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靥》妖叶

6、第六章

　　潇潇篇

　　大年初一的清晨，昭华殿中弥漫着慵懒的气息。昨夜守岁，冯潇潇睡得晚，今早被媛媛连哄带骗得拉了起来，穿了新年的吉服，迷迷糊糊走到长澜宫前，还是睡眼惺忪。
　　长澜宫正殿，皇后萧氏正接受妃嫔命妇的朝拜。萧氏一身玄色礼服，上面用金丝线绣了两只鸾凤，头发高高地盘起，金闪闪的凤冠衬着乌发，唇边挂着一丝淡淡的笑容，脸上昔日娇容并未因年岁的增长而褪色，反而多了几分风情。她双手交叠放于膝前，纯金的指甲套随着呼吸微微颤动，腰挺得笔直，仿佛这世间没有事情值得她动一分一毫。
　　“传淑妃刘氏！”随侍的太监目视前方，尖着嗓子喊道。
　　刘氏由宫女扶了，娉婷而入，盈盈下拜，口中称颂。萧氏眼皮稍一抬，也不看她，只向左右问道：“公主还没来？”
　　“回娘娘的话，公主昨日歇得晚了，可能迟些。”旁边的人忙答道。
　　“既是如此，也别叫她起了，那丫头贪睡得很。”萧氏吩咐。
　　冯潇潇不知何时已来到殿前，越过那些垂手等待的妃嫔命妇，只走了进去，正巧听萧氏如此说，不禁撅嘴道：“娘，您也不早些说！”
　　“你这孩子，没大没小，看叫别人笑话。”萧氏嘴上嗔道，可眼中哪有半分责怪之色，伸手向潇潇道：“快过来，外面冷得很。”
　　冯潇潇笑着过去，依在萧氏怀中，这才看见跪在地上的刘氏，不禁问：“母后？”
　　萧氏收了笑容，不轻不重地哼了一声：“淑妃，你傻跪着做什么呢？”
　　刘氏年方二九，新近入宫，仗着年轻貌美，很得万德帝宠爱，并未将谁放在眼里。此时突然受此大辱，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继续跪也不是，起也不是，眼泪滚了又滚，眼看就要哭了出来。萧氏摆了摆手，马上有人过去将刘氏半扶半架弄了出去。
　　“娘，您生气了？”冯潇潇小声问萧氏。
　　“没有。”萧氏脸色稍和，看着潇潇笑道：“我家小姑娘长大了，看看这身衣服穿在你身上，有谁能比？”
　　“您能比呀，您是这世上最好看的人！”冯潇潇像小时一样钻进萧氏怀里撒娇道。
　　随侍之人见此情景，悄然吩咐下去，暂停觐见。等在外面的宫妃瑟瑟发抖，又有谁敢稍露不满之色。
　　“你只会哄娘高兴！”萧氏搂住自己的宝贝女儿，问道：“今年想要什么？我也好叫人准备。”
　　“我……”冯潇潇眨了眨眼睛，凑到萧氏耳边悄悄道：“娘，我今年，要一个夫君。”
　　“要一个什么？”萧氏大惊。
　　“女儿大了，要一个夫君。”冯潇潇脸上微红，却朗声说道。

　　“你真的与皇后娘娘这么说了？”宣姗忍不住又问。
　　“姗姐姐，你这是今天第五次问这句话了。” 昭华殿中暖意洋洋，冯潇潇在躺椅上冲着宣姗笑。
　　“你，唉，这话怎么好说出口？”宣姗拉过软凳坐在潇潇面前叹道。
　　“这有什么呢？母后最疼我了。”冯潇潇倒是满不在乎。
　　“你……说了要谁？”宣姗不禁问。
　　“这……”冯潇潇这回倒是真有些不好意思，小声道：“这还用说得着我说出来么。”
　　宣姗看着她，噗哧一笑，就在也停不下来，冯潇潇被她笑得急了，起身便要呵她的痒，宣姗笑着跳开，两人嘻嘻哈哈闹作一团。
　　“姗姐姐，”好容易停下来，冯潇潇坐在塌上，靠着宣姗问，“我们一起出嫁，好不好？”
　　“没羞！”宣姗红了脸，过了半晌才道：“傻丫头，这哪里是说嫁就嫁的。”
　　“对了，你要嫁的是盖世英雄！”冯潇潇有了精神，直起身子道，“我来看看，程家的二公子？”
　　“他哪里配得上这四个字！”宣姗不屑道。
　　“王家的大公子？”冯潇潇想了想说。宣姗哼了一声，冯潇潇又连说了几个人名，忽然拍手道：“有了！霍仲霍将军！若他还称不上这四个字，还有谁配？”
　　宣姗一愣，冯潇潇喜道：“我怎么早没想到！你等着，我这就和母后说去！”
　　“哎，你做什么！”宣姗急忙拉住潇潇，脸涨得通红。冯潇潇停住脚步，盯着宣姗不语，宣姗倒被她看得不好意思起来，小声道：“你盯着我看做什么？”
　　“你……心里其实有人了是不是？”冯潇潇挑眉道。宣姗不说话，半晌才缓缓点了点头。
　　“是谁？快告诉我是谁？”冯潇潇差点跳起来，几乎扑到宣姗身上问。
　　“你不识得他的。”宣姗微微一笑。
　　“你快与我说，他是怎样的人？”冯潇潇急不可待地问。
　　“他……”宣姗低下头去，再抬起头来眼波如水，“以后定会是我的盖世英雄。”
　　冬日的午后，阳光慵懒而明媚，两个年轻的小姐妹，各自沉浸在自己暖洋洋的心事里出了神。

　　长澜殿中，灯火通明。萧氏亲自斟了一盏清茶，递与万德帝，自己坐在他身旁，愣愣地不说话。
　　“阿梅，”万德帝柔声道，“潇潇她不是寻常人家的姑娘。”
　　萧氏倏地抬头，冷哼一声道：“她当然不是，寻常人家的姑娘，又哪会被父亲作为筹码。”
　　“你心中何尝不是透亮得很，又何苦如此说？”万德帝微微摇头。
　　“宣家自然不能嫁，可你怎么舍得女儿去受那大漠苦寒？”萧氏眉头紧锁，垂目道。
　　“霍将军的人品，如何也不能算是委屈了潇潇。”万德帝站起身来，走到萧氏身旁，手轻轻搭在她肩上说。
　　萧氏嘴角微动，缓缓抬首：“可你又拿什么保证，霍家不会成为下一个宣家？”
　　万德帝剑眉微蹙，眼中透过一丝无奈，叹道：“阿梅，你一向不会如此天真。”
　　“她是我的女儿！”萧氏站起身来，泪光盈盈。
　　“她也是朕最宝贝的女儿，是朕捧在手心里长大的，是朕的心尖儿。”万德帝揽住萧氏的肩膀，平声道，“正因为如此，潇潇从小没有受过一丝委屈，她若说一声天上的月亮好看，朕也会马上找人搭了梯子去摘。穿有绫罗绸缎，吃有珍馐百味，师从名儒，哪有过一件不顺心的事情？这都是因为她是朕与你的女儿，因为她是大昭的公主，生来便可享受无上权力。可是阿梅，你该最是知道，越是在高处的人，便越是身不由己，我们护不了她一世。她身为大昭的公主，也是时候该为大昭做一些事情了。”
　　“是为大昭，还是为你？”萧氏推开万德帝，直直看着他道。
　　“阿梅，你莫太过分。”万德帝收了笑意，神色冷峻，“想想你自己，对别人的孩子都做过些什么。”
　　窗外北风刮得猛烈，呼呼作响，萧氏缓缓坐下，宽大的袍袖下，手指微微颤抖。

　　昭华殿中，弥漫着紧张而压抑的气息。玉茗与青桐守在冯潇潇房前，耳朵紧紧地贴在房门上。
　　“有动静没有？”媛媛急匆匆走来，悄声问。
　　“没有，媛媛姐，你看这都一天了，公主滴水未进，这……这便如何是好呢？”玉茗回头，声音微有哽咽。
　　媛媛不禁叹了口气，自从听到那消息，公主便把自己关到屋子里，皇上皇后分别来了好几次，可公主谁都不见。
　　“要不，请宣家小姐来试试？”青桐忽道。
　　“糊涂！”媛媛不禁低声斥道，“你还敢与公主提宣家？”
　　“你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谁不知道咱们公主与宣家三少爷是青梅竹马，神仙似的一对。”玉茗跺脚，“宣相家门显赫，谁不以为公主与宣家三少爷是早晚的事情？”
　　“还没昭告天下，没准还有回旋的余地，皇上与娘娘最疼咱们公主了”青桐看看紧闭的房门，小声道。
　　“难说！若是平常，莫说公主闹成这样，她只要皱皱眉头撒个娇，皇上与娘娘哪里有不允的事情？”玉茗皱眉道。
　　三人正自小声说话，房门“咣”地一声被人推开，媛媛她们俱吓了一跳，定神一看，冯潇潇披散着头发，红着眼圈，脸上却是一片木然，她扫视三人一圈，冷声道：“我要出宫。”
　　“公主！”三人大惊，却见冯潇潇已经迈出门来。
　　“公主，现在天色晚了，待奴婢向皇后娘娘通传一声，明早便请人备车。”媛媛回过神来，忙上前一步道，“玉茗，快将公主的披风拿过来，这外面冷得很！”
　　冯潇潇一把推开媛媛，耳若未闻，目无表情道：“这些年来我待你们不薄，若是你们对我也算有一分情谊，就别拦我。”玉茗与青桐自小跟着冯潇潇，从未见过她如此神态，一时愣在当地，拦也不是不拦也不是。冯潇潇不再说话，快步而去，留下一个决绝的背影。

　　公主气势汹汹地冲出宫去，口中呼着违者死，守夜的护卫不明所以，又有谁敢真的上去拉扯她？犹豫之间，冯潇潇已然冲出了宫门。
　　青峰城的冬季甚为寒冷，此时入夜已深，寒风凛冽，街上再无一人。冯潇潇抬眼四望，只见皇城上遥遥挂着几盏宫灯，那宫灯随风起伏，清冷的光忽近忽远。她自幼便是仆婢成群，哪次出宫不是前呼后拥，如今一个人站在街上，倒是有一瞬间的茫然。出来得急，冯潇潇并未穿外衣，夜风吹过，她不禁狠狠打了个寒颤。
　　她的世界仿佛一瞬间风云大变。嫁给霍仲？她根本不认识这个人呢。开始时她笑眯眯地，还以为这是母后与她开的玩笑，怎么可能？母后早就知道她心里是谁。真是天大的笑话，天大的笑话。冯潇潇木然前行，仿佛对吹向她的寒风毫不知觉。可这明明是真的，无论怎么哀求，向来疼她的父皇母后都不为所动。他们明明知道宣绍对她有多重要，可是却选择视而不见。既然这样，她还呆在那宫里做什么？她要去找宣绍，她要嫁的人是他，谁也拦不住。

　　待冯潇潇跌跌撞撞摸到宣府门前，东方已经微微发白。她的双手双脚已经冻得通红，几乎没有了知觉。宣府的大门紧紧闭着，冯潇潇刚要伸手扣那门柄，却忽然停住。
　　宣府的人自然会将她送回宫去。她四处看看，时候尚早，周围寂静无声，并无一人。冯潇潇绕着那门转了几转，一时间迟疑未决，正自出神时，忽然听见远处传来脚步声，那脚步声越来越近，忽地停住，一个身影攀住墙垣，就要翻身而入。
　　“你是谁？”冯潇潇顾不得那么多，跑过去问。那人似吓了一跳，站在墙上回首看她，待看清是个衣冠不整又瑟瑟发抖的小姑娘，一跃而下，正好到了冯潇潇身前，问道：“你又是谁？”
　　冯潇潇见那人原来是个青年男子，高高的身材，脸上一条疤痕从眉心直到鼻翼，看身上衣着，却是随侍打扮，于是问道：“你鬼鬼祟祟地翻人家墙做什么？”
　　那青年不答，将她上下打量，见冯潇潇衣着华贵，脚上踏着一双丝履，耳朵上一对翡翠耳坠，一看之下竟难估其价，心思微动，展眉一笑：“你呢？在苦于不会翻人家的墙，是不是？”
　　“你……”冯潇潇眼珠一转，上下摸了摸，发现身上什么也未带，情急下摘了耳坠，递到那人身前道，“我不管你进去做什么，你进去之后，帮我寻个人。”
　　那人却没接，只笑着摇了摇头：“你找的若是三公子，那他可不在。”
　　冯潇潇一惊之下，也不管他怎么知道自己要找的是宣绍，连忙问：“他去了哪？”
　　“皇上急命，三公子往牧州去了，昨晚刚走。”那人语气中竟似有一丝调侃，又将冯潇潇上下打量一番。
　　“牧州……”冯潇潇喃喃而语，支撑着她走到这里的最后一丝力气瞬间离她而去，一股她从小到大从未体味过的绝望之情，缓缓将她淹没。她愣愣站了半晌，仿佛自言自语般说道：“那我……便去牧州找他。”
　　那人摇了摇头，也不知为了谁一叹。冯潇潇缓缓转身，长发在风中微扬。

　　天已大亮，街市上渐渐热闹了起来。卖早点的摊位上热气腾腾，早起的人嘶嘶地哈着气暖手。晨雾渐消，又是一个晴朗而干燥的冬日。
　　冯潇潇机械地走着，手脚越来越僵硬，人声吵杂，她却一句也听不清。牧州，牧州，她该如何去？恍惚间前方好像开始骚乱起来，遥遥好像有官兵的喊声，冯潇潇连忙转身，脚下却是发软，再提不起一点力气。一步，两步，她艰难地数着，只要转过那个巷口，便可以逃过追她的人，可是她的身子，却越来越软……

　　冯潇潇迷迷糊糊之间，听见很多人在她耳边喊着，她的身子一时似像被扔进了沸水中，一时又像被丢进了冰窖里，每一次呼吸，都像火烧一般。过了许久许久，一切才平静下来，她浑身没有力气，心里难受得不知如何是好，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到底是为了什么。
　　睁开眼时，有一人正握着她的手，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眼睛熬得通红。潇潇心中大痛，这就是她的父亲。很小的时候，冯潇潇觉得父亲宽阔的胸膛可以挡住一切。每当她闯了祸，便会扑进父亲怀里，那便再没有什么可以担心的。每当她生了病，便会缠住父亲，握着父亲干燥的大手，听他有些笨拙地讲故事。再大了些，她知道父亲是“皇上”，是天下最最尊贵的人，她常常坐在父亲的膝上，好奇地望着跪在他脚下瑟瑟发抖的人。就连她的太子哥哥，见了父亲也屏息不敢高声语，只有她，敢与父亲撒娇，甚至揪他的胡子，逗得他哈哈大笑。
　　在冯潇潇心中，他一直不过是，一个父亲。
　　“潇潇，你要吓死爹了。”万德帝见她醒来，松了一口气。冯潇潇不语，看着他缓缓道： “为什么？您告诉我这是为什么？”
　　万德帝却不答，只望着她说：“他去牧州之前，知道你要出嫁，可还是走了。”
　　“是你逼他走的！”冯潇潇倏地起身喊道，继而一阵大咳。
　　“可他什么话也没留。”万德帝扶住她，静静道。
　　“你骗人，我不信你！”潇潇的眼泪夺眶而出。
　　“你该知道，作为一个男人，他若有决心，不会就这样走的。”万德帝仿佛在耐心地哄她一般说道，“所以他配不上朕的女儿。”
　　“父皇，你在说谎。”冯潇潇挣开万德帝的怀抱，冷冷说道。万德帝一愣，他从未见过自己女儿这样的眼神，冰冷而犀利。
　　冯潇潇无声地躺下，将脸转了过去，屋里暖意融融，她的身子，却好像再也不会找到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