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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前传--叶蜕的故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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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传——叶蜕
00
因为约好了要一起看日出,两个人在夜深人静时分出发,趁着月光一脚深一脚浅地往山的方向前进,谁都没有告诉。
那一夜的月色完满得过了头。于是夏夜就幻化成霜降时分。山石、树叶折射熠熠的银光,地面上仿佛有生命一般流动大大小小的银色斑点。每走一步都看得到它们在自由晃动,欢呼雀跃。
沙沙,沙沙。
那时,他只当是树叶的婆娑,不曾怀疑到任何地方。
两人一路行行停停,他时不时在最陡峭难走的路上伸出他的手,只是每一次妻子都委婉地拒绝。
隐隐已经听到前方的瀑布特有的轰鸣声。他的嘴角扬起一抹发自肺腑的微笑,对身后的妻子伸出了手:“秀,加把劲。前面有瀑布,到那里我们休息一下吧。”
对方停下了脚步,既没有回应,也没有坐下来休息的意思。只是站在离他十步远的灌木丛边,垂着头。
刘海朦胧了她脸上的表情。
“秀,怎么了?”
“……我们分手吧。”
妻子缓缓抬起了头,平日的天真烂漫在这个空寂的山夜失去了踪迹。深色的瞳孔倒映着森林的影子,有种破釜沉舟意味。
那是某种信号。只可惜被轻易地忽略了。
“不要担心,你的病会治好的。我不会丢下你,因为你是我唯一的……”
他的话只说了一半,嘴角还含着笑,后脑勺忽然传来了剧烈的疼痛。他迟疑了一下,想要继续安慰,但是很快地,有温热的液体汩汩地流淌到了颈项。
好奇怪,这种异样的感觉究竟是什么呢?
妻子脸上的表情扭曲成奇怪的形状。
秀,不要担心……
他想要用手去温暖她,但是下一秒,眼前瞬间黑暗了。
在他身后,另一个男人丢开手里鲜血淋漓的大石,蹲下身探了探他鼻子的气息。
“死了。读书人就是不经打。”
女人的眼神死死地盯着地上的叶榭,仿佛眼睛一移开他便会复活。
简直是个无可救药的笨蛋。她费尽心思地想了那么多让他主动提出离婚的理由,甚至谎称自己得了绝症,然而从头到尾,那个笨蛋却坚持着,不愿意放手。
她甚至怀疑,丈夫已经看穿了她的计谋。
难道你还不明白吗,我已经根本不爱你了。
她抿了下唇,终于说:“我们走吧。”
“万一有人认出尸体,会怀疑是我们干的。”
男人四处望了望,站起来打算去捡先前丢掉的石头,刚要触及之前发现上面的血液沾得到处都是,只好重新找了一块山石,双手高高举起,朝叶榭的头部用力往下一砸。
啪。
一声清脆的碎裂声后,感觉嘴角边一下子被溅到什么东西,伸手一抹有些黏黏的。女人迟疑地睁开了眼睛,注视着眼前的狼藉。
那一块沉重的石头落在死者的脑袋上,挡住了他最后的表情与眼神。石头底下血肉模糊,连头骨都破碎不堪。鲜血掺杂着白色粘稠的液体如同决了堤的洪水奔流不绝,渗入周围的青草地,染成了一片诡异的渐变。
死者的身体和四肢安然无恙,衣衫整齐。他的右手微微弯曲,表现了生前似乎正打算牵手的意愿。她依稀记得,那时候他是想牵她的手。
在石头的侧面,地面稍微远一点的地方,包括他被溅到的嘴角,有着零零星星白色粘稠的液体。
那是人的脑浆。
连一颗小石子丢入湖心都有小小的涟漪,怎么一个人死了却无声无息呢?
沙沙。
沙沙。
山林里有什么在窸窣地响动。
是不是被人看到了?
她忽然感觉到莫大的惊恐,但是没有勇气回头。
“别看了,走吧。”
毫无所觉的男人搂着她的肩,她不由自主跌跌撞撞往下山的路走。
总觉得有人在看。
总觉得被洞穿了慌乱的内心。
总觉得如果再多呆一秒钟,悔恨和愧疚就会再扩大一寸,然后一寸又一寸,就像一个黑洞,最后把她和她的爱人吞食得干干净净,尸骨无存。
01
“别走那条路。你要去你去,我不会走的!”
“你闹什么脾气!现在最要紧的是赶上老头子分遗产,晚了我们一分都捞不到!”
背井离乡的男人收到了生父去世的讯息,带着妻子急急地从远方赶来。这是两人在行进的过程中第一次发生了冲突。
“我知道。”女人的眉头紧紧地蹙成一个小小的尖,“但是你知道我们在那山上做过什么。”
“这里是最近的路!你就不能好好想一想吗?”男人烦躁不安地说着,“只要有了钱,就跑到国外去,你再也不用担心会被人发现了!这些年东躲西藏的日子,难道你还没受够吗?我已经受够了!”
“但是……”
“那个男人早就死了!”
空气压抑,一丝风都没有。大块大块的阴云在顶上凝聚,翻滚,似乎很快就要下一场大雨。
多年没人经过的山路很不好走。秀背着包袱紧紧跟着丈夫,不敢往周围多看一眼。
——快看,他们来了。
——他们回来了。
——看,快看,回来了。
有许许多多细小的声音一直在周围窃窃私语,反反复复地吟唱,越来越嘈杂,像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语言。
可是一停下脚步就没有了。
“秀,快走,要在下雨之前赶到前面那间小屋那里去。”
许是因为女人的屈服,男人催促的口气好了许多。顺着他手指的方向,茂密的山林间隐约露出了屋檐的棱角。
她略一迟疑,迈开的右脚才落下,那声音又响起来了。
这让她越发得不安。
没多久,就像预期得那样,下起了倾盆大雨。
“呼,运气真好。”男人一面把湿得黏在皮肤上的外套从身上剥离,一面笑着对妻子说,“没想到这种荒山野岭竟然有间小屋。”
她没答话。耳畔的私语虽然消失了,但心里却始终有种不好的预感。
这里,这座山,是杀死那个人的地方。
有人目睹了整个经过。
“看起来屋主似乎是女人。”在她走神的时候,男人四处打量了一圈,走到梳妆台前顺手抓起一把木梳啧啧感叹,“一个人住在这种山上的女人一定很有意思。”
“这种天气,她怎么不在家?”
“谁知道。”男人耸耸肩膀,过去开了窗,“或许只是偶尔来住住,今天恰好下山回村了吧。”
“……”
窗外,大雨瓢泼似的无休无止,千万打在树叶上的雨声汇成了轰鸣的巨响。流进室内的空气带着山雨独有的潮湿与泥土浑浊的味道。
顶上的雷声沉闷,一声紧接着一声。
“我们……不会有事吧?”
“说什么呢。”男人站在窗口侧着脸往外瞧,漫不经心的,“等雨停了我们就走,千万要赶上。”
说话间,一道闪电蓦然划破苍穹。
她又听见了神秘的细语响起来。那些说话的小人儿仿佛就在很近很近的地方,让那么一点点的轻声细语点滴不漏地进了耳朵,沙沙地响个不停。
——开始了。
——开始了。
——好久好久。
——是呀,好久好久。
秀跳起来,脸色惨白:“……你有没有听到,奇怪的声音?”
“你怎么老是疑神疑鬼的?”
“可是……”
“够了!”
男人不耐烦地转过身来,本来想让秀停止她的胡思乱想,忽然身后传来一片轰响,带着万钧不复的气势席卷而来。
秀瞪大了眼睛看他身后。
男人猛然回头,大吃一惊,也不顾还在倾盆而下的大雨一口气冲了出去。
果真塌方了。
等气喘吁吁的秀跑到,男人正站在横七竖八倾斜了一片的乱石堆前。由于此处坡度平缓了许多,流动的黄泥浆夹杂着乱石小树还在慢吞吞地往山下挪动,每到一个小坡就会呼啦一声倾泻而下。脚下的泥土在震动。
下山的唯一道路被乱石冲毁了,他们被困在这个地方求救无门。好在他们借住的小木屋因为地势的关系,暂时没有危险。
“该死!”
男人一拳狠狠地击在破碎的树干上,一脸懊丧。
“我们现在……”
“别说了!那帮人肯定开心得要命!”
“那……怎么办?”
“还有怎么办,等一段时间再走吧!”
男人气冲冲地转身,抛下秀一个留在原地。
眼前一片狼藉,乱七八糟的山石、碎木掩埋了曾经的繁荣,不管怎么望都望不到能离开的路。她愣愣地立了很久。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耳畔的对话声消失了,周围一片寂静,连呼吸都听得到。
豆大的雨点打在身上,冰凉。
啪。
不知从哪个角落传来一声轻响。
秀惊恐地四下张望。什么都没有发现。
啪。又一声。
似乎有人在不远处轻轻地叹了口气。
毫无预警的,受了惊吓的女人忽然发足狂奔。
02
啪。
啪。
冰凉的雨水拍打着地面。
不远处,被埋藏地下不见天日的木棺带着腐烂的气息,在倾倒的乱石、碎木间歪歪斜斜地露出了大半。棺盖掉到了一边,似乎刚才莫名的骚动就是棺盖掉落发出的声响。
这个时候,只要站在旁边就能清楚地看清楚里面。如果那个人还在的话,一定会说,那是神迹再度发生了。
从木棺的薄壁生出了许许多多形似莲藕的泥状物,根部纠结,枝叶繁茂地繁衍了满满一棺。尸体的踪迹全无。
这一幕,秀没有看到,她的新任丈夫没有看到,就连守候了许久的那个人也失之交臂了……
03
“该死,这雨要下到什么时候?”
整整一天,两天,三天。像是有流不尽的眼泪,虽然转成了小雨,但依然淅淅沥沥地下个不停。屋檐下挂上的水帘轻易把天地模糊了。急着去瓜分遗产的男人像一只被困住的野兽,盲目而困惑地在屋里来回转圈。
秀正坐在床边叠两人的衣物,抬起头看了看丈夫。
注意到别人的视线,男人烦躁地斜过脸,目光在妻子身上停留了数秒,被那不急不缓的姿态勾起了一开始的怨恨。
“慢吞吞,做什么都慢吞吞!都叫你快点走,现在倒好,被困在这里了,我们一分钱都捞不到!真不知道你在想什么!”
“难道你没听到什么奇怪的声音吗?”秀勉强争辩,“这座山透着古怪,我们……”
“我看你才透着古怪!”男人粗暴地打断她的话,“要不是你,我们早下山了!”
“你怪我?”
“不怪你怪谁?你非要我变成穷光蛋才开心?”
“你……”
秀忍气站起来,试图像平常一样安慰他,可还没等靠近,对方却瞪着眼睛嫌恶地避开她,脸上满是仇视。
第一次觉得眼前的男人有些陌生。
她忽然心里一凉,再也无话可说。
“我……出去看看。”
雨还在下,一阵一阵。从小到大,从大到小,循环不止。
秀孤零零地站在一棵枝叶繁茂的大树下,压抑着低声哭泣。雨水落在郁郁的树叶上,又顺着叶面啪嗒地滴在她的身上,分不清脸上的究竟是雨水还是泪。
她始终爱着她现在的男人,第一次见面就忽然忘记了自己已为人妻的身份,不顾一切、疯狂地爱。为了这份爱能永远持续下去,她唆使了男人杀掉无辜的丈夫,只是因为对方始终不愿意分手。她爱着那个男人,爱到即便跟着他东躲西藏餐风露宿都抱怨丝毫;同时她也深信对方也是如此地爱着她。
只是这一次,男人已经被金钱迷惑了,变得找不回自己。
这座山有古怪。
冥冥之中,她感觉得到有人从他们踏上这片土地的那一刻起就开始注视着他们了。那不止是一个人,有很多很多。他们躲在某一处窃窃私语,肆无忌惮到连她都能听到。
只是男人听不到,所以也不会了解。被巨额遗产冲昏了头脑的他什么都忘记了,变得粗暴恶劣,怨天怨地,甚至把一切过错推到她身上。
忽然之间,她很怕他会抛弃自己。现在的他已经失去了最初相见时的本性,骨子里纨绔子弟热爱享乐与玩世不恭的天性再次压倒了曾经为爱而生的疯狂。
那么一开始,她是不是就错了?
选择他,还是那个人。
好像这场无止境的大雨让最初燃烧的激情降温,思绪慢慢清醒过来。如果,现在她是和那个人一起困在这里的话……
什么都不用承担。如果是在那个人身边的话,他会顶在前面,为她挡风遮雨。男人喜欢的是她的优点,比如说她的温柔、她的能干、她的美貌;而那个人……关心的却是她的全部,连缺点都无条件地宽容。
是的,在他临死之前还念念不忘她的“病情”……
——啊,对不起。
她终于想起这座山上曾经发生的一幕,想起那样凄然死去的那个人,能吐出的却只有这样痛苦的三个字。
明明很简单,却无法言语。
山中的雨终于出现了力竭的迹象。
当最后一滴水珠从半空中跌落到秀脚前的地面上倏然消失,不远处的树丛沙沙地响了。她以为是男人终于出来找他,只是来不及抹乾眼泪,欣喜的表情中又带着小小委屈。
她循声望去,看见一个人从树后缓缓走了出来。
“秀。”
男人的嘴角漾开一丝极浅的微笑,恍如一层层涟漪荡开湖心,又层层返回。男人柔顺的额发低低垂落在眉梢,眼底的笑意一如从前。
“阿秀。”
出神间,男人又走近了一步。
04
山中变换莫测的天空不知在何时变得瓦蓝,连一丝云彩都没有。脚下的树叶伴着那个人走动的步子,一直在沙沙、沙沙。
风把他的白衬衫吹得飘起来,一尘不染。
欣喜凝固在脸上,更换不及的表情显得那么可笑。女人的眼睛一下子睁大,惊恐地瞪着来人。
“阿秀,你怎么了?好像不记得我似的。”
他站在树下神色如常地唤她,一步一步地向她逼近。
“你……你不要过来!”
她下意识后退一步,从嗓子底勉强挤出了抗拒的语言,听起来像是被压扁的风箱,尖锐却又嘶哑。
对方果然停住了。他迷惑不解地凝视着她的异常,迟疑了数秒。面对她的粗暴拒绝,显得无措又无辜。
林道旁侧苍翠欲滴的绿叶衬得他的脸色越发的白,不像是人类该有的神色。浅色的衬衫被残留在叶面上的雨水打得斑驳。
他瘦了,衣角在风中空落落地飘。
沙沙。
沙沙。
男人正从屋里快步走出,被神色仓皇的妻子撞了满怀。
“秀!刚才你到哪里去了……”
“我们走,马上就走好不好?”
女人的手紧紧地抓着他,身体瑟瑟发抖。似乎有什么不寻常的事情发生了。男人不解地伸手抱住她:“……秀,你怎么了?”
“走吧,我们走,马上就走!”
“你疯了!”望着依旧连绵的雨,男人懊丧地皱起了眉,“我也想马上就走,可是这雨不停,下山很可能会再次遇上山体滑坡……看来是赶不上了,切!”
“刚才,刚才雨已经……”
女人一边说一边挣扎着仰起头,然而,眼前真的只有一片灰蒙蒙的天空。倾斜的雨丝落进了她的眼睛,很快消失的异物感像是在嘲笑她的胆怯。
“怎么会……这样……”
仿佛被抽光了力气,她反复低喃着,向远处望去。
远山旖旎,弥散着雨中常见的薄雾,朦朦胧胧一片。四下里安静得只有细雨的淅沥声。刚刚湛蓝的苍穹似乎不曾存在过。
“你在胡说什么,根本一直都在下。”
男人烦躁地看着与往日截然不同的妻子。她究竟怎么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自从进山之后就事故不断,他已经够烦的了!
下一秒,怀中的女人忽然再次拼命挣扎,尖利地嘶叫:“不,我受不了了!”
“秀,你疯了!”
男人按住歇斯底里的秀,把她往屋里拉。
两人像是野兽般厮搏着。
一直到最后,女人终于没有了力气了。她的两只手死死地抓住男人,眼睛盯着简陋的天花板,里面一片茫然。
05
之后的几天,雨一直没有停。
她静静地躺在床上,任男人在屋子中央焦躁地走来走去。
在这三天中,他和她争吵了无数次,话题无非是无止境的金钱、拖累、追悔莫及。直到这个时候她才发现,并非是男人不爱她,只是这份爱燃烧了太久,精疲力竭了,抵不过外界物质的引诱。
她爱他,他爱她,却始终没有最初的深刻。
安静下来的空间里,她想起了那个人。
是的,他还活着。
06
他全然忘记了那段残忍到极致的谋杀。
坐在瀑布边的白色山石上,凝望着飞湍的激流。雨依旧在下,小小的,雾蒙蒙的,打湿了墨色的鬓角。
雨水顺着发梢一滴一滴地滑落。
——你一直看着它,不腻么?
他回过头,看见一个奇怪的家伙飘在空气中。那家伙近乎透明,脸部模模糊糊看不清楚,白乎乎的身体仿佛炊烟一般在山岚里飘荡。
透过它的身体,他轻易地看到了背后的景物。
是鬼还是山魂?他想起了在村子里流传了许久的传说。具体是怎样的传说他忘记了,只是听说,那些见过的人都死了。
很奇怪,当亲眼见证这些灵异的东西存在的时候,他一点都不怕。
——你不腻吗?
带着好奇,那家伙慢吞吞地又问了一遍。说话的明明就在身边,声音却更像从遥远的山间传来,在层层叠叠的山峦之间游转了一圈又一圈,盘旋了数次才落在了他的身边。
他犹豫了一下,说问:“你是山魂吗?”
对方飘到了他的面前。
——山魂?哦,我知道了,有时候人类看到我们的时候常常这么叫。我不是山魂。
“那你是什么?”
——蜕。我是蜕。
“蜕是什么?”
——蜕啊,是一种被遗弃的思想和物质。被抛弃之后,它们会慢慢地沉淀累积,最后转化成另一个世界的东西。那个世界是和这个世界平行存在的,但是又完全不同。那是蜕的世界,人类无法感触到的。你看。
那个白色的东西轻轻一动,他的眼睛忽然白茫茫一片,一切都朦胧起来。他揉了揉眼睛,再次睁开的时候,被眼前的光亮惊诧到了。
有无数的白色的东西在绿意中翩然,各式各样的形状,井然有序地在地面上,树叶之间,空中或行走或飞翔。它们自顾自地来去,小东西给大东西让路,然后继续排队走向远处。那些小东西路过他的脚边,似乎还向他鞠了个躬,随后沿着鞋子边上绕了过去。
耳边不再是隆隆的水声。隐约中有一阵奇怪的音乐响起,跟着无数蜕行进的步伐,忽而远忽而近,像是骨笛悠扬而凄冷的音调,仔细一听却又完全不是,更接近某种原始的节奏。
在那种节奏中,身体不由自主。
——这就是蜕的世界。在人类无法触及的地方,我们存活了比他们更久远的时代。山、岩石、水池、被抛弃的形形色色,它们死去了便成为了蜕。除了蜕这个字,我们再也没有共同的名字了。
那个声音在耳畔沙沙地叹息。
他迟疑了一会儿,再次追问:“那么,为什么……我能看得见?”
——只有蜕才能看见它的世界。你也是蜕啊。
“我也是蜕了吗……”
男人凝视着眼前不寻常的景象,那番话在他的心中掉进了一颗大石,然而奇异的是,那没有泛起任何波澜。
他忽然想起一件事。
“那么,阿秀是不是也看不见我了?”
那只蜕缓慢地摇了摇头。
——不,你是一种很特殊的蜕。我活了几百万年,第一次看到像你这样由人类的躯体直接转化的蜕。人类看的见你,你也像人类一样存在着。
——只是你不要忘记,你是蜕,不再是人类了。
叶榭沉默了许久。
眼前的光芒渐渐淡去。他似乎跟这只蜕对话了很久,因为夜色已经笼罩山林了。不知名的小虫子躲藏在枯叶或者草丛底下,悉悉索索叫个不停。
“……那么,我也是被遗弃的吗?”
——每一只蜕都是这么产生的。你才变成蜕可能会不习惯,以后会慢慢理解的。别怨恨被抛弃的自己,那是你作为蜕的宿命啊。
说完,那只蜕不再看他,化作一道烟,须臾消散了。
“叶榭!叶榭!”
忽然林子里惊飞一群栖息的灰雀,扑啦啦地发出一阵刺耳的鸣叫。
这好像是……我的名字?
男人从深思中抬起头。一个单薄的身形从山林深处里面跑出来,看到他就坐在山石上,那边的脚步停在了前方。
妻子站在对面呆呆地望着他。
“秀。”
他站起来,像往常那样露出了习惯性的微笑。
秀的眼睛里浮起了水幕。她盯着他,生怕他消失一样小心翼翼走了一步,随后是一大步,最后跌跌撞撞地朝他冲了过来。
当叶榭把对方温暖的躯体抱进怀里的时候,发现那是种很安心的感觉。
那只蜕说,他是一只新生的蜕。他的记忆停留在昨日,像是相册已经被翻过去的那一页又被重新翻回来了,怎么都无法前进。
他记得他是深爱着妻子的。所以,当他在山雨滂沱中再一次清醒过来的时候,身边空无一人。没有下意识的爱,他怅然若失。
“对不起,原谅我……”
妻子在他怀里放声大哭,说着他不明白的话。
为什么要说对不起?
为什么会在这里?
究竟……发生了什么?
那只蜕说,蜕都是被遗弃的东西忍受了日复一日的孤寂与绝望才舍弃自身原有形态的。因为被抛弃了,迟迟等不到爱,所以把自己也抛弃了。
那,是不是真的呢?
怀中的女子在哭泣,很痛苦。
他只能隐约回忆起,自己曾经发过誓再也不让她哭的。可还是没有做到。
他的手停了停,最后还是轻柔地落在了她的背上,一遍遍地摩梭。语气里带着无可奈何地宠溺与恬淡。
“不要怕,别哭了。我会在你身边的。”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