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郎》叶鸣飞

11、美人

　　剑啊，真不是个稀罕物，陈朝不禁武，民风彪悍，刀枪剑戟都是寻常物，平民百姓家里头藏了那么一两把实在是不稀奇。

　　只要是东西，就有它的价格，一个馒头使得一文，阿黄身上裁的衣裳，要得一两，而一口好刀一柄好剑，几十两纹银总是使得的。

　　几十两说贵也不贵，薛少爷也有一柄剑，是大城里头买来的，要得三百两。

　　不过是城中剑铺陈列架上的一柄，阿黄没见薛少爷耍过几回，多是与一群纨绔游玩时，佩剑充场面的，他个头不高，人也瘦弱，大抵是双生子的缘故。脾性随了薛老爷。

　　翩翩佳公子的模样是半点瞧不着，十三四岁年纪，便知女人滋味。

　　屋里也有两个暖床丫头，薛夫人规矩守得紧，不准薛少爷耽于情色。

　　又差使管家找了个退役教头，教些拳脚功夫。

　　这拳影鞭腿那有长剑随身来得好看，磨着薛夫人又给他买剑。

　　打铁铺里的寻常刀剑，他是看不上的，耍出去总觉得没了身份。

　　大城里头的刀剑铺，剑好不好用不知道，但却是极好看的，是一柄精钢材质，自然是开了刃的

　　薛少爷年纪小，人不壮实，更威严大气的八面汉剑，他是耍不得的。

　　这柄精钢剑端直，剑柄上无甚花俏，剑格是蝙蝠纹。

　　端得是银光熠熠，锻钢百折，有花纹如波，不细瞧可看不出来。

　　剑鞘是花梨木包漆裹以马皮，剑督上系着红穗。

　　薛小姐曾求了来，还随手耍了几下，倒是教一旁驻看的薛夫人惊得直捂心肝。

　　这柄剑有个名头，七星。但薛少爷既没有拿它来杀猪也没有拿它来杀人。

　　不杀人的剑又算得剑么，这柄剑只是一个漂亮的摆设，终日置于兰錡。丝毫不得见光。

　　相较而谈，说书先生手里这柄剑真是寒碜，刃口镀上了铁锈，没有剑穗。

　　更瞧不出百折锻钢的花纹精巧。

　　剑身较普通长剑更宽些，剑脊有凹槽。

　　说书先生手很稳，我觉得他的力气应该不小，听说举剑是件费力的事。

　　他是个温柔模样，平日里总有笑意噙上眉目，一泓秋水般的干净。

　　这般的说书先生，也会有凌厉凶光直逼人心，像一笔金钩划破山林水色。

　　金光恰透过纸窗，一刹那将说书先生埋在静谧里。

　　我嘴里呐呐发言，脑子里像塞了几团轻飘飘的棉花。

　　“你怎么这么好看呢？”

　　这笔金钩铁划般的凌厉，似乎也要漫着我的血液刻进我的骨子里。

　　细麻绳妥帖系着点心，勾在指腹勒出细痕。

　　没头没尾的话来得猝不及防，他好似后知后觉方认出我的模样。

　　长剑垂了下来，我没敢看他的眼神。

　　我无意中吐露的话语，令我陷入恼怒。

　　当我撞进他宽大的怀抱，甚至没有理清头绪。

　　他单手搂住我的肩膀，下巴抵着我的头。

　　他的手好冷。

　　“你下次进来，要敲门。”

　　彼时我并不明白他为何惊慌，只想将身体向后拱，

　　我不想让他发现干瘪的胸部，我总是想他把我当女人的。

　　尽管有那么些年头，他都将我当做小丫头。

　　他像是察觉到我的挣扎，手一收紧，又稳稳的搂住了我，我不明白，想抬头看他。

　　却没法抬起头来。

　　我只好垂眼，他的外袍洗得有些发白。

　　我局促搓着手里的细麻绳，闻着成年男子身上的气息。

　　觉得发晕。

　　“我给你带点心来了。”我迷醉在这个男人怀抱里，脸上发烧，徒然发出呓语，妄图挣扎出这窘迫。

　　他带倒了我，长剑跌落在木板上，他的脊背靠着地板，我靠着他的胸膛

　　我听到咚咚咚的心跳声，分不清是他的，还是我的。

　　油纸裹着的月饼，早就被我压扁了。

　　“点心，是你吗。”他望着我，面上认真无比。

　　我脸发烧。

　　软手软脚爬起来。

　　“你现在是把我当女人吗。”这句话含义不言而喻。

　　我脸蹦得紧紧的。

　　瞪着眼看他。

　　他低低笑起来。

　　“你知道吗，江湖里，女人是最可怕的”

　　这句话牛头不对马嘴，我来不及惊疑。

　　他偏过头去，看躺在地上的长剑。

　　他开始给我讲故事。

　　我坐下拆开油纸包，摊开，月饼早就成了一堆渣碎。

　　自己捻起一点，放在他掌心。

　　我急迫想知道他是不是已经把我当成一个女人了。

　　但我没有打断他讲故事，他讲得兴致勃勃。

　　而我只听了两三分，我喜欢听故事，可我更喜欢讲故事的人。

　　他也许明白，也许不明白。

　　但那一天，我依旧没有得到我想要的答案。

　　我是带着那柄剑走的，夜色倾城，他说他要去北方一趟。

　　明年回来，在回来之前，这柄剑，就交给我了。

　　他还是不知道我的名字的，他也不知道我住在哪里。

　　“我对破铜烂铁没兴趣，你要是回来晚了，我就把它扔了。”

　　语气胆色不足，更有凄惶。

　　我走的时候回头对他讲。

　　他站在门口，眉眼弯弯。

　　“嗯”

　　就这样简单一个音节。

　　却是最后。

　　荒谬可笑的相识，甚至没有人知道我认识这样一个说书先生。

　　而我们，最近的距离，就是一次拥抱，大多时候。

　　他在高台，我在隔间，互不言语。

　　听说茶楼的说书先生又换人了呢，福记胖乎乎的老板娘笑着说。

　　豌豆黄的味道一如既往，茶楼也还在原地。大门开迎八方来客。

　　我却再也没有去听过评书，说不清为什么。

　　日子过得很慢，就好像是数着手指头过，十个手指头反复数，数不完。

　　元历十六年末，临近新年的时候，府里来了不少人，自然不是客人。

　　是初玉阁与冬香楼的掌柜，也是镇上有名的绣娘。
　　薛小姐本就是娇养，缭绫衣，织锦裙。本就是月月有添置的。

　　但这个时节的气息分外不同，量身裁做的新衣，真是一个月轮着换也不重花样的。

　　原因无他，十五及笄。

　　这便是嫁人的年纪了，多么小的一个孩子，温和孤僻，怎么突然之间就长大了。

　　方想起，我比之薛小姐，还大那么两岁。

　　我的脚已经不会变大了，胸脯鼓涨。

　　我有了女子该有的曼妙曲线，但这一切已经不重要了。

　　我只是个伺候人的丫鬟。

　　命不掌握在自己手上，就好像薛小姐的姻缘，也不会捏在她手里一般。

　　她的脸，一半如仙，一半似鬼，随着年岁渐长，对比越发触目惊心。

　　薛夫人软言软语，一心想找个入赘郎官，但愿意入赘的汉子多半不是好的。

　　薛小姐在人前越发沉默，偶尔她会拉着我的手，走长长一段路。

　　我见不得她这样的嘴脸。

　　及笄，就像一块压在她烂漫情怀上的石头。

　　随着年节渐近，她眼里的阴霾也越来越重。

　　我总是不懂她，从前不曾懂，现在倒是懂了些。

　　她也爱俏的，某年花灯节，她寻着我，给她买了一个半面。

　　小摊上的粗滥货，不值几两，劣质的铜铁面，没有半分花俏。约莫是灌了铁胚，随意打磨几下，便拿出来贩售，倒是眼部留长勾起，有一分韵味。

　　薛小姐低着头，戴上的半面，遮住了那一半恶鬼容貌。

　　我从来都是瞧不起她的，也瞧不起我自己，但我不得不承认。

　　她那微微偏头向我瞥来的模样，比之我见过的所有美人都要好看。

　　便是那位容色美艳被称为千花城第一美人的杜府千金也比不上半分。

　　她那时对着铜镜是瞧了又瞧，看了又看。纤纤玉指摩挲着自己的眼脸。

　　可是这面具，她只戴了那么一次，便束之高阁。

　　更准确来讲，是扔掉了，她戴着面具，一开始是笑着的，一时半刻便变了脸色。

　　冷漠阴沉。

　　这便是她郁怒时最大的反应了，她总是跟自己过不去

　　面具躺在泥泞里，显得无辜又狰狞。

　　当我从身后拿出这个面具时，她是惊讶的，她不明白面具怎么还在。

　　她又想摆出那副冷漠阴沉的嘴脸。

　　我及时开口制止了她，她真不适合这样的表情。

　　年二十五，千花城又是一届花灯节，薛小姐从来没有去庙会游玩过。

　　生而为女十五载，她出门的次数近乎于无，只有幼年不知事时，方有那么几次出行

　　“我们去逛花灯节吧，娇娥。”多么亲密的称呼。

　　她无法拒绝。

　　当时我并不知晓，这会是一个令我后悔多年的决定。

　　千花城是大城，比得上十八个小镇那般大。

　　花灯会自然是热闹非凡，排排花灯挂起，长龙似灯火璀璨，烟花在头顶炸开，两相映对，照得来往男女面上喜色高扬。

　　她从未见过这般的热闹，有些局促。

　　繁花团锦中，她穿着木兰青双绣缎裳，玉色堆花襦裙。

　　削瘦肩上披着白狐裘。

　　脸上带着铜铁面，遮住半边容色。

　　这样的打扮倒不奇怪，花灯会上，戴面具的不在少数。

　　她那半边好容貌为她引来无数往来青年公子的目光，多是含蓄打量。

　　我站在她身后半步，打量着这些青年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