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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我给你讲我的故事。

      我叫响云,姓余,余响云。

      我家在北方,很冷。我爹是生意人,常年在外。我娘是正室,我爹有小,都死了。

      我第一次看京戏,大约是七岁时候。外地的戏班子到这里。

      我娘带着些仆人去听,我也跟着。

      我就站在娘身边,边听边跟着哼哼。子轩哥哥打从前面借过,他说:“小妹妹,可愿跟哥哥学戏?”

      我娘就说戏子下贱,说余家还没沦落到需要卖女儿的地步。然后娘就扯着我走了。

      子轩哥哥就是那戏班的台柱子,是班主的大徒弟。

      后了几年,大概是我九岁的时候,就有兵打进来了。我爹让几位叔叔带我和娘去南边躲躲,他要收拾了生意再走。我知道的,他其实是要安顿他在外面藏的那房小。

      兴许是为了等爹一起,路上我用各种拙劣的借口要车队停下,以满足我过分旺盛的好奇心,娘都没有骂我。

      走走停停拖了好些天。越往南天就越暖,路边的鸟叫都和我在北方听到过的不一样。我那时候什么都没见过,一片巴掌大的梧桐叶儿都宝贝得紧呐。

      长长青石板的巷子里,厚重的碎了漆的朱门,门前的口中丢了绣球的石狮,那后面的大宅子就是新家。

      有一天过了午间,我睡醒了,到厅里寻娘。娘在哭,叔叔说爹死了。

      娘的脸埋在南方特色的绣的大红牡丹的丝手卷里,我也看不清她是不是真的难受。

      二叔就说,他要带些钱出去继续行些买卖,不能坐吃山空。二叔带走太多钱了,娘又太会花钱。

      钱不够用了。

      哦,那就卖了宅子往乡下逃吧。

      诶,容我想想,我是为了什么下了马车?

      想不起了,算了,那都不重要了。

      我就在路上游荡,从野外走一晌走到镇子里。马车走了我是追不上的。

      真巧,又是那个戏班子。我在北方老家听人议论过,子轩哥哥在那戏班颇有几分面子。

      我说我找莫子轩。子轩哥哥把我领回去,看我风尘仆仆的,子轩哥哥很心疼呢。

      子轩哥哥说我年龄大了些,过了练功的好时候,但好在我是女儿家,身子骨软,多练练就好。

      子轩哥哥是唱刀马旦的,长相说不上好看,但上了妆,往台上一站,眼一眨,台下的男人就抽气。

      我成了花旦。大师傅,也就是班主,他说我的声音就是为了唱花旦生的。

      教我的是三师傅。

      三师傅是个精明干练的女人,精瘦,不常笑却有深深的笑纹。她有尖下巴,手指常拈着花指,白白净净的手指拈着花形撩头发,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纵使常板着脸也让人神魂颠倒。

      三师傅很严厉,戏班子里的人能不怕大师傅和二师傅,就是不敢仵逆了三师傅。那是班子里最刺的刺头赵英,见了三师傅也不敢高声说话。我至今记得赵英大声骂人时撞见三师傅,半截话卡得脸发红的可笑模样。

      三师傅对我很好,我懂事早,事事都能顺她意。她把我当女儿看。

      训练的时候,三师傅从没对我留半分情面。我没有怨言,我落下的功底太多了。

      那时,早上天没亮就要起来练功。起初几天我是不习惯的,子轩哥哥就每天到我铺前叫我。我那一铺都是小鬼,倒也不用避什么。

      他拍我脸,声音也软软的,他叫我“响云,响云”。

      我睁眼的时候身边的铺都空了,大家都在外面找了各自的家伙练起来了。子轩哥哥带我出去,我俩一人罚十下掌心。呵呵,可别小看了这十下,二师傅打人很疼的。

      晨练之后就去吃饭,我抢不到的时候,子轩哥哥就把他大班主的饭让给我。子轩哥哥的伙食是小灶出来的,自是比我们的好。我是知道的,有几个孩子私下骂我。

      然后开嗓子,学戏。

      三师傅教我的第一段戏是《西厢记》里红娘智救张生那段。我至今还熟悉。

      虚虚提着不存在的棋盘,左左右右遮挡着不存在的张生。一天下来除了三师傅用小竹棍打得一身青紫,还有力气用尽的空乏。

      子轩哥哥牵着我的手送我回去,他问我:“响云,你累吗?”

      呵,那声音轻飘飘的,我就抬眼看他,我说不累。

      子轩哥哥夸我坚强,他说他小时候练功太苦,夜里就躲回被子里哭。

      我差不多记得子轩哥哥对我说的每一句话。

      子轩哥哥对我好,通铺的几个小蹄子眼红,一天到晚生些主意害我。我倒是应付得来,就是太麻烦了。后来我耍了些手段,闹得最欢的那个小圆脸就没了。剩下几个也就老实了。

      我在戏班子又呆了三四年,和一些小辈弟子上过几次台。

      二师傅买回几个孩子。有一个男孩儿,粉面红唇,长得跟个仙童似的,比我小六岁,叫金诚,后来得了艺名锦城。

      二师傅不爱带孩子,常把锦城交给我照顾。

      锦城是武生,练功比我苦多了。刚到戏班那些日子,他身上的伤把一身好肉都盖没了。手上茧子从无到有,从薄到厚,我再眼看它磨没了。

      锦城粘我,每日闲下来就跟在我身后,云姊姊长云姊姊短。

      锦城说:“云姊姊又漂亮又温柔,以后做了我娘子吧?”

      子轩哥哥听说了,也笑他小孩子气。仍是软软的笑,笑得太阳都比往日恍眼了。

      大约又过了三年,我也成了台柱子,偶尔也有机会再耍耍小姐脾气了。

      呵呵,那都是做给人看的,让那些达官贵人看看,这位响云小姐是有些小性子的。得不到的么,他们才更觉得好。那会儿有人说要打仗了,各处忙着招丁,锦城动了心思。

      他找我到背人的地方说,要我帮他逃走参军。

      他当时才十一、二岁的光景,说这话就让人不能信了。

      我跟他说他年纪是不够的,他不信,后来不知怎么的,就让他如了愿,跟着军队走了。

      二师傅气得好些日子不吃饭。我看得出他是疼锦城的。

      子轩哥哥打趣我说:“响云啊,那个要娶你的小鬼走了,你没人要了可怎么办?”

      我那时到底是小姑娘,知羞得紧,没敢腆着脸回他“没人要就嫁给你”之类的话,就是看着他傻笑,他也看着我笑。现在想想,那光景倒真让人怀念得紧了。

      我最后还是如愿嫁给子轩哥哥了。也就是锦城走后三两年的样子,在大师傅和二师傅死前不久。

      哈,那时候真是快活得不得了。子轩哥哥说要娶我,看把戏班子里那几只想抢我子轩哥哥的狼气得。

      不过也要谢谢她们,要不是她们一个个总想着爬上子轩哥哥的床,我们的事也不会这么快就成了。

      大师傅和二师傅死后,子轩哥哥就是班主了。三师傅说她是妇道人家,不想挑这个担子。

      三师傅也老了,脸上肉也松了下来,嘴角静静下压着。她绾头发时依然掐着花指,脱不去的贵气。

      三师傅知道我性子毒,却还把我当女儿疼。

      子轩哥哥当了班主就很少上台了,要是上台必是压轴。舞刀弄棍间一个挑眉,看得女人心里都痒痒的。

      我呢?我给子轩哥哥生了个女儿,还没睁眼,就让我给掐死了。

      世道太乱,我不想她来受苦。

      响云姑娘的名气也打出来了,虽已为人妇,但陪一次饭局的钱也不会比一场戏下来的票钱少。

      唉,当年世道真的乱了,我们戏班子避着战乱饥荒在全国兜了不少圈。以前每到一处,要先给有钱人家和官爷家送帖,现在就还要算上军爷。

      乱世里,军爷出身各不相同,有喜欢戏的,有不喜欢的,有喜欢人的,也有不喜欢人的。这里头的是非多了。

      子轩哥哥死了,我们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死的,为什么死的。连尸体都找不到。

      我的天塌了。

      三师傅主事,带戏班子又挪了地方。据说当时我完全没了知觉,塞在马车里怎么颠都没反应。

      我那时候,是真的绝望了。在台上什么段子从我嘴里唱出来,听客都得听得肝肠寸断了。

      后来三师傅一巴掌给我打醒了。想想也没什么?不过死了男人么。

      三师傅有意无意把担子交到我肩上,我心狠,敢做些男人都不敢做的事,云娘的威信也就立起来了。只是再也没有人叫我响云了。三师傅的话越来越少,和我说话连名字都省了。

      我知道的,三师傅的心早就累了。

      我没有问过三师傅的故事,她也没跟我提过。我无从得知三师傅的威信从何而来。我想那大致是又一段伤心事了。

      过了约莫四五年的光景,我又回到南方,和戏班子一起。我在长长的街巷里又找到了曾经住过的大宅子。你该想象得出的,那处宅子越发古旧了。青苔顺着墙攀爬,有一段墙明显就是塌了之后又重新补上的。

      当时我就站在墙根儿上,怎么描述当时我心里的滋味呢?我本是商家小姐,却因了这世道,沦落至此。

      有一回是一个军爷请戏班子过去。不知曾是哪家的大宅,被他收拾了当他府邸。

      大院儿里摆了酒席招待戏子们。我和三师傅在大堂陪那军爷吃饭。

      那军爷年纪不小了,席上还有两个年轻军爷。我就是那时候又看到了锦城。

      官大的军爷姓陈,听人叫他陈司令。

      陈司令很欣赏锦城和另一个姓方的小军爷,席上话题一直在绕着他俩转。

      锦城是认出了我的,所以和陈司令说话总有些心不在焉。

      锦城变化挺大,我倒是一时没能认出。

      锦城一眼一眼看我,陈司令就问锦城是不是看上我了。呵,锦城到底还是小孩子,脸皮薄,支支吾吾就是不敢多说话了。我也不插话,只是笑,三师傅笑着叹气。

      一回去,锦城就跟到戏班子找我。锦城我俩互相说了几句近况,就冷下来了,他憋了一会儿又冒出句“子轩哥哥呢?”

      这话问得我有一会儿失神。锦城和我是有同一段记忆的。莫子轩,我的子轩哥哥是真真存在的,现在没了。

      锦城说:“云姊姊嫁给我吧,我保护你。”

      我问他:“你认真的?”

      锦城说是。

      我就问他,云姊姊是嫁过人的,还要么?

      锦城说要。

      那表情,我一下就看到了当年戏班子里练功练得一身是伤,眼泪包在眼里都不流出来的小鬼头。

      我就笑了,笑得眼泪都沁出来了。

      我让锦城先回去,我好好想一夜。

      锦城走了。我去问三师傅。

      三师傅说:“响云,这世道,女人一个人过不容易,嫁了吧。”

      三师傅又叫我响云了,不是云娘。三师傅叫我嫁了吧。三师傅在笑。

      我就做了夫人。

      锦城早些年杀了不少人,他是在戏班子练过功夫的。但锦城还只是个小鬼,夜里他还是会做噩梦,会哭。

      夜里我看着他被自己的梦吓醒,抱着我哭着说:“云姊姊我怕。”

      戏班子在这里定下来了,大致是因为有军队坐阵,这里还算安定,戏班子开唱,院子必是坐得满满当当的。

      锦城不常呆在城里,我偶尔也去唱一两段,倒也能博个满堂彩。

      我那时常想,日子要是一直这么下去,其实也不错。

      可那时候世道不好,人心也不好。

      陈司令让人告诉我,他现下要提个军官,要在锦城和方柏两人里选。

      哦,方柏就是我之前说到的,姓方的小军爷。

      你也看出来了吧,这种事情,哪里需要特意告诉我?

      人呐,越是到了乱世,就越看出本性。你看那陈司令,那么大年纪了,还是一肚子花花肠子。

      乱世么,有些女人总是比男人活得滋润,活得长久。

      我想让锦城活得好好的,多些保命的资本,毕竟他还是个孩子。

      接下来的事就顺理成章了。

      我遣开人,约了陈司令在戏台下。我说云娘要给他唱戏。

      也没有特意挑什么段子,整好那天白天我才唱了《苏三起解》,唱到一半被他派去的人搅了性子,就想着唱完。

      甩着白水袖撩好了姿势,自管自就开始唱了。也没叫人拉琴,也没有梆子,安静得就跟平时在台下练功一样。

      天一暗,四周就静下来,我的声音就传得远了。住后院的戏班子被吵着了,有人来问我怎么了,看见前院儿里只有陈司令和我,夹着尾巴就又回去了,再也没人来打搅。

      云娘给陈司令唱戏呢。

      天黑得什么都看不到了,就该干些见不得人的事了。

      那老东西,哼,还真不挑地方,亏得当时天气暖和。

      锦城再回来的时候啊,就特别高兴。他说云姊姊,锦城升官了!像个炫耀新玩意儿的孩子。

      锦城啊,还小。

      锦城匆匆回来,饭都赶不上吃,又被叫出去了。

      那老东西,果真没安好心,事事拿锦城要挟我。

      天凉了,我的肚子又起来了,不是锦城的。

      锦城好久没回来了,陈老鬼把他弄到前面了,说是混军功去了,哼哼。

      那时候,我忽然就想任性一次,不管锦城了,不管三师傅了,不管戏班子了,也不管那件事的后果。

      云娘累了,云娘早就累了。

      锦城啊,姊姊不想照顾你了。这句我没有告诉他。

      三师傅,响云不能替你养老送终,响云不孝。这句我没有说。

      戏班子里的懒骨头们,姑奶奶不想为你们费神了,你们自寻后路罢。可惜了,这句话我也忘了说,要是有机会,总是想补上的。

      我挑了个好地方,十里堂前面荷花池上有座桥,像是我记忆力的那座,是什么时候的记忆已经不清楚了。

      我第一次没有让那老鬼找理由,主动约了他出来,在那池塘边。

      天凉时候夜里那里人很少。或许当时已经入冬了,我总是算不清日子。

      那石桥亘在池上,圆的底,坚的棱。桥身上磨损了不少,桥边夜摊的灯打在上面显出一块块黑色的影子。整团光堪堪护住半截桥身,再处就什么都看不到了,连池里只剩青灰残叶的荷花都被黑暗吞没了。

      你看,那里我记得多清楚啊。

      我在桥边夜摊吃了碗抄手,以前,夜里是不能吃宵夜的。子轩哥哥教我的,戏子身段很重要,要是好身段保不住,人也就不好看了。

      陈老鬼去的时候我还在神游。他也要了碗抄手坐在一旁慢慢吃。

      那小摊空摆了四张小木桌子,除了拢了手蹲在一边的老板,也就只有我和陈老鬼。

      吃过抄手,我俩就靠在桥上说话。

      天真冷。

      后来夜摊也收了,一片黑。

      陈老鬼死了,我杀的。

      陈老鬼究竟是当兵的人,杀他费了我好些功夫。

      我捅了他十几刀他才死呢。

      我没把他丢池里,我不想他弄脏了我的地方。

      我也不想浮起来了。

      我抱了好大一块城墙砖。

      水底冰得很呢。

      那时候就觉得肚子在疼,唉,我倒是对不起那孩子。

      浑身不舒服了。

      我就想到小圆脸,你还记得吧?我说过的,在戏班子里跟我通铺,老想找我麻烦的那个。

      我估计,她被我丢进水里的时候,也和我当时一样难受吧。

      再然后,我就死了。

      我的故事讲完了,可以换一碗孟婆汤吗?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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