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骨伶仃》饮隐

30、第三十章

　　第三十章

　　相隔算不得久，再度出得城中，竟又遇上那个人。

　　冥冥相遇太过偶然，寻不出一丝刻意痕迹，也正因没有痕迹，便更似上天别有用心算计。容宛记得戏文里的一个说法，今生相逢频频是为了前生孽债劫缘，劫缘天定，倒要归咎前生。说起从前，这难免使故事冗长，但如今与那个人相对，锋利剑刃微微颤抖着反出雪光，没有人动作，僵持无休无止，思绪无疆无界。长剑总会刺下来，他不在乎命，人死之前总要回想前生，大约鬼物也是如此。他想起他的从前。他从前如一切天真柔软的少年，信宿命，信因果，信付诸与报偿，虔诚得近乎愚蠢。然而虔诚从来靠不住，一切虚无的自欺欺人都靠不住，只有能够牢牢抓在手中的东西……譬如银钱，譬如皮囊，譬如定人死生的权力，才更踏实。

　　从前他拥有一切虚妄的东西，如今他拥有一切踏实的存在。踏实与虚妄并不能断定，只是人们惯常把情爱定作虚幻——因为它甜酸又易变。至于踏实，亦不过相较的踏实，如簪缨望族到落魄文人，如高贵君王到阶下囚徒，冥冥之中并无定数。

　　于是丢掉命没什么要紧。

　　容宛不认为这是他该承的苦果，细数他杀过的人，倘若行善者得善果，那么刀下无辜亡魂，便全数是恶？

　　善恶本有别，世间亦有神明，然而神明无暇理会蝼蚁死生，偶然拨开云霭望下去，行人匆匆，生老病死如弹指，面目模糊，哪里辨出善恶。

　　善果恶果，哄人罢了。

　　容宛扬起脖颈，不曾抵抗：“动手。”

　　等待很久，血的香气溢散，肩背血流未停，容宛腾出一只手捂住，仿佛只是捂，便不会觉出疼痛。

　　渊清卸下力，剑尖垂下来，于地面划出尖锐声响，断断续地响，像是暗示着主人的思绪。容宛透过皂纱看着他，男人的面容依旧冰冷，只是眉心难察觉地堆出褶皱，漆黑眼眸望住手中的剑，呢喃也是断续。

　　“为什么……不能够刺下来？”

　　男人放下剑，走近一些：“你的气息，我认得。”他微微眯起眼睛，天光懒洋洋地映过来，消减了冷意，他望着下方人偶，“它有些熟悉，食人的鬼怪十分多，然而吞心的妖魔，也只是无念偶了，我未曾见过几只无念偶，之前……”

　　思绪回转，渊清想起那个表象温顺的人偶，陆府无数次相遇，每一次的对面相逢，他都寻不出对妖物的憎恨。醉酒时接近，同榻眠时无来由的熟悉气息，手中软弱剑刃告诉他，眼前之人，便是那只特别的人偶。

　　“我知道是你。”笃定地，渊清陈述，“你从前假扮谭姓书生，险些于火中丧命。”

　　容宛双眸微微睁大，不知是痛是惊：“你是如何知晓？”

　　“像我从前说的，我想要折磨你，伸出手来，却只是……”

　　渊清弯下身，伸出手指，极轻，欲将轻纱撩起：“只是这样抚过来。这样的不受控，只有过一次。”

　　偏了头躲开，费力向后挪，创口也撕裂，呜咽吞进喉咙里，容宛不愿同他示弱。

　　手指尴尬地停着，渊清将其收回来：“告诉我无念城的所在，便放过你。”

　　“你倒是不曾死心。”

　　“无念城主毁我珍重之人，即便城中易主，亦不能够泄我心中恨意，我发过誓，要将此城灭去，无念偶，妖魔，这些东西都该死。”

　　容宛狐疑地看向他，这样一个冷酷的男人，竟会有珍惜之人，这样说来，那晚酒后，应是他真言？

　　“我不会说。”

　　预料中的答案，渊清仍旧有些小小的愠怒，然而他看见这只人偶肩背处的血迹，洇湿了贴在身上，死死捂着，丝丝缕缕的红自指缝漏出。一样的不受控制，他甚至疑心自己生了病，胸腔处现出绵密的刺疼，一阵复一阵，没有来由。

　　“很疼？”渊清问。

　　容宛不答，他背转身，作沉默抵抗。

　　动作间露一段雪白足踝，容宛赤裸足，右边一串银铃耀耀，“铃铃叮叮”“叮叮铃铃”。伶仃的沉默的背影，伶仃的断续的歌谣，天地静寂，前路茫茫。艳烈的红刺进渊清眼睛里，前方仿佛陷入雾，只是白，于是那一点颜色格外鲜明，像是枯骨地生出人世花。错放了。如百年前那段相遇，开始便昭示结束，人世花不长久，然而那一抹绛色留在他心里，枯萎了也在，这些年他将它安置角落，十年百年地等，只等着它活过来。

　　复生，珍重，诉衷情。

　　一条一条计划圆满，成真了，反倒乱了手脚。

　　他自身后拥住他，如记忆里瘦削纤纤的身躯，紧紧锢着，无声的眼泪浸湿衣物，顺着脖颈一路向下流，一直滚落到创口，咸咸热热，像无形的刺。

　　百年里禁忌似的名讳艰涩地脱出口，嗓音裹了北地风沙，哑。

　　“阿宛……”

　　自骨而生的战栗，容宛不可自制地颤抖着，指尖裹在掌心里，陷出血。

　　如同百年前天真魂魄的回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