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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活着 ...

  •   箱子的钥匙一直是孙嬷嬷贴身保管着的。

      孙嬷嬷虽爱赌钱,却是一手将二姑娘拉扯大的,她原本便是姨娘陪嫁来的。二姑娘的姨娘也是清白人家的姑娘,家里在都中开了几家茶馆绣坊,虽是小门商户,也算有几分薄产,商家女没有那么多规矩,在茶馆里为客演茶道,正巧被大老爷撞见,大老爷见她生得有几分颜色,便要强娶了来。

      那姨娘的爹是个好攀附权贵的,一听说是荣国公府的长房长子,哪有不肯的道理?立即把姑娘送去了,当时大老爷也是很动了心思的,请了媒婆,送了聘礼,特意打了花轿,虽是小老婆,那也是正正经经娶了来的,这份出身倒是比府里所有的姨娘都要高了不少。

      倒是做亲娘的心疼女儿,拿了自己的私房体己,悄悄给二姑娘的姨娘打了金器备了嫁妆傍身,后来她爹死了,家里的财产几个兄弟分了一分,倒还留了些许给她,虽是最远的庄子最贫的田,但也总比没有的好。

      那时还不是邢氏当家,原配夫人生了两个儿子,长子早夭,只留了琏二爷。可大老爷的房里莺莺燕燕一堆,却再也没有人生育,这个中缘由,谁都知道。

      二姑娘的姨娘也算是厉害的,进了府里不过一年,保住了胎还生了二姑娘,大老爷得了长女,倒也欢喜,问她要些什么,她有着商家女的实在,要地要钱,要金要银,为自己也为女儿攒了好些。只是红颜薄命,她怀第二个孩子,便一尸两命。

      女子生育本就是大劫,有没有人动过手脚,亦不可知。

      后来原配夫人也死了,大老爷又纳了新人,立刻又得了琮哥儿,之后老太太做主,大老爷续了弦,邢氏进了门,二姑娘从此越发安静,越发规矩,越发自怨自艾。

      孙嬷嬷开了箱子,又把单子给递上去,有些心虚地瞟了迎春一眼:“姑娘,东西都在呢,老奴一直好好看着,一分半点也不敢动的。”

      她这话说得满,心里却是七上八下,这些年她赌输了不少钱,倒是开过两三回箱子,但她知道分寸,不敢偷贵重的,也只拿了些成色不好的银镯子玉簪子。方才她也对了单子,心想:箱子里东西这样多,姑娘年纪小,想来没那个耐心一个个对,不过一时兴起看看罢了。

      谁知迎春起身,叫司棋替她打扇子,她一边瞧,从箱子里拿出一个便在单子上划一个勾,孙嬷嬷顿时满头冷汗,她虽然不识字,但她开过箱子,知道每个物件上都贴着条,除了名字收库年月还做了记号,同单子是一式两份,十分方便找对。她在一旁惴惴不安良久,终于忍不住开口:“姑娘何苦费这个劲?不如叫老奴来,老奴都认得这些东西,嗓子也敞亮,我一个个给您报,您坐着吃果子喝茶岂不安逸?”

      迎春抬起头,定定地看了孙嬷嬷好一会。侯门富贵,即便是最不受宠的姑娘,也是精精细细养大的,小小的姑娘养得如同瓷娃娃一般,几个姊妹里,迎春的面容又是最柔和温婉的,很像她姨娘,仿佛一颦一笑都浸在温润醇香的碧螺春里,举手投足都透着袅袅茶香。

      只这双眼,浓如点墨,就这么忽然一抬眸,竟有着刀剑凛冽的锋利,叫孙嬷嬷一下便闭了嘴,心里被瞧得乱了套,几乎都想跪下来认罪了。

      孙嬷嬷正慌乱无措,却忽然听迎春淡淡道:“妈妈说的是,那就偏劳妈妈了。”说着她便撩开了手,真听了孙嬷嬷哄孩子一般的话,坐到了小圆桌边,抓了一把枣子来吃,那模样与往常无异,仍是一片天真懵懂。

      孙嬷嬷愣了愣神,才连忙应道:“哎哎,不敢,姑娘客气。”

      她定了定神,直接从司棋那里抢了纸笔来,自己一个个仔细地对上,对到自己窃取的那些,便若无其事地跳了过去,再趁着无人注意悄悄地勾上。

      她偷摸着用余光打量了自家姑娘一眼,发现直到对完单子姑娘的表情都没有变,她很平静地点了点头,便轻轻摆手:“锁上吧,我知道了。”

      那副样子就好像早知道里面有什么东西,或是少了些什么,这让孙嬷嬷心底又隐隐不安起来,她从没见过这样的二姑娘,往常的二姑娘应该会像是个孩子似的从凳子上跳下来,拉着她的手一连串地问:“妈妈这是什么用的?妈妈这个呢?妈妈我想戴这个可以吗?”

      二姑娘会扬起头来冲她笑,面上还会带着浓浓的信任与依赖,而她也会说些俏皮话逗弄着二姑娘,让她笑得更开怀些。然后谁也不会在意里头少了什么,她便是再拿几个,也没有什么。但现在这些都不存在了,二姑娘让司棋默默将箱子锁了,连钥匙也自己收了起来。

      往常,孙嬷嬷也许会倚老卖老一番,板着脸叫二姑娘把钥匙交到自己的手上,会说:“我这是为姑娘打算,姑娘还小,免得丢了。”

      可她现在,无论如何都张不开这嘴,孙嬷嬷忽然觉着二姑娘不再是那个夜里要窝在她怀里睡觉的小姑娘了,她长大了。这个感觉在迎春再次开口后达到了顶点。

      “我累了,你们出去吧,我想一个人呆着。”

      司棋连忙应着在软榻上铺了小薄被,又将湘竹帘放下。之后,孙嬷嬷与司棋蹲了个福先后要走,待司棋转过了屏风时,脚步慢一步的孙嬷嬷听见背后传来二姑娘沉静的声音:“妈妈以后还是少赌些好,不义之财多惹是非。”

      孙嬷嬷回头一望,午后秋光透过窗棂,从竹帘缝隙里漏进来,屋子里光影沉浮,迎春小小的身子斜倚在软榻上,那双乌黑饱圆的眸子静静注视着你,仿佛洞悉一切。孙嬷嬷浑身的肉都一颤,出了一背冷汗。

      待屋里重新安静下来,迎春才慢慢地躺下,眼睛空空地望着高高的房梁。

      世间的屋宇大多相似,她死前也有这么一间寂静的房,她在那间房里,将三尺白绫抛过梁,把这短暂又无望的一生了结。其实那时,她已被孙绍祖打得几乎站不起来,眼睛肿得看不见,身上一块好肉也没有,只能长久地窝在冰冷的地上。她的十指都被踩断了,哆哆嗦嗦不知费了多少劲,才将白绫打成了死结。

      她在那儿熬了整整一年,后半年几乎没有一个敢合眼的夜,只要听见男人醉酒后乱而沉重的脚步,她就害怕,她知道不一会儿后,她就会被揪着头发狠狠掷到地上,然后一只脚便会狠狠踏上她的头。

      她出嫁的时候不过及笄之龄,死时孤寂一人,无任何亲眷相送,由孙家草草收尸。

      死后的世界仿佛一瞬间失了颜色,又冷又灰又空,她在这冷冰冰的人世间飘荡,不知去往何处,恍恍惚惚间却飘回了荣国府,她看着探春远嫁、宝钗替婚,看着黛玉病逝、宝玉出家,看着两府被抄,看着偌大一个家族刹那间倾塌。

      眼见这一切,她心里一丝波动也没有,她曾经以为这家里都是与她血脉相连的亲人,她处处忍让,从不想与人麻烦,也只求别人不要来害她,便只想着以后能借着家族的庇佑,能够稍稍待她好一些,能够使她安安生生地活下去,便足够了。

      她不过只有这个愿望罢了,可惜她终究还是想错了。

      这个家,早已不是一个家,只剩下一座光鲜的空架子,人人自保尚且不够,如何能够救她?是她自己不争气,竟把自己的命白白送给别人揉搓。她其实心里也明白,父母靠不得,兄嫂靠不得,祖母叔婶更靠不得,这世上无人是她能靠的,她唯一能靠的,唯有自己罢了。

      可她以前总怀有一丝侥幸,想着命不由人,她的婚姻大事攥在老爷太太手里,太太便罢了,老爷好歹是她爹,人都说血浓于水,她成天念了这么多父慈子孝的文章,读了那么多彩衣娱亲的故事,那人是她父亲,总会向着她一些,哪怕只是一点点,也尽够了。

      都是错。

      再次睁开眼时,她几乎不敢相信,她呆呆地看着自己稚嫩的、没有丝毫伤痕的手,呆呆地摸了摸绣着兰花纹的碧纱床帐子,呆呆地看着提了洗脸水进来的司棋。

      她听见司棋叫了声:“二姑娘。”

      顿时放声大哭。

      迎春想起那时也被逼得走投无路的司棋,抄检大观园后,她拖着病体跪在自己面前哀求了一晚上,只求自己能去老太太那里为她说几句话。可她不肯,她害怕挨老太太责骂,心里也有些瞧不起司棋做下这等不规矩的事。

      她还记得司棋被带走前,最后对她说的话。

      “姑娘好狠心!哄了我两日,如今怎么一句话也没有?”

      迎春呆呆地捧着书,说不出话,就这么眼睁睁看着司棋流着泪给她磕头,被王善保押走了。她心里是想哭的,司棋从小陪着她,为着她不知与多少人吵嘴,受多少人白眼,她是这世上唯一会挡在她面前护着她,会为了一碗馊鸡蛋带着满院子的人为她出头拼命的人。

      可她什么也没做,司棋护了她那么多次,她却一次也没有为她做过什么。

      后来司棋一头碰死了,她就是想,也再没有机会了。

      她使人去打听过司棋的事,还记得那个小丫头回来传话说,“自从司棋姐姐出去,终日啼哭。忽然那一日,他表兄来了……”

      那个不甚磊落的男人回来了,司棋给她妈磕头:“一个女人嫁一个男人。我是他的人了,决不肯再跟着别人的。我只恨他为什么这么胆小,一身作事一身当,为什么逃了呢?可就是他一辈子不来,我也一辈子不嫁人的。今儿他来了,要是他不改心,我在妈跟前磕了头,只当是我死了,他到那里,我跟到那里,就是讨饭吃也是愿意的。”

      她妈妈不愿意,哭着骂她:“你是我的女儿,我就是看不上他,你该怎么样?”

      司棋呆了好一会儿,无声地流了好久的泪,忽然便一头往墙上撞去。

      她表兄眼看着,救也救不及,跌跌撞撞过去抱住了她,浑身颤抖两眼空洞茫然,却没有落泪,好一会儿,男人低头在她额头轻轻一吻,嘶哑道:“我原是想着你才回来的,我害你等了那样久,不能叫你再等了……”

      旁人一个眼错不见,他把带的刀子往脖子里一抹,也抹死了。

      后来迎春在孙家苦熬的那一年,便时常想起司棋,她觉着司棋比她强多了。死时虽已伤透了心,可她终究等回了他,那人这样胆小,却敢为了她舍掉这条命,若是在黄泉路上能够相逢,想必能够释怀而笑吧。

      她渐渐地明白过来,想起一句诗说:“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这话果然不错,人活在世,一生那么短,已有那么多无可奈何,再不按着自己想活的活法过日子,重活几次也是白活。

      迎春苦笑,人为何要到了死的地步,才真正清醒。

      幸而,还不算太糟,老天怜她,又将这条命还到了她手中。

      重生的好几天夜里,迎春几乎都不敢闭上眼,她生怕这是一场逼真的梦,她怕闭上眼,再睁开眼,又回到了那炼狱般的孙家。她熬了两天不曾合眼,第三天终于挨不住了,小睡了片刻,立刻又从噩梦中惶然惊醒。

      这一回她的心终于剧烈地跳动了起来。

      她真切清晰地感受到了,她回来了,她真的回来了。

      一切都还未开始,她还有转圜机会。

      这回她一定为自己好好活着,不论如何,好好活着。

      又想了半天,迎春缓缓合上眼,握紧了那只钥匙,渐渐睡过去。

      这一次,她一梦安稳,倒没有做噩梦。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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