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之争春》南风不尽

6、告状

　　春秋的衣衫薄，不要一刻便九成干了。迎春便穿着件皱巴巴的衣服出门了，探春在一旁直笑。

　　迎春面上无奈得很："你再笑得偷油老鼠似的，我这出戏还唱不唱了？"

　　"行行行！我不笑！"

　　到了老太太的院子，还未进门，就见老夫人贴身的侍婢鸳鸯在门口候着，见他们二人，福了福身子：“二姑娘好，三姑娘好。”然后又低声道：“还没醒呢，两位姑娘跟奴婢来。”

　　探春弯着眼笑道：“看来老祖宗身子大好了，睡得好，才起的晚了。”鸳鸯低头道：“让三姑娘说着了，昨儿政老爷回来，在席上就多饮了两杯酒，晚上睡得实，也没有起夜。”说完，她视线在她衣裙上停留了一会儿，脚步顿了一下，没说话。

　　迎春低头迈过门槛，看不清表情。

　　老太太卧房外边有一间起坐间，里头已经坐满了人。除了凤姐儿带着贾琏回娘家了，各房女眷、姑娘都带着她们的丫鬟满满当当地坐在竹帘子后头。年纪小的哥儿姐们都由奶娘带着，睡眼朦胧地坐在铺着金丝红毡条的小圆桌边上。

　　房里热闹却不吵闹，大伙儿说话都压着嗓子，细声细气的。迎春同探春进去后，便自己一人悄悄地躲到邢夫人身后去了。

　　探春暗暗发笑，转头时却瞥见了形容憔悴、神情恍惚的赵姨娘。她的姨娘平日里最是呱噪，一会儿找那个姨奶奶比指甲，一会儿同这个姨奶奶论簪子，今天却抱着环哥儿呆呆坐着，谁也不理。
　　探春心里不由咯噔一下。但她忍住了，脚步一拐，默默地站到王夫人身边去了。王夫人淡淡地抬了一下眼，探春低声道："请母亲安，母亲昨晚睡得好吗？"

　　王夫人目视前方，只略略点头算答了。

　　探春是习惯了的，也不觉受冷落，站开了一步装作找惜春说话的样子，伸着脖子往迎春那儿看了一眼。就见邢夫人半回过身子，皱着眉头拿手点着迎春教训，一脸怒其不争的样子。

　　探春收回视线，开始留意着赵姨娘那边。

　　心里急得油锅上煎似的，却不敢往亲娘那里挪半步。

　　探春紧紧地攥着拳头。

　　这时却听见门口一个小丫头报："珠大爷并珠大奶奶来了。"

　　所有人下意识都抬头去瞧。

　　正应付邢夫人的迎春心里也是一震。

　　小丫头一人一边打起了棉布门帘，清晨细雨水濛濛的光线里现出一个颀长的身影。来人身量很高，五官极为清俊英挺，面容却苍白削瘦至极。分明还是初秋时节，他已披上了厚厚的缎面大氅。

　　腹部微凸的李纨倒还要小心地搀着他，贾珠慢慢地迈过门槛，一脚还没落下，又经不住地咳嗽起来。

　　王夫人急得也顾不得老太太还在休息了，厉声骂道："都是死的么！还不快倒茶去！"

　　鸳鸯连忙从里面捧了茶来，“这是大爷常喝的杏茶，止咳的。”

　　王夫人没瞧她一眼，也不理会被她拨到一边的媳妇儿，只看着咳得一脑门冷汗的长子心疼得不行，掏出帕子给他擦："说下雨不让你来，你偏不听，你要急死我吗！”

　　"娘。"贾珠接了茶，目光温温柔柔，"我自己知道，您不要担心。"

　　王夫人拿他没法子，她从来都拿这个儿子没办法。贾珠一直是她的骄傲，极早慧，又极听话要强，他爹布置一百张的大字，他第二天一定写好两百张。性情又是最知礼温和的，没有人不夸他的，可老天爷心狠啊，竟是慧极伤寿。

　　想到长子的身体，王夫人心里就疼得如剜肉，只得转开心神，叫丫头们搬椅子来。椅子搬来了，垫子却只拿了一个，王夫人又劈头盖脸痛骂了一顿，小丫头吓得屁滚尿流地又拿了一个来垫着，贾珠这才喘着气和妻子一齐坐下。

　　刚坐下，就觉察到一双毫不掩饰地视线，他转头去，却愣了一会儿，才想起那是长房那头的二妹妹迎春。这个妹妹太安静了，什么都不争，总喜欢躲在人群后面，不言不语的，以前觉着她是个木头似的人，没想到一双眼睛倒还算透彻清亮。

　　长大了吧。

　　他对着迎春温和地笑了笑。

　　迎春心头便一酸。

　　贾珠是一个好哥哥，自己虽然与他接触不多，但他对所有人都好，从不发脾气。迎春小时孙嬷嬷带她逛园子，逛了一半内急，便把她用裤腰带拴在石头上，自个跑去方便。她在石头上东张西望，就见假山后头，贾珠安安静静地坐在亭子里自己同自己下棋。贾珠瞧见了她，吃了一惊，却过来抱她，带吃点心，还手把手地教她下棋。小孩子手短胖，连棋子都捻不起，好容易抓起来一个，想跟贾珠邀功，得意地往后一转头，棋子便脱手招呼在贾珠脸上。

　　周围伺候的人都吓住了。
　　迎春也吓得要哭。

　　棋子从贾珠鼻梁滚下来，他眨了眨眼睛，朗声大笑。

　　迎春总觉着，贾珠给她的感觉，像是他不应当生在府里这处浊世，像宝玉说的，有的人天生就干净。迎春觉着贾珍是这样一个人，他前世应当是一枝开在空谷无人识的兰草，不然怎会，一生举手投足间，都似有兰香透风来。

　　迎春长久地望着贾珠单薄的背影。

　　所以这样的人，在人世间总呆不久。

　　他是要走的。

　　“装死呢！跟你说话呢！”

　　小臂上一阵刺痛，迎春一醒神，邢夫人手已经在她胳膊上一拧，原来她方才走了神，没听见邢夫人正叫她趁老太太还没起来，悄悄从后门出去，把衣服换了。

　　“让老太太看见，像什么话？”邢夫人瞪她，低声训斥，“底下的人不服管，通通打出去就是！你这么委委屈屈做什么？老太太还当我亏待了你！”

　　迎春原想小声辩解，眼角却瞥见里间有了动静，葱绿的裙子角在门后若隐若现，伺候老太太的鹦哥已抬手把绣着佛经的门帘子撩起一半。

　　迎春心一横，一不做二不休，重重往地上一跪，一把抓住邢夫人的裙子就哭嚷起来：“太太，我错了！您别打我！”

　　在场所有人都愣住了，目光齐齐聚在邢夫人身上，刺得邢夫人更是不知所措，慌道：“二丫头…我…我何曾打你？你……你这是做什么？还不快起来！叫人看笑话！”

　　众人过来了，有拉她的，有劝她的，还有骂邢夫人的："不是你肚子里爬出来的也不必在老太太这里动手，她也是个主子，别伤了脸面。"

　　邢夫人只得哑巴吞黄连，狠狠地剜了迎春一眼，咬牙切齿地在迎春的耳边道："回去再收拾你！"

　　戏还没演完呢，迎春看见鹦哥的手又缩了回去，确信贾母听见了，便假做被这个一拉那个一拽的，顺势就起来了，低头抹泪。

　　这时，里间的声响大了，还能听见宝玉嘟嘟囔囔的声音，鹦哥探出半个头，道："老太太起来了。"众人皆不敢玩笑了，互相理理衣服鬓角，一个个进去了。太太们围在老太太左右伺候着吃早饭，凤姐儿不在，这一顿饭用得安静又沉闷。

　　老太太精神不足，倒不觉得什么，宝玉便十分无趣，他扭头看看这个，转头打量那个，眼睛一尖，瞧见了躲在最后面几乎快被淹没的迎春。

　　迎春似乎没注意到有人看她，一脸着急地低着头扯衣裳，宝玉好奇了，他是个口直心快的人，便喊道："二姐姐，你躲在后头做什么？"

　　所有人都目光再一次被迎春吸引了过去，这大概是她两辈子加起来都没有过的待遇。迎春像是被吓住了，一动不敢动，手里还攥着皱巴巴的裙袂。

　　无数道视线落到她身上，又很快从她身上转移到她那件衣裳上。

　　贾母自然也看见了，她皱起眉头："二丫头，你穿的这是什么东西？"

　　迎春立刻惊惶地跪下了，眼泪涌出来，却一副怯懦不敢说话的样子。

　　在长辈面前，衣冠不整，那是极大的不尊重。

　　"二丫头，我问你话呢！"贾母有些怒意了，"伺候你的人是死的吗！怎么叫你穿成这样就出来了！你这样哪里像个大家闺秀？太不像话了！"

　　"老祖宗，别怪司棋，"迎春哭着磕头，"这件已是最好的了......"

　　"荒唐！邢氏人呢？！"贾母彻底被激怒了。

　　贾家事什么人家？家里的小姐连件像样的衣服都没有，简直不可思议。她一生最好脸面，最讲排场的，结果孙女居然在她面前说，这样见不得人的衣裳是她最好的了。她气得筷子都摔了一只，剩下一只差点戳进邢夫人的鼻子里。

　　"今儿凤丫头不在，我只问你！你是怎么当家的？素日里你家当攥得死紧，我只当你小家子出生眼皮子浅，谁知你竟敢这么克扣起我们家的姑娘？你当你是谁？是天王老子的女儿还是王母娘娘的侄女？自己是个不下蛋的鸡，老大就这么一个姑娘你还要给祸祸了？"

　　邢夫人被这么劈头盖脸一顿骂，那是脸色青白，却又不敢在老太太面前顶嘴，眼角还瞥见王夫人嘴角一抹嘲弄的笑，差点没把她气死。

　　"老太太，这不关太太的事。"迎春抱住老太太的腿，哽咽道，"是我自己不好。"

　　邢夫人一喜，还说这小蹄子还有点良心，谁知迎春又吞吞吐吐地说："太太她......待我已经很好了。"这句话一出，贾母的火又被添上了："这就叫待你很好了？可见这个歹毒妇人平日里是怎么折磨人的！好孩子你别怕，有什么委屈，当着各位婶娘哥嫂的面，统统说出来，有我给你做主！"

　　王夫人第一个带头响应，温柔地扶起迎春，将她搂住："是啊，好孩子别怕，有老太太在呢，你有什么尽管说......"

　　邢夫人这时慌了，她连忙跪到贾母面前："老太太，天地良心啊！我待二姑娘，像待我亲生女儿一般......"她猛地转头望向迎春，"二姑娘，你怎么血口喷人呢？"

　　迎春面无表情地埋在王夫人怀里，别人都看不见，邢夫人却可以清晰地看见她冷漠的眼神。邢夫人心底一寒，如坠冰窖。

　　果真，她听见迎春说出了一句令她万劫不复的话。

　　"太太让父亲卖了我抵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