓涵是没正式登记,”许琛嘴里这么说,眼睛却盯着屏幕里的父亲,冷声道,“但那个传家的玉如意我早就给了晓涵,也将她的名字写进族谱里,不信您可以问大伯。”
众人看向一直沉默在旁的大伯,只见他抬了抬眼镜说:“是的,这事我准了,名字也添进去了。我不管你们之间什么恩怨,这事我觉得没理由反对。”
“大哥,你一心就管做学问,什么都不懂!”二伯不满地说。
“我再不懂也是家里的老大,族谱也由我管,”大伯正色道,“许琛要跟心上人结婚,我们有什么理由反对?老二你现在跳来跳去的,又是为什么?”说着目光也瞥向屏幕里的人。
“大哥,你既然看着我,我也跟你说实话,”许仲宣显得既无奈又伤心,“容容走了我很难过,小琛到底是我嫡亲的儿子,可是你看看他,要把名字写进族谱也不托人告诉我一声,他现在根本没把我这个父亲放在眼里!”
“小琛,他到底是你的爸爸呀!”小叔动情道,“嫂子已经不在了,你在世上最亲的人不就是你爸爸?”
“就是!”姑姑也殷切开口,又冷淡地瞥了眼俞晓涵,“这种不被祝福的婚姻会有好结果吗?”
听到这里,许琛露出悲凉的笑。不被祝福的婚姻?在他们那个圈子里,那么多看似风光登对祝福满满的婚姻,又都结了什么好果子?
不过,他依然看向他的父亲,扬起意味深长的笑容:“爸,您会祝福我们吧?”
“你会需要我的祝福?”许仲宣同样含笑问道。
两人容貌相似,均是凌厉的眼神,互相望着对方。
“需要,但如果没有也不强求。”开口的是俞晓涵,她的神情相当平静。
许仲宣仿佛到这时才注意到她的存在,看着他们俩沉声道:“如果我反对呢?”
“老三,今天三弟妹入土为安,我在她坟前问你一句,许琛的婚事你真要反对?”大伯严肃地说。
“大哥!”二伯又跳出来,“许家人的婚事当然要得到许家的认可,这当父亲的都不认可,能作数吗?”
“这都什么年代了!”许琛的小姨忍不住扬声道。
“不管什么年代,许家的规矩就是规矩!”
“许琛你从小到大所受的教育就是教你这样对待自己的父亲?你的教养都去哪儿了?”姑姑责问道。
“如果许家的教养是这样,那还不如不受教!”凌家又有人低声道。
“教养不是让你想抛就抛!许家不是一般人家,你也不是一般人家的……”
“够了!”舅舅不悦地高声道,“今天邀各位来是送文森的妈妈最后一程,不是来声讨文森!”说着,又朝屏幕投去愤慨的一瞥,“就算真有人该声讨,也不该是他!”
“我知道,你们都怪我。小琛,你也还在怪我吧,”许仲宣又换了个表情,“你妈妈走了我真的难过,有时晚上做梦梦到她,醒来好久都回不了神儿,我才发现她是真的离开了!”
许琛冷漠地看着这一切,看着自己的父亲惺惺作态的模样,看着身后那几个说是他的亲人的许家人,看他们不管不顾地在他母亲的新坟前争吵责骂,他麻木地闭上眼不想再理。
过了会儿,俞晓涵紧了紧交握在一起的手,他侧过头去,只见她给了他一个坚定而温暖的眼神。
“文森,”舅舅走过来对他说道,“跟你妈妈说说话吧,她一定想听你跟她说话。”
身后还是争吵不断,他专注地看着墓碑,过了会儿,才缓缓开口道:“妈,我带晓涵来看你了。”
这一句开场白,让俞晓涵心酸得要落下泪来。
“你不是说要我找个有缘人将钢琴送了么,我找到了,就是晓涵。她可喜欢那架钢琴了,看到琴时跟你当年一样的激动。她也是我的有缘人,她啊,又漂亮,又有才华,又贤惠,你如果认识她,一定也会喜欢她!”
说着看向她,只见她眼里点点泪光。
“我记得你在信里说,我会喜欢这个地方的,我以前不相信,但现在的确喜欢了,”他淡淡微笑,抬头仰望天空,“这里真的很好!”
她在旁边开始轻声哭泣,他侧过身帮她擦眼泪,一边说:“来,你也跟妈说几句。”
“阿姨……”
“要喊妈。”
她脸一红,才轻声道:“妈妈,我在这里跟您问好,我会好好照顾许琛。”
“傻瓜,应该我照顾你才是。”他的嘴角淡淡弯起。
“我,我不知道能为您做点什么,我上次重新改编了您的《茉莉花开》,希望您不要介意,我把乐谱传给您看,这里没有钢琴,不过我带了长笛,我吹给您听。”
说着,安妮走过来递上乐谱和长笛。
许琛陪着俞晓涵蹲下身,将乐谱融进火里,随后她就拿起长笛,望着远处那葱郁的树林,徐徐吹送起来。
悠扬的笛声响起,穿过清风,吹入每个人的耳朵里。明明是婉约的情歌,如今却多了几分凄清,声音里分明是对过去的怀念与感恩,欢乐的时光,流逝的岁月,淡淡的哀伤与遗憾,一点点渗透到人心面,一直缭绕不去。
责骂声不知何时停了,大家都静静地聆听,都陷入了哀思里。
墓碑上,那优雅美丽的容颜,那一双眼,仿佛也在此刻饱含了泪水,被这笛声感动到热泪盈眶,感动到露出欣慰的笑。
热泪盈眶的还有屏幕里的老人,虚假的笑容不知何时已隐去,他怔怔听着,不知不觉老泪纵横。
笛声渐止,没有人说话,只有轻轻的抽泣和长长的叹息声,不少人低头抹眼泪。
许琛将俞晓涵搂进怀,哽咽地说:“涵,谢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