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魅歌》风舞

1、[白先生的养子]

　　白苏维是白寒枫白先生夫妇的养子，他们把他带到寨子里来的时候，他才九岁。
　　他们回来的那天正是族里的仲夏节。
　　每到这一天，寨子里的人都在忙着置备节日的东西。他们在土陶瓮里烧饼子，从栏里抓出十只小猪，先放出它们的血来做一种香腻腻的肠，再将它们串成十串，架在花树的枯枝上烤，烤得油亮亮的。年轻男人们将专用的桌子自仓房里搬出来，在寨前的空地上排了长长的三排，姑娘们就在桌子与灶房间来来回回，把备好的餐食端上来。她们一边忙一边笑，那声音比林子里的千歌鸟要好听不知道多少倍。
　　我顶顶喜欢这个时候。他们在下面忙，我便在寨墙上晃着两条腿坐着瞧。很多时候他们看不到我，毕竟木墙在寨子边沿，又高又陡，人们路过的时候总是走得匆匆，很少会抬头看。
　　不过只要他们一看见我，就会给我些吃的。有时是刚出瓮的饼子，有时候是只烤好的小鸡，或者一段煮得透透的肥腻腻的血香肠。
　　白苏维来的那天，我也正是这么坐在寨墙上的。一个姑娘送了香肠给我，还有一小罐的酒。我就坐在寨墙上，一边吃香肠，一边喝酒，眼睛一扫，便瞧见白寒枫夫妇从谷道上过来了。他们的身后，还跟了一个左瞧右看的小男孩。
　　这可是个生面孔。
　　我当时很是吃惊，便从寨墙上探头往下瞧。谁知这小男孩竟发现了，呼地转过头来瞪着我。我给他目光里那明显的怒意吓了一跳，赶忙先回忆自己是不是以前曾在哪儿得罪过他。可随后我就想起自己还从来没见过他呢，又何来的得罪？不过既然没见过，他干嘛要朝我发火儿呢？于是我也生气了。这可是我的地盘儿，你一个陌生的小子一到这儿就胡乱发火儿，简直就是讨打。我几口将香肠塞进嘴巴里，便要冲上去教训他。白寒枫却在这时把他往前一推，然后向我拱手道：“阿潘，这是我的养子，以后还请你多多照拂于他！”
　　白寒枫是个温和有礼的人，不管你对他说什么，他总是很有耐心地听，并且嘴角还带着淡淡的笑意。他还是个热心肠的家伙，只要你求到他，他就一定会尽力帮你的忙。所以，寨子里的人都喜欢他。就算是我，也很难对他发火儿。虽然在他刚刚来到寨子的时候，我们曾经狠狠地打过一架。不过后来我们和好了。
　　所以，既然他这么和我说了，我也不好意思继续发怒了。总要卖他个面子的。于是我忍耐着，准备依着白寒枫的意思过去和这臭小孩打个招呼。哪知我还没走近他，他就突然指着我大叫道：“他是只山精！”他向后退了一步，然后用一个小男孩所能表现出的全部的凶狠死死地瞪着我。目光里又是恐惧又是憎恨，还有强烈的厌恶。
　　我猛地停住脚步，站在不远处看着他。

　　有多久了？自从最后一个拿这样目光看我的人死去之后，已经有多少年没人如此看着我了？久得我几乎都忘了世上还有这样的人存在了。在他们眼里，所有的精魅都是害人的异类，无不除之而后快。
　　那么，这个小孩子呢？
　　他是白寒枫的养子，他会从白寒枫修习缚灵之术，带着他的满心敌意。终有一天，他会成为我们的对头吧？
　　……
　　“阿潘？”白寒枫略带担忧的声音突然响起来。我回过神来看向他，发现他正蹙了眉看着我。这种表情可是好久都没出现了。“哦，”我摸了摸自己的脸。还好，没现出原形来。我朝他点点头，示意他别担心。我是有原则的精魅，正所谓“人不犯我我不犯人”。而且，欺负一个手脚软弱无力的小男孩，可不是一个强大的精魅该做的事。
　　那臭小子仍然站在那儿瞪着我。不过这会儿，他眼里的畏色似乎更多了些，并且还在用手死死扯着白寒枫的衣服。
　　嘿嘿。到底还是个小东西。
　　“你瞧不起山精么？”我呼地蹿到他跟前，将他吓得连退了两步。我看得出他是竭力想表现出不害怕的样子，可越是这样，我就越想吓唬他。所以我猛地伸手扣住他的肩，将脸一直凑到他的鼻子前。我知道我的绿眼睛有多吓人，好多年前，山下的妈妈们就曾用我的绿眼睛编出歌谣来吓唬她们那些不爱睡觉的孩子了。果然，尽管他表现得很是倔强，可我知道他已经快要哭出来了。
　　“山精有什么不好？它们咬了你么？它们抢你的钱了？有么？没有吧，所以，山精怎么啦？”我戳着他的胸膛，他扁着嘴，一声不吭。我想他若不是嘴巴不够灵巧，就是怕一张嘴便会哭出来。于是我得意地一甩头，说：“再说了，我可不是山精那种弱弱的家伙。我是鸟灵，你知道鸟灵么？一看你就是不知道的。”他越发说不出话来，只是拿眼使劲地瞪我，把眼眶都给瞪红了。
　　“你怎么又变鸟灵了？”白寒枫这时候很不配合地在旁边插嘴。我抬头斜了他一眼，看见他又好气又好笑地站在旁边，他的妻子则掩着嘴，弯月亮似的眼睛里全是笑意。
　　“那你说我是什么？”我放开了小男孩，转过头质问他。
　　白寒枫露出为难的表情。他的妻子终于忍不住，“哧”地笑了出来。她将已经快哭出来的小男孩拉到身后，笑吟吟地对我说：“阿潘不是常说自己是山神么？”
　　“是么？”我翻翻眼珠。真的，我怎么把这个称呼给忘了呢？我冲她嘿嘿一笑，“还是小琳好。要不是你提醒，我一准儿给忘了。对，我是山神，山神阿潘，你给我记住喽！”我朝那个红眼圈的小男孩喝道。
　　小男孩狠狠地转过脸不理我。
　　“嘁，”我也不再看他，“我去喝酒了。”我对那夫妻二人道，“你们俩要是不快着点儿，好东西就要被那些家伙吃光啦！”我最后瞪了那小男孩一眼，便跳回到寨墙上，继续喝我的酒。可尽管我不去理他了，那小男孩的目光依旧盯着我，直到他随着白寒枫进了寨子，消失不见了，那种目光还像有实质一样沾在我身上。
　　——我真希望他会因为我的绿眼睛而做噩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