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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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佞臣
我很小就跟了苏秀才,我也不知那是几岁,不是忘记,而是不知,我那时太小了。
苏秀才是我们那儿学问最高的人,大家都说,听苏秀才的没错。苏秀才常挂在嘴边的话,“君叫臣死,臣不得不死”,还有“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苏秀才告诉我,这个家里,他是君,我是臣,我什么都得听他的。我不听话的时候,苏秀才就饿我,但我大多数时候是听话的,苏秀才说太阳是方的,我也会跟着说,别人笑我都不改。因为苏秀才是君,我是臣。
苏秀才每天除了读书就是玩,他喜欢养鸟,喜欢种花,喜欢看斗鸡,喜欢玩蟋蟀。当然,给鸟洗笼子,给花浇水,夜半翻瓦片捉蟋蟀的都是我。
苏秀才还喜欢风雅。他书房里挂着一张画儿,里面一个白胡子神仙坐在松树下弹琴,神仙后面站着一个丫角小僮子。我看仔细了,我跟苏秀才出门见客时候穿的就是画里僮子的衣服,苏秀才则是穿得神仙似的,袖子里可以钻进一个人。
因为我听话,苏秀才一直待我挺好,他吃肉我喝汤,他吃肉包我吃馒头,我长得比同龄人气色好身体壮。我对苏秀才也很好,他要什么,不等他说,我都会替他想到。他老了,夜夜都要起来喝水,我就把水罐捂在胸口睡觉,好让苏秀才喝上一口温水。所以我落下冬天胸口疼的毛病。
可是好景不长,苏秀才病死了。他没有“君叫臣死”,我于是活着,等苏家亲戚葬了他后,我给送回家了。
我才知道我是四岁时候跟了苏秀才,一跟就是八年。
家里太穷,喝不上汤,吃不饱饭。爹与人核计核计,给我净了身,把我送进宫里。
去的路上,别的小太监都哭,就我不哭。爹是我的第二个君,爹让我做太监,我当然得听话,何况,爹说进宫能吃饱。
进去宫里,先学规矩。我听来听去,还是苏秀才说的那两个字:听话。而且看来,在宫里不听话问题更严重,饿饭是小事,挨打也是小事,自己性命也还是小事,要命的是株连九族啊。
我很听话,做事儿也麻利,又是个机灵的,管事的公公只要跟我说一次,他往后就不用再操心我份内的事。我最先做提水洒扫,后来又兼了秋香园的花草修剪,每天天不亮做到天黑,没个歇脚的时候。人都说我傻,说我做了别人份内的事还高高兴兴,可那不干我的事,管事儿公公的话我怎么能不听?别人的话我不管,我只要安分守己听话做好份内事。我提的水桶一向是最满的,我扫的地一向是最干净的,我整理的花草一向是最兴旺的,这些事儿都是我在苏秀才家做熟的。
一年后,先皇薨了,新皇继位。皇上那时才五岁,做太子时候一直住皇后宫里。新太后不放心伺候先皇的那些人转而伺候年幼的新皇上,亲自物色了一批年轻懂事的跟着新皇上,就是当今圣上,我也被选上了。以前笑我傻的人都说,那是工夫不负有心人。我只知道,我只要听话做事,准没错。
皇上是天下人的君,我在皇上面前连臣都不是,我只是皇上的奴才。
我看得出,大家都想好好听皇上的话,把皇上伺候好了。可皇上还小,说出来的话上至总管,下至奶妈都听不懂,不知道皇上要什么。他们伺候得很用心,可皇上身子骨儿却越来越差,冬天来了,时不时咳嗽发烫,人一点点瘦了下去,本来粉红的脸色变得青白。大家都不知道,为什么屋子里烧的暖暖的,衣服穿得厚厚的,太医却总是说皇上招了风寒。
太后娘娘急了,换了一批一批的太医,换了一批一瓶的奶妈公公宫女,皇上却昏倒在春节祭祖大典上。
总管公公急得脸色铁青,天天自己跟在皇上跟前,对进门的人所有人都严格把关,有点风寒虚弱的都不许进门,太妃娘娘来也不行,说是太后娘娘的懿旨。我是顶一个有点咳嗽的哥哥的班进去伺候皇上的,一连顶了四天。第一次这么近地看皇上,看到他小小的身子那么虚弱,我心酸得想哭。
想到第五天我就不能进去上值了,我斗胆流着眼泪跟红着眼睛黑着眼圈的总管说我的看法,我也不怕株连九族了,只要总管能听我的一句两句,皇上能因此身体强壮起来,我就死而无憾了。我说,皇上已经这么虚弱了,还让他四更起来读书,不能让歇歇吗?皇上一读书就是一个时辰,皇上又是个最敬重师长的,为了一个时辰不如厕,早饭竟不吃稀软的,他能有胃口多吃吗?这么冷的天,空着胃还不伤了身?我说,大家都太胆小了,怕别人责怪皇上招风寒是他们给皇上衣服穿得少的缘故,所以屋子里地炕烧得这么热,他们还给皇上穿这么多的衣服,我每天见皇上脸上汗津津的。汗湿的身子跑到外面冷风里,身上裹得再厚,还不得着凉?我还说,晚上给皇上盖那么厚的被子,可皇上半夜里总热得挣岀小手小脚。硬是把皇上的手脚捂进去,皇上睡得闷热,这觉还能睡得香甜吗?好多时候皇上都已经皱起眉头了,大家还没瞧见,光顾着给皇上加衣服加衣服,其实皇上已经穿得够多。
我说话时候,腿早抖得跟糠筛似的,总管那时候看我的眼睛像牛眼一样,又红又狠,谁能不怕?可能那时候总管已经没招了,如果有人跟他说让他去冰上面睡一晚皇上就能康复,他可能当晚就会去睡。总管没说话,盯了我半天,拖我到暗处,看着皇上用晚膳。见皇上又是像平时一样吃得没滋没味的,吃了两口就不肯吃,我们都揪心。总管问我,问我看不看得出皇上究竟想吃什么。我看了,我一直看着呢,即使跟总管说话时候,我都看着皇上呢。我说,皇上讨厌奶妈总喂他吃鱼,他想吃摆最远的鸽子蛋,他眼睛总往那儿瞟呢。
总管不信,让奶妈剥了只鸽子蛋给皇上,可皇上一看又推开了。总管看我的脸色很不好看,好像我是个骗子。我这时候就像是后面有鬼推着似的,不管总管怎么看我,自己跑到皇上跟前,抓了三只鸽子蛋像丢沙包似的玩,一边玩一边说好吃好吃,皇上给我逗乐了,抢着要吃我手里的鸽子蛋,我忙剥了给他。皇上一口气把三个全吃了,他那时笑得好得意,就像在说,我全吃了,看你还怎么玩。总管高兴得眼泪都笑了出来。
从那天起,总管让我贴身伺候皇上。
总管告诉我,我其他什么都甭管,只要伺候好皇上,让皇上高兴就行了。太后娘娘说得更明白,我别的不要管,只管皇上吃好睡好身体好,有问题就找太后娘娘。
我原先的那些朋友都说我手中权大,一步登天,有话竟然可以直接找太后娘娘说。我可没觉得,管住吃饭穿衣,这叫权吗?苏秀才临终前我也管着他的吃饭穿衣,怎么没人说我有权?我只管住本分,皇上身体好,心情好,我也好。
在我的悉心照顾下,皇上康复得很快。
春天也呼啦一下来了,御花园桃红柳绿的。我看得出皇上想岀去玩,我就找着时机,又向总管找着理由,偷偷伺候着皇上出去玩。我伺候皇上拿小弓箭射采花的蜜蜂,拿小石子扔啜花的红鲤鱼,皇上玩得可高兴哩,有次我们还掏了一窝野鸽子,皇上当宝贝儿似的养起来,每天早上没听见鸽子叫不吃饭。鸽子当然是我伺候的。
皇上的身子越来越壮实,跑得也越来越快,我常常追不上,到底是天子啊,不一样。皇上小时候常摔跤,大多数时候我飞扑过去垫在底下,但有时还是照顾不周,皇上会摔破点皮。为此我不知挨了太后娘娘多少骂,可只要皇上高兴,我拼着被太后娘娘打都可以。
只有两个时候我是肯定不会答应皇上溜出去玩的。一个是每天四更天起的读书时辰,一个是下午的大臣讲经。因为太后板着脸跟我说过,这俩时辰敢出去玩,杀无赦。
皇上真是个圣主,这么小年纪,我都坐不住的,他却不会,他最认真了。有次我们逮来一只知了,绑了丝线放它满屋子里飞。我们玩得忘记时间了,外面通报大臣来讲经的时候,都来不及把知了收走,皇上揣进自己的袖子。整一个时辰,皇上都纹丝不动的听着大臣讲经,只有我知道,知了在皇上的手臂上爬,要多痒有多痒,真的,皇上连挤眉弄眼都不曾。等大臣一走,皇上果然再也克制不住大笑出来,我挨了皇上好多拳头,唉……,那时候皇上真开心,天天都会笑。
日子一天天过得很快,皇上一天天长高得很快。我也又长高了一点,但我每天佝着背跟皇上跑,成了小驼背。白天我伺候着皇上读书吃饭玩,晚上我也不离开,就睡在皇上床前脚踏上。临睡前,隔着帘子,皇上会与我说一会儿话,这都是白天不会说的悄悄话。说了我就记在心里,哪儿都不说。皇上睡觉时候只要稍有一点点声音我就会醒。他小的时候还会做恶梦,害怕得满头大汗醒来,非要拉着我的手指才肯再睡着。现在不会啦。
皇上长大了,他越来越英明,知道的东西越来越多,他开始笑话我笨了。皇上从书里知道很多事,常在临睡前说悄悄话时候讲给我听。说是很久以前有个叫曹操的,他睡觉时候不许别人靠近他的床,有次他被子掉了,伺候的人去捡,被他跳起来杀了,他第二天醒来却装作不知道,其实他在杀一儆百呢。皇上说,他也只放心我睡在他窗边踏脚上,别人不行。
我听着心里真温暖,皇上对我那么好,我这辈子肝脑涂地也不能报答皇上对我的信任。
皇上已经不需要我天天佝着背跟着他跑,他开始要我替他办很多别的事。皇上对什么都有兴趣,书上看到什么他就想用眼睛看到。如果是宫里有的,那好办,与总管说一声,或者我直接差遣一个人过去取就是,即算是太妃手里的宝贝,只要知道是皇上要的,太妃也会割爱,更不用说库藏的。皇上有次睡觉前与我说了,普天之下,莫非皇土,率土之宾,莫非皇臣。是啊,皇上是天下人的君,他需要什么,那还不是一句话的事儿?
但很多是宫里没有的,需要有人带进宫来。有些东西好说,像什么糖人啊,面人啊,泥人啊,九联环的,但有些东西,我真不知道,它们差点要了我的命。皇上十岁后,常想出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要我从外面带进来。我又不能常出去,就委托旁人顺带捎来,他们都愿意帮我,说我眉开眼笑没一点坏脾气,是个大好人。那次带回来的是春宫画册,春宫画册是什么,我也不知道,反正皇上让做什么我就做什么,总没错。没想到捎带的人给拦在宫门。事情往总管那里报,总管没二话,让板子往死里打,把捎带春宫画的捂住嘴打死,拖出去扔乱坟岗。随后总管找我说话,说这事他帮我掩了,但往后不许再夹带私物进宫,否则哪天传到太后娘娘耳朵里,皇上也没个好处。
此后,没人再敢帮我捎带东西,也不知是因为知道了什么,还是被总管警告了。
可我架不住皇上的好奇心啊。而且这种小事皇上又只肯跟我说,不肯跟别人说,我听了能不替皇上操心吗?我实在无奈之下,只有找上韩大人。下午轮流给皇上讲经讲天下事的是辅政的四位大人,其中柳大人从来连正眼都不看我们一下,王大人郝大人虽然看上去温和,但他们冲我们微笑时候,眼睛深处却没看到我们,我是不敢跟他们说话的。只有韩大人不同,韩大人是真的体恤下人的好人,节头节面的送个小礼道声喜,看我们站的时间久了,趁别人不注意,他轻声道个乏,有次天寒地冻,韩大人进门前把个小手炉塞进门边小公公手里取暖,我们都感激他。
果然,我的事跟韩大人一说,韩大人立刻爽朗地笑着说小事小事,帮我办事就跟替皇上办差一样,他会尽力做得妥当。我试了两回,韩大人果然周到,我说要两只蛐蛐儿,韩大人连笼子盆子蛐蛐草都带来;我说要元稹的《会真记》,韩大人索性带了好几本回本,而且都是最精致的,皇上一看就喜欢。韩大人进宫,没人敢搜他,以后捎带东西更加方便。
皇上知道我走通了韩大人的路子,提出的要求就不再局限小打小闹了。但无妨,皇上告诉我,我传达给韩大人,韩大人一准会给我做到。其实韩大人知道我哪儿想得岀那些古怪,但他从不拆穿,也不在皇上面前提起,见面还是正正经经地说话,好像我什么都没麻烦韩大人似的,他是真为皇上着想。
皇上也没忘记他。春闱时候,原本王大人只是送主考大人名单进来走个过场的,皇上却提起笔,将原来柳大人的名字涂了,换成韩大人的名字,气得已经连续主考三年的柳大人一病不起,差点呜呼。
春闱过后,皇上提出要看看农耕纺织各色匠作,看看一箪一壶如何来之不易。我回头与韩大人商量,韩大人说这种大事可不能靠私藏进宫办成,由他想个法子取个巧名儿,索性正大光明地做。
韩大人果然是最周到的,不出一旬,他便召集能工巧匠各显神通,皇上看得乐而忘返。皇上最喜欢看老农扶犁耕地,不停让我出声催黄牛快走,我看皇上玩得那么高兴,心中也高兴,尖着嗓门使劲催。没想到牛吃得消,老农在太阳底下晒久了吃不消,一头栽进水田里,死了。柳大人弹劾我怂恿皇上荒废学业,嬉戏胡闹,但被太后娘娘压了下去。后来没人再敢提这件事。我本来也难过,但看着皇上害怕,早一心挂在皇上那儿,担心着皇上晚上恶梦,自己心里的难过反而不再想起。
皇上此后迷上了金石,大开库房赏玩珍藏之余,又让我找漂亮的寿山石来雕刻,我自然又只能将事儿着落到韩大人身上。那些雕琢精美的石头,皇上爱不释手,连我这什么都不懂的也看着喜欢。尤其是那对一白芙蓉一田黄的对章,皇上亲手刻上一福一寿送给太后,喜得太后直夸皇上懂事儿。经过皇上央求,太后懿旨让韩大人除翰林院迁户部,韩大人好几天都喜气洋洋的,大伙儿都开心。
王大人郝大人也开始变得和蔼可亲起来,经常拉着我的手说说家常话儿,他们也偷偷塞好看的石头给我,我不认识,但皇上认识,常看皇上拿着刻刀玩得不亦乐乎。只有柳大人一直因为春闱主考被皇上涂了的事生我的气,不待见我,看见我一直鼻孔朝天。有什么稀罕的,我也不耐烦伺候他,见他进来,我茶都不给他倒一杯,除非皇上提起。
虽然皇上沉迷于金石,可功课一点不曾拉下,太傅一直向太后夸赞皇上是不世岀的英才。
很多大臣想通过我索要皇上刻出来的福字印章,皇上不给。皇上太喜欢那些石头,睡觉都要捏一枚在手心,也不怕手凉,连我的劝说都不听。我只有请求韩大人王大人郝大人找些不太娇贵的温玉来,不要像那些寿山石似的,稍微热水温一温就裂,裂得皇上心疼流泪,再不肯让我温了石头才把玩。我只好提前将石头捂在我胸口,皇上想玩了,我找出来,展开细布暖暖地交给皇上。为此,我伺候苏秀才时候落下的胸口疼又犯了。但没关系,只要皇上不冻着手就好,我算得了什么。
日子看上去过得很平静,但皇上说其实一点都不平静,别看大人们进来都和和气气的,可出了外面,柳大人韩大人王大人他们斗得死去活来呢。皇上说了,谁要是送奇珍异宝进来,肯定谁给斗输了,但韩大人除外,韩大人什么时候都最热情地奉送上皇上最想要的东西。韩大人就像我一样,已经差不多把皇上的口味吃透了。
很快,皇上要大婚了,大婚后皇上将亲政。可皇上反而不高兴,经常皱着眉头,有次晚上悄悄告诉我,他没把握,不知道摄政的王爷辅政的四位大臣会不会将大权交给他,会不会半路生出什么祸害来。我想,他们不是皇上的臣子吗?怎么会有胆子欺负皇上?皇上说我不懂,又说我笨,说完就叹气不说了。
我很担心,我看得出皇上最近因此常做恶梦,看得出皇上连刻章都疏懒了。我只有秘密找上韩大人,求他帮忙。我想,只有韩大人是四位辅政大人里面最能体恤皇上替皇上着想了。韩大人果然是个忠心的,听了我的话很担心,第二天下午进宫给皇上讲经时候,低声密语好久。我站门外把着风,里面的话听得清清楚楚,但不是很搞得清,反正,韩大人离开时候,皇上笑了。皇上笑了就好,看来我找韩大人是找对了。
然后,皇上依次跟柳大人谈话,跟王大人郝大人谈话,以后的日子,讲经的壳子依然在,讲经的内容却是变了。我依然听不懂,但大概还是知道一些,这些大人们都站在皇上一边。
随着皇上越来越兴高采烈,里面的主事公公们和外面的王公大臣们对我也越来越好。总管跟我说,这是因为我伺候皇上有功,大家都看在心里,感激在心里,都说我是好人呢。
可我心里战战兢兢的,我只是尽本分而已,我以前也是那么尽心伺候苏秀才,可那时候苏秀才家里人可没说我好,还尽说我昧下苏秀才的银子了呢,我真冤死了。可见这儿果然是京城,不是乡下,这儿有见识的人多,他们就能看出我克己本分,他们才是真的好人啊。我对韩大人他们充满敬意。
他们一如既往地对我好,我也越来越忙,我要做的事情太多了,我都想不过来,每天担心得睡不着。但总管劝我别担心,他会让人提醒着我。我也真是汗颜,很多事挂着我的名头,其实都是别人在做,他们做完,我只要过去看一看就行。可凭我的见识,我能看出什么啊,都好,都好。
但有些事情,交给我了,只能由我去做。现在皇上还常派我岀宫宣读圣旨,皇上往往在圣旨之外有些其他话要对大人们说,但他不放心别人去说,怕给说偏了,也怕别人说漏嘴传到其他大人耳朵里去,他一定要我去说。连给未来皇后娘家的圣旨也要我去宣读。新国丈看见我眉开眼笑的,我宣读圣旨后要跪拜新国丈,国舅爷过来就把我抱住了,亲亲热热地抱着我去内堂说话,还硬塞给我好多红的绿的好玩物事。我只挑了两块雪白的和田玉,回头交给皇上玩。但我自己开口要去挂在檐下的一只硕大红嘴绿鹦哥,皇上看见肯定会喜欢,我知道的。国丈爷很爽快地就叫人摘下来帮我提着。我早已看出,他们心地好,人热情,我如果不接受个一件两件的,他们往往会很失望,眼睛里都看得出来。我自己开口讨要,他们才喜欢。我不敢让他们失望,再说,拿回去也是交给皇上,让皇上开心的,不是说,天下的东西都是皇上的吗?
但我没想到,皇上大婚前两天,我忙得晕头转向时候,郝大人会给我带来家乡的消息。郝大人说,他让门生帮我爹翻建了新房,还把我家早几十年卖掉的二十几亩薄地买了回来,我爹现在有白饭吃有新布袄穿了。我这才想到我差一点忘记老家,忙去枕头边挖出银两要感谢郝大人帮忙,却被郝大人推开了。郝大人笑眯眯地说,帮我解忧,是想让我不用分心,一门心思地伺候皇上。大家都是为着皇上,还分什么彼此呢?以后家里的事,郝大人让我尽管自己开口,他会帮我解决。我忙跟郝大人说,我其实更想的是给苏秀才整葺整葺坟碑。郝大人表扬我是个饮水思源的好人。
不过这事儿我说了之后就没再去想它,郝大人那么忙,我怎么能去催他?何况,我自己也忙不过来呢。
皇后进宫了,那天好热闹,真是我见过的最热闹的好日子。可皇上跟皇后合不来,我说破嘴皮子都没用,我又不能硬拉着皇上去皇后那里。我看见国丈大人愁得一张脸跟核桃似的,可我真帮不上他的忙。皇后娘娘是柳大人的远房亲戚,听说皇后娘娘从小还是在柳家长大的。有天柳大人都难得驻足严肃地跟我说话,一定要我叮嘱皇上,礼不可废,不能不理皇后。我跟皇上说了,可皇上只喜欢邵妃娘娘,跟邵妃娘娘在一起才有说有笑,我也不便多劝。
但这回韩大人也帮着柳大人说话,让我一定要劝劝皇上。我最相信韩大人,他的话肯定没错。我就盯着皇上念叨了,可皇上主意很大,就是不听我的。
皇上亲政后更没人管他,天天去邵妃宫里,听着邵妃弹琴,手上忙活着金石。各路大人送来的好石头更多,不再拘泥于寿山石,送进来的好多石头盒子里还附着一张纸,上面有传说有诗词歌咏,我都看不过来,何况是皇上。反而是韩大人积劳成疾,病了,少有进贡。只有邵妃机灵,很快就懂了这些,很能跟皇上说到一起。皇后,唉,皇后要是能闭上嘴巴,不开口劝皇上不要贪玩就好了。往往我差不多劝得皇上回心转意想到皇后的好了,又被皇后一句话给打回去了。
这搞得我很狼狈,没帮成韩大人,我都不敢见韩大人的面了。韩大人虽然现在没郝大人跟我走得近,可还是最了解我的,他偶尔进宫时候遇见我,总是宽厚地表示理解,并让我继续在皇上那儿帮皇后下功夫。我也想劝劝皇后,可皇后不肯听,反而拿一堆圣人的话来教训我,我不识字,都不知道皇后说的之乎者也什么意思,只有拚命点头答应,以后再也不敢劝了。以前在苏秀才家听人说,夫妻吵架,外人插不进嘴,看来这话是对的。
春暖花开时候,雨水不止,各地连接传来很多噩耗。江河决堤死了很多人,山体滑坡又砸伤好多采石的人,农田欠收饿死很多人,总之到处死人。上至皇上,下至众臣,个个愁眉不展。皇上有好几天没心思去邵妃宫里,睡前悄悄跟我说,外面有传说,好多人都在念叨以前摄政王的好处,说皇上逼摄政王交权才搞得天怨人努。我也听了别人悄悄议论的话,我告诉皇上,砸死的那些采石人,听说都是给皇上找好石头的人。皇上默坐了好久,问我他是不是昏君,我说怎么会。皇上一脸不信的样子,让我悄悄出去找找韩大人,讨个主意回来。
韩大人最近一直病着,可看见从边门进去的我,还是下床迎上来,关上门与我单独说话。我看着韩大人的脸色白里透红,不像是病着,但看他坐着的时候歪歪斜斜的,又像是体力不支,我替他担心。韩大人跟我说的话,让我呆若木鸡。韩大人说,因为最近达官贵人中金石风行,市面上石料价格暴涨,地方官员乡绅豪杰夜以继□□迫采石人开山取石,逼死人命无数,民怨沸腾的结果是有人揭竿而起造反了。韩大人又说,今年春分以来雨水不断,江河泛滥,农家青黄不接,致使饿殍遍野。有些力气的成群结队打家劫舍,有的已经抢了官仓。
韩大人说得很严肃,可脸上依然和蔼,他一向好品格。我不知所措,只好一再追问他皇上该怎么办。韩大人若有所思地看了我半晌,没再说话,当着我的面飞快写了一封长信,拿蜡封好,让我十万火急,今天务必亲手交给皇上。出门时候韩大人亲手替我拉下斗篷遮住脸,依然关照从边门送走我,说是怕我私岀宫掖,明目张胆地走正门太招眼。我想我经常私自出入的,一直没事儿,我又不是为自己做私事,大家都知道我出来还不是为了皇上。不过韩大人说小心我还是小心着,他一直是为我好的。
皇上听了我转达的话,发了半天呆,才要我拆了信给他看。皇上看信时候,我看到他额头有细细汗珠,忙去绞了把汗巾子替他抹了。皇上却像是被我手中的汗巾子烫着了似的,猛地站起来,呆呆瞅了我半天,亲手将韩大人的信在灯上引燃了。我来不及地帮皇上甩了燃烧的信纸,我们的脸一起被地上的火光照得一亮一亮的,最后一起黯淡。幸好皇上没烫着手。
皇上一跺脚,不要我跟,去了皇后那里。接连在皇后宫里住了三天,只有上朝时候我才跟着,但上朝时候我无法与皇上说话,我只看出皇上眼中的烦躁,嘴角上火的燎泡,可无法说说话替皇上宽心。我很担心,担心皇上被宫外的事烦心到睡不着吃不下,担心皇后依然不会宽慰只知顶撞,让皇上烦上加烦,可我没处着力,只好做了清心明目的蚕砂菊花枕,托人捎给皇上用。
第四天早朝,我又站到皇上身边。翰林院张学士出列上奏旌表乡耆的事,我听张学士念了一大段歌功颂德的话语后,开始念乡耆的名字。我真没想到,会听到苏秀才的名字,我忍不住偷偷看向郝大人,见他对我使了个眼色。我立刻明白,这是郝大人想帮我的忙呢,如果有御批旌表,苏秀才的坟头可真会冒青烟了。啊呀,我怎么没早点想到这一点,早知道就自己跟皇上提一声,不更简单?我欢喜得不行,苏秀才啊苏秀才,也不枉你养我一场,我算是给你挣了脸。
我正高兴着,忽然见柳大人排众而出,大声指责翰林院弄虚作假,交通宦官,擅添人名。柳大人将矛盾指向了我,他说我欺上瞒下,鱼肉百姓;他说我私结重臣,收受贿赂;他说我把持宫闱,欺君犯上;他还说我恶行撼天,苍天震怒。
我惊呆了,但我还是听到从皇上嘴里低沉地说出一句“交部议处”。等我醒过来,我已经坐进大牢。
大牢阴暗潮湿,寒冷刺骨,犹如严冬。周围一片寂静,好像没有旁人。我不担心,我是怎么样的人,皇上最清楚,很快就会有人放我出去的。我只是生气,柳大人不是第一次跟我作对,现在皇上都已经去皇后宫里了,他为什么还不放过我。他那人,一向看不起我们这些阉人,太不把我们当人。
果然,在我冷得快不行的时候,韩大人进来了。韩大人手中握着一壶酒,一只杯子,脸上还是笑吟吟的一脸可亲。我迎上去,隔着牢门担心韩大人病体吃不消这儿的寒冷,韩大人直说没事没事,坐在门外,挥手叫别人退下,才轻声跟我说话。
韩大人说,现在各地造反的都打着“清君侧”的旗号,这个“君侧”指的是我。造反的流民说的那一套与柳大人今天在朝堂上说的一样,都说我是十恶不赦的跳梁小丑,是臭名昭著的佞臣。韩大人说,其实这些都是迷魂阵,什么“清君侧”,那些人都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他们借口杀我,其实打的是冲进宫里杀了皇上篡位的主意。我说那可怎么办,皇上先杀了那些人啊。韩大人说,皇上刚刚亲政,手中没有大权,大臣们不听他的。韩大人却问我,我一直跟着皇上,有没有好的主意帮皇上想出来。是啊,我应该想办法帮皇上分忧啊。我敲着脑袋想了半天,终于拍手说,他们既然借口杀我,那我不给他们借口,我先自杀了,他们还有什么借口冲进宫里?韩大人惋惜地说这是好主意,可惜委屈我。我大笑说,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即使君不叫我死,我亦慷慨赴死,死而无憾,这道理我从小就懂。
韩大人一脸惊讶地将手中鸩酒交给我,我都不用酒杯,喝蜜汁儿似的全喝了下去。我让韩大人告诉皇上,我下辈子还当他的忠奴。
后记
韩大人自己都没想到,他几乎不用开口劝说,苏太监便自寻绝路。他抹着冷汗走出地牢,让随行的用稍为体面的棺木盛了七窍出血的尸体,直等柳大人的亲信赶来验明正身,才吩咐好生葬了,自己漏夜赶进宫去。
韩大人一句不敢隐瞒,原原本本将对话禀报皇上。见皇上只是对着墙壁默默流泪,他奉劝皇上,朝中唯有三朝元老,门生遍布天下的柳大人才能与摄政王抗衡,也只有凭柳大人的威望才可以平息地方骚乱。他恳请皇上,不能再犹豫了,最后一击必须出手,必须在今夜安抚柳大人,彻底收为己用,以巩固皇权。否则对不起慷慨赴死的苏公公。
皇上强咽下眼泪,乘韩大人大轿便服岀宫。
五年后。
皇帝的勤政爱民换来天下丰衣足食。
春暖花开的一天,皇上当廷怒斥柳大人妄自尊大,干犯法纪,咨凭胸臆,结党营私。着尽削爵禄,闭门自省。
不日,废后。
韩大人见势不妙,进宫跪请皇上降罪,并请皇上下旨重修苏公公墓地。皇上抬手让韩大人起来,说当初若非韩大人密信中的妙计,若非韩大人此后的穿插调和,柳某怎肯安心归服,今日之天下在谁手中亦未可知,韩大人有功无罪。至于苏太监的墓地,不必兴师动众了,此事勿再张扬翻案。
但韩大人离开后,皇上亲手烧了密藏五年的蚕砂菊花枕。青烟缭绕中,他仿佛看见那张未老先衰的笑脸,那张脸,曾经是他整整十年日日夜夜的依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