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神同居》理火

1、死亡（一）

　　在我初中的时候，碰到过一个奇怪的男人。

　　那是暑假伊始，拜全球变暖所赐，气温比往年飙的高，不知歇倦的蝉鸣笼罩了整个于城，包括石庙园。

　　石庙园是上世纪90年代初落成的小区，据老柯说，刚建成那会可气派了——毗邻市政府，欧式小高层，内设花园式景观，而且水电煤气全通。

　　作为当时于城新型生态社区的标杆，能入住是响当当的荣光。

　　只不过随着城建发展，万丈高楼如雨后春笋般冒头，石庙园房屋挤促、设施陈旧的弊端也显露出来。

　　曾经让老柯引以为傲的住所，成了让规划局头疼的城中村。

　　老柯曾多次扬言要带领我们鸟枪换炮搬到新城区去，楼盘看了好几拨，碰上国家说要重拳出击调控房价，于是银子揣兜里继续观望。

　　可是等来等去，房价不降反升，像一匹脱缰的野马般呈指数上涨，最后稳在一个令人望尘莫及的数字上，买房这事也就搁置了。

　　我得知后心里大大舒了一口气。

　　因为我并不愿意离开从小长大的地方，虽然石庙园住宿条件寒碜了点，但胜在邻里关系和睦。

　　比如对门的张阿姨包饺子有一手，逢年过节往家里送四喜饺子。我吃人家嘴软，自然也就对她和老柯的私情睁一眼闭一只眼了。

　　再比如楼上的钱叔叔在实验小学管后勤，月末都会偷偷塞我几张餐券，让我和柯言去他们食堂蹭吃蹭喝。

　　怪事发生的那天，老柯一大早就带着柯言去看航模展了，我睡到自然醒，简单洗漱后从书桌抽屉翻出钥匙和一把硬币，往小背包一装，趿着凉拖出门。

　　刚推开门，热浪劈头盖脸涌来。

　　我缩回脚，在衣帽架上拿了顶遮阳帽戴上。

　　帽子是柳条编的，宽檐上缀着五颜六色的小花，当初老柯去海滨城市旅游时，看老板吆喝说三十一顶，一百三顶，他觉得还挺划算带回来我们仨人人有份。

　　我提裙对着镜子做了个屈膝礼，美滋滋地幻想自己是童话故事中深居宫殿的公主。

　　故事里，美丽的公主们总是被丑陋的邪巫所妒忌，被下咒活不到十八岁。

　　我当然不是公主，却同样没有活至成年。

　　当然这是后话，彼时我高高兴兴地下了单元楼，出了小区，左右各有一条隘巷供出入，夹道栽着有些年历的樟树，树冠累累。

　　树荫几乎遮蔽了整条路，阳光从枝桠的罅隙间漏下，在坑洼的水泥地上投下碎金似的光斑。

　　小区正对面有条河，河岸便是鳞次栉比的楼厦，幢幢高耸入云，在蒸腾的暑气下，如同一头头蛰伏的钢筋巨兽。

　　一个穿着汗衫的老头骑着电动三轮从我身边驶过，车载喇叭循环播放着自制录音：“回收旧手机，旧手机换脸盆，换菜刀……”

　　方言腔浓重，并不是于城的口音。

　　我将目光收回来，也就是在此时，看到了道路尽头的路以宁。

　　那时候的他四平八仰睡在地上，像宿醉后躺尸街头的普通男人，表现得人畜无害。

　　老头戴着遮阳镜和鸭舌帽，帽檐压得极低，似乎没察觉到地上有人，丝毫未避让。直到车轮轧过人的腹部，落地时轰然一震，这才摘掉墨镜低头看，犹豫两秒钟，加大马力飞快驶离小巷。

　　这条路上只剩下了我。

　　普通人被载满废品的摩托三轮一碾，绝对会痛得在地上打滚，可这个人一点反应都没有，就像是死了一样。

　　出于对尸体的原始恐惧，我攥着背包带半天不敢过去，可那个方向又是我去姑姑家的必经之路，我一下子陷入两难，直到带子都被攥潮了，才攒足勇气迈步。

　　离得近了，才发现这个男人居然穿着长衣长裤，全身上下裹得密不透风，这样高热的天气，八成是中暑晕厥了。

　　我这样想着，也就没那么害怕了，蹲下来摸了摸他的额头——果然，身体是柔软的，灼人的热度透过手心传来。

　　男人双目闭阖，高鼻薄唇，眼窝稍深，并不是纯粹黄种人的长相。

　　我稀奇地多看了两眼，推推他的胳膊。

　　无反应。

　　我拍拍他的脸：“喂！醒醒！”

　　纹丝不动。

　　我自忖可能是没吃早饭力道太轻了，于是朝掌心呵了口气，卯足劲左右开弓掴了他两巴掌。

　　这回他倒是动了，被我打的。

　　我捂着打疼的手，看着他脸上两道掌印，歪头陷入了沉思——该不会本来要醒了，被我给打晕了吧……

　　那什么，电视剧里人晕过去，主角一掐人中就会醒过来，堪称神通广大妙手回春，我决定试上一试，可手指头还没探到他鼻下，就被一脚踹开。

　　这一踢踢得我猝不及防，一下子摔倒在地，手蹭破了皮，有血丝渗出，火辣辣地疼。

　　男人已经转醒，坐了起来，眉心蹙起，一脸不悦地看着我。

　　长得人模狗样，却一点礼貌都不懂。我气呼呼地骂道：“我正要救你，你居然还踢我，恩将仇报！”

　　话音刚落，天色倏然薄暗下来，数道闪电划破长空，闷雷接踵而至，雨点撒豆般砸下来。

　　风云变幻是一瞬间的事，我被雨淋了个透湿，满腔怒火顿时偃旗息鼓，拍拍屁股站起来正打算走，手腕被人抓住。

　　我至今还对肌肤相触时的感觉记忆犹新，因为刹那间一股冷邃的力量瞬间噬攫了四肢百骸，强大的威压沉甸甸横亘在眉棱，几乎让我的神志陷入无边黑暗中去。

　　我狠狠甩了甩头，才摆脱几分昏蒙，害怕地回头看那个男人。

　　他握着我的手翻转，低头若有所思地盯着我的掌心，然后抬眸，雾蓝色的瞳孔似邃海，打量着我。

　　目光相接，明明是夏季，却感觉如堕冰窖，我不禁打了寒噤，哆哆嗦嗦地说：“你……你没事就好，我要走了。”

　　男人仿若未闻，另一只手摸上我的颈侧，大拇指在颈动脉处摩挲着。

　　他的手劲不大，甚至可以算得上温柔，按理说我稍微挣扎一下就可以跑掉。

　　但是某种巨大的、不可名状的恐惧将我彻底降服，我如同被捏住后颈的猫一般，站在原地，无法动弹。

　　就在我急得快哭时，他终于松了手，淡淡地说：“去吧。”

　　我如获大赦，连不慎掉地上的帽子都顾不上捡，朝巷口跑去。

　　云销雨霁，日光复盛，溽热再度笼罩了整个于城，世界变得鲜活起来，一群戴着小黄帽的孩子在老师的带领下从我身边熙攘而过。

　　叽叽喳喳的喧闹声中，我恍惚听背后有声音响起——“不急，还小了点，五年后再来找她。”

　　我猛得回头，路尽头，垂落的阳光拂过男人的发梢和肩膀，高挑的身影融入远光中，很快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度噤声的蝉再度嘶鸣起来。

　　我被淋成落汤鸡，太阳一烘，浑身上下黏黏糊糊，也没了出去玩的兴致，怏怏回家洗了个澡就躺床上沉沉睡去。

　　我梦见自己变成了唐僧，跪拜在佛主面前祈赐真经时，慈眉善目的佛主突然换了一副冷峻容颜，模样俨然就是我在小区门口碰到的那个男人。

　　他眼绽精光，露出獠牙，朝我扑过来，一口咬上我的脖子，目之所视一片猩红，男人的脸在我眼中渐渐模糊。

　　我蓦然惊醒，脖子处疼得厉害。

　　难道梦是真的？

　　忍痛扭过头，柯言将一把玩具刀架在我脖子上，磨刀霍霍，漂亮的双眸微眯，口中喊着：“受死吧！猪妖！”

　　虽然是玩具刀，用料却一点都不敷衍，钝化处理的金属片透着冷意，往颈肉内压深了一分。

　　“无聊！”我一把推开柯言，抓了抓鸡窝般的短发翻身下床，拉开窗帘，光亮霎时大盛，窗外爬山虎映入眼帘，令人心旷神怡，我伸了个大大的懒腰。

　　老柯提着一盒蛋糕走进来，喊我过去吃，我这才想起，今天是我的生日。

　　老柯是个感情内敛的人，照例只对我说了句生日快乐。

　　柯言不爱吃甜食，懒洋洋坐我床头舞弄着那把玩具刀，嘴里念念有词。

　　老柯看了他一眼，轻咳声说：“你们乖乖在家，我出门一趟，晚上回来会有点晚，冰箱里有速冻饺子，饿了可以煮了吃。”说完正了正领带，张开臂后退一步问我：“怎么样，这套显得精神吧？”

　　我嘴里含着奶油，瞥了一眼，含含糊糊回答：“很好看了，张阿姨肯定要被你迷得找不着北。”

　　“油嘴滑舌。”老柯抻过我的脑袋嗅了嗅，嫌恶道：“这头几天没洗了？吃完洗洗去，不嫌脏！”

　　我撅嘴强调道：“今天是我生日，你还凶我！”

　　“怎么啦？生日就可以邋邋遢遢了？”

　　柯言在旁边添油加醋：“柯叶既丑又懒，以后肯定没人要她，一辈子嫁不出去。”

　　老柯眼一瞪：“臭小子那是你姐姐，怎么说话的，道歉！”

　　老柯一直希望我们两个有姐弟的样子，至少在称呼上做到长幼有别，无奈我们总喜欢直呼对方姓名，天生八字不合这种事，没法解释。

　　柯言倔强地别过头，不发一言。

　　要是以往，我早就同他吵起来了，可今天我是寿星，于是大人有大量地没和他计较。

　　等把蛋糕解决得差不多了，我才想起漏了件大事，今年还没许愿呢。

　　看着盒托上的零散的奶油蛋糕屑，我苦思片刻，跑去关窗帘关门关灯，将蜡烛点燃握在手心，弄了一个简易的许愿仪式。

　　闭眼时心里没由来地想起那句话——“不急，还小了点，五年后再来找她。”

　　往年我的生日愿望千篇一律是希望柯言出门踩到狗屎，今年终于打破了常规。

　　我希望，五年后再也不要碰到那个奇怪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