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氏余孽》无缺

33、冷幽涧

　　彘彤，就是萧彤。

　　当年萧氏被诛九族时，按大周律，留下女人们未杀。于是就有一个谄臣来向李策进言，将她们统统改姓“彘”。

　　那时李策正对萧氏满心痛恨，听此提议，龙心大悦：“准了。”

　　但是五年过去了，现在李策龙庭高坐，国泰民安，四海升平，除西北方突厥是个大患外，国内可以说是江山稳固，民心顺服——他本来就是周宣帝最优秀最有能力的儿子嘛，登基为帝，有何不可。

　　李策早已不复当年的心情，回首往事，忽然愕然，自己为何要做这等无聊之事，将一群手无搏鸡之力的妇人改姓猪？

　　李策想起了过去曾经，萧纵有多重视多宝贝这个女儿。

　　萧彤一出生，萧纵就对外宣称，此女乃梦骄阳而孕，出生时满室红光，异香绕梁，故起名为“彤”。

　　然后就是，萧彤四岁能诵诗书，五岁能骑奔马.....其实说白了，没啥特别的，就一个女童从小就饱受苛刻的训练而已。

　　当年李策见萧纵想尽一切方法为女儿造势，好让她身登九重宫阙之巅，母仪天下，不由的怒气难遏——这萧彤是一半的阙支血统，竟敢窥觑大周皇后之位，这不是玷污我李氏血脉嘛。

　　但是当时的长安，萧彤确实是小小年纪就才名远播，加上艳名远扬。小皇帝一登基，萧太后就迫不及待为儿子下聘，要立她为后。

　　那年萧彤八岁，本来是小皇帝的表姐，从此变成小皇帝未婚妻。

　　订婚第二年，长安兵祸。

　　李策亲手一刀斩下萧彤祖父萧隆的首级，并抛出宫墙之外.....

　　然后是陈元哲攥住萧纵的妹妹、萧太后的衣领，直接将她从楼上抛下摔死，同时一刀刺入小皇帝、萧彤的那位未来夫君的胸膛，前胸进，后胸出，将他戳了个对穿，像一块烤肉串在大周的军用长刀之上.....那年小皇帝7岁。

　　李策暗暗叹气。其实当时是不应该立即斩杀小皇帝的，应该等局势稳定后，再废了他，今后毒死就是。陈元哲做事就是莽撞，但是他也是出于对自己的忠心。

　　再后来，萧纵兄弟兵败被生擒，李策登基，亲手批下诏书，将萧纵和他的胞弟五马分尸，眼见那内脏和鲜血洒了一地，心中说不出的快意.......

　　然后，陈元哲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用种种借口，或者不找借口，将周宣帝其他的儿子，也就是李策的那些同父异母的兄弟们——当时还有五个，满门操斩，统统杀了, 终于让李策成了皇位无可争议的唯一继承人。

　　但是现在几年过去了，李策龙庭稳坐，却忍不住回忆起了那些既跟他一起长大，又跟他争夺帝位的兄弟们，于是又将他们重新厚葬，追溢了封号，并且善待他们的后人，恢复了他们皇族的身份，该当官的当官，该加爵的加爵.....

　　李策忽然心生悲凉，想那萧彤，战乱之时，不过9岁，父辈的恩怨与她何干；今年也不过14岁，未到及笄之年，惨遭轮-奸，杖毙后抛尸荒谷，为鸟兽之食.....

　　李策忽然抬眼看了一眼史全德：“派金甲暗卫，立即去冷幽涧，将那宫女尸首找回。”

　　李策话音未落，窗外忽然闪过一道白光，然后，“咣”的一声巨响，平地一声炸雷。人正被震得发愣，窗外，“哗”的一声，大雨倾盆而下。

　　史全德一怔：“皇上，现在？”

　　但是史全德立即回过神来：“是，皇上，老奴这就去传郝总管。”

　　史全德退下去了，李策轻轻的叹了口气。

　　萧氏一案，株连九族，当时是一口气斩了数千人，其中萧姓的二十几族，一两千男丁，上到白发老儿，下到黄口幼子，一个没留，全部枭首，尸体都埋在了一个巨大的坑里，里面包括萧纵兄弟的碎尸。

　　现在事已至此，无力回天，但至少也让萧彤跟她的家人埋在一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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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金甲暗卫最初是陈元哲为李策从御林军中挑出来的死士。当时李策是皇叔身份的摄政王、辅政大臣。

　　陈元哲怕萧氏兄弟暗地里对李策下手，于是从自己管辖的御林军中挑了100名武艺高强的低阶军官，组成暗卫，保护李策安全。

　　到萧氏兄弟起兵时，金甲卫已扩充到300之数，从御林军中脱离，专门给李策保驾。

　　李策称帝后，明面上宣称金甲卫重新并入御林军，皇城一切的防御都由御林军负责。但实际上，金甲卫转入地下，成了一个特殊的独立机构，只听李策一人号令。

　　金甲暗卫所有成员都是由陈元哲亲自挑选出来的，年轻力壮，武艺高强不说，还都识文断字，灵活机变，对李策赤胆忠心。

　　李策渐渐的对这支皇家秘密军队越来越信任和倚重，军政两处，难办的事情，都交由金甲暗卫出手。

　　金甲暗卫通过这些年的不断膨胀，如今已有千人之数，京城的各府衙，无一处金甲暗卫的黑手不染指；朝中重要的公卿大臣，无一不在金甲暗卫的眼目监控之下。

　　李策下令叫金甲暗卫去搜寻萧彤的尸体，等于是派出了全大周最精锐的暗探。

　　史全德忍不住腹谤：就为了一个十四岁的小女子，而且还是个死人？萧氏势力早已被连根铲除，皇上这么多年还放不下心病么？

　　但是几十年的宦官生涯，早已让史全德脸上除了诚惶诚恐的恭敬外，再无任何表情，当下躬身退出，将指令派发下去。

　　大雨滂沱了整夜，直到五更时分，雨才渐渐停歇，李策更衣上朝，在宣政殿听政。

　　昨夜大雨声势惊人，一般来说，暴雨难持久，但是昨夜的暴雨却恣虐了整夜，至使长安城外群山山洪暴发，城外平原，良田被淹，房屋倒塌；长安城内，低洼之处，水深数尺，宫中也有被淹的地方。

　　长安府尹忙得不可开交，威德帝也过问了一下灾情，让户部工部配合府衙，做好灾后救助，最重要的是要注意污水尸体的处理，避免暴发瘟疫。

　　威德帝退朝后又跟心腹大臣们在紫宸殿议事。

　　紫宸殿最靠近皇帝日常起居的内宫，是皇帝日常听朝和视事的地方，在这里议事的都是要臣，既所谓的“入阁”之臣。

　　一整天，李策都忙得不可开交。

　　下午，天近黄昏，金甲暗卫总管郝乐志终于回来复命：不见宫女尸体。

　　大周建国百余年，也不知道从何时起，宫里将刑罚处死的宫女往此处抛尸，积年累月，涧下确实有不少散乱的骷髅和白骨，但是哪里都找不到那个宫女的尸体。

　　唯一找到的是装尸体的破麻袋。那麻袋本来就不结实，抛下山涧时，被树杈勾住，彻底撕裂了，像风幡似的挂在树梢上。

　　那尸体呢？难道不成已经被野兽吃干净了？

　　冷幽涧方圆好几里，崖下穴居着好几群饿狼和野狗，宫女们的尸体是它们的天赐美餐。

　　郝乐志派出了整整200名金甲暗卫，在冷幽涧下找了一夜大半天，几乎把崖下的狼群狗群杀了个干净，又把每个洞穴都翻了个遍，最后，还潜入水底去摸索了一番。

　　没有新鲜的尸骨。

　　“这么说，那宫女还活着。”李策冷冷的说，“而且已经逃出冷幽涧了。”

　　“启禀皇上，如果那宫女还活着，臣认为，凭这么一个幼女之力，又是在五十杖刑之后，三天时间，独自攀上山崖，逃离冷幽涧，绝无此可能。”郝乐志回道。

　　李策拿着一串佛珠在手中把玩，漆黑油亮的檀木珠子从指结间一颗颗滚过：“生要见人，死要见尸。郝总管，那你说，这宫女是死是活？”

　　郝乐志赶紧跪下谢罪：“臣无能，皇上恕罪。主要是昨夜暴雨，崖下到处是溪流，足迹血迹什么的，都被冲刷得无法辨认。”

　　郝乐志顿了一顿：“那棵挂住空麻袋的树，倒是离崖底的涧水不远。昨夜涧水暴涨，山洪湍急，如果尸体当时是掉入涧中，倒是有可能昨夜被冲到下流去了......”

　　李策手里的佛珠忽然停住了转动。李策向郝乐志微微伏下身去，脸色铁青：“朕告诉你，她还活着......涧水流向何处？沿着涧水去找。一定得给朕把她抓回来，否则,你自己看着办。”

　　郝乐志吓得脸色刷白，喏喏连声，退了出去。

　　李策却又把史全德叫了过来：“那彘彤，有一半胡人血统，容貌特征明显。拟旨下去，以突厥犯境，严防细作为由，让户部和御林军配合，长安城百里内，挨家挨户搜查，凡有胡人容貌特征的，一律登记严查。”

　　“有两处要明察暗访，仔细查对：一处是药铺，任何人购买伤药都必须追踪到底；另一处是勾栏，勾栏内的新买入的胡姬必须一一查明来历。”李策吩咐道。

　　史全德下去传令给上书房。

　　李策一人在御书房里缓缓踱步，心情恶劣到了极点。

　　李策自己也说不清楚，萧彤的脱逃为什么会让自己如此烦躁不安，一个小女孩而已，连男儿都不是。

　　其实即使是萧家男性后裔，李策也没什么好担忧的。

　　难道还怕他聚众谋反？萧家已经被灭门了，势力已经被彻底铲除，当年萧纵在世，都不是他李策的对手，何况现在。

　　怕他暗杀行刺？笑话，李策戎马一生，即使不说武功盖世，至少也鲜有敌手。何况身为九五之尊，深居宫中，侍卫林立，一个江湖刺客，如何靠近？

　　但是李策还是非常焦躁，有一种隐隐的不安从心底深处升起，也许是五年前那场杀戮深埋在内心的创伤性记忆被唤起。两派各带大军，外戚是大周正规军，因为萧氏兄弟当时总揽大周兵权；皇族是守城的御林军，因为陈元哲当时总领御林军，十几万人就在长安城下厮杀，手足横飞，血染城墙......

　　萧彤，一个十四岁的弱女，身带杖伤，被抛入山崖，居然死里逃生，这事本身就透着诡异，不详之兆啊，不详之兆。

　　李策在窗前停下了脚步，用手指揉揉太阳穴，清理了一下自己思路：郝乐志说得没错，萧彤自己一人爬上冷幽涧山崖逃生是不可能的，无论是体力还是杖伤都不允许她这么做，除非有人接应。

　　李策不认为会有人接应。

　　萧氏余孽在宫外等候五年，萧彤一被推出宫门，他们马上得到消息，前来接应？

　　天下哪有这等奇事，想想都知道不可能。

　　那么唯一可能的逃生途径就是顺涧水而下了。

　　李策知道萧纵对这个女儿期望甚高，从萧彤五岁可骑奔马就可以看出，萧纵对女儿的教育并非女德女红，而是文武皆修，虽然这跟中原女子以贤良淑德为本分的风气大有违背，但萧纵从来都不走寻常路。

　　所以，如果萧彤通水性，善游水，李策一点都不会奇怪。

　　萧彤曾经跟陈项对打，李翔说过，萧彤虽然不是对手，但是陈项一人居然几招之内奈何不了她，还得李翔上去，两打一，才将她快速制服。

　　陈项李翔的身手，李策最清楚不过。

　　尤其是陈项，最近正在窜个，嗓音变粗，嘴上的绒毛变硬，额头上暴起一片红疙瘩，而身高，忽然间头顶已经过李策肩膀了，而且力气陡然大增。

　　前几天的端午，长安皇家和大臣们的子弟比武大会演，陈项只输给了17岁的大皇子李翎一人，位列第二。陈项却满心不忿，一气之下，居然把手中长-枪的柄，硬生生拗成两段。看来他是继承了他父亲，陈元哲的天授神力了。

　　想到这里，李策不由的奇怪，萧纵到底是教了女儿什么功夫？入宫五年，萧彤居然还有跟陈项一战之力，而且大杖五十，居然没死还有力气逃跑.....

　　这么一想两想，李策更加不安了，忽然间感觉，查处力度还是不够，必须挖地三尺，把这个萧彤找出来，死活无所谓，但是人或者尸体，必须亲见。

　　已经到了掌灯时分，窗外暮色沉沉。

　　“来人啊。”李策喊道，“宣骠骑大将军陈元哲进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