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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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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了府中,关了门几日不愿见人。父亲是何等的人物,不用多问,便知道得清清楚楚,家中无人敢触我的霉头,全由我自去参透。
没想不过几日,苏从谨又来了。那日我本独在房中懊恼,忽听见有人推门进来。
是谁这么不知死活,我正要发作,转头一看却是他,仍是上次那副翩翩公子的模样。
我本有一肚子的火要甩到他身上,他却先开了口:“朱颜,你后悔了么?”
我一下子软了下来,我后悔了么?我后悔了,不该有眼无珠,不该不听父母劝戒……这些只是我自已的事,没必要传出去惹人笑话,仍撑着答道:“朱颜早已说过,朱颜要做的事情,不管结果怎么样,从来便不会后悔。”
他嘴上勾上一丝笑容:“我早知道你会这样说,朱颜这样的骄傲,怎么会让旁人知道你后悔。朱颜,不管你后不后悔,以后让我来照顾你好么?”
他竟是懂我的,没想到懂我的这个人却是他。我心头一紧,从前他说的那些话一句一名浮上耳旁:
“朱小姐性子率直,喜笑怒嗔均是出自真情……”
“朱颜,你总是这般任性,倘若不这样,也便不是朱颜……”
“只是我的朱颜再后悔,也绝不示弱于人前……”
……
从前一句也听不进去。
不错,朱颜就是这样的人,从来让人看到的都是光鲜无缺的样子,可望不可及,不肯让人寻到一点短处,又怎么能在这般境地受了他的同情呢?
仍只摇一摇头:“朱颜不愿。”
他丝毫不觉意外:“朱颜,你怎么这般倔强?我明年开春便要赏下外封,你同我一起去好么?远远的离开这里,去一个全新的地方。”语气诚挚,丝毫没有我所深忌的看轻之意。
心中并不是不为所动,只是朱颜是什么样的人?从来只有朱颜同情人、施舍人,朱颜死至都不会受人半点恩惠。
转身背对了他:“小王爷,朱颜主意已定,小王爷不必学李后主,我也不是那凭栏朱颜,小王爷不必在我这儿妄费了心思。”
好半天,才听得他声音一黯:“朱颜,我早说过我等着你的。”
我只苦笑,日前他说这话时,我是何等的意气风发,今日却成了这般模样。除了这任性的骄傲,朱颜已不剩什么了。
苏从谨,就当朱颜这辈子负了你,如有来世,
如有来世……
转眼到了次年春日,薄桓之的事我已稍放开了些,仍同往日一般,闲时也出门走走,只是心境已大不相同。
苏从谨前月已封了湖州王,离京前捎来书信,信中只是一句:玉容朱颜应如昨,一心似水水长流。合了信纸,只余长叹。
难为他有心,时常遣人送来手信,绝好的文章,道尽江南千里锦绣,并无半句再提那日之事。乱点碎红山杏发,平铺新绿水苹生。江南好,朱颜自小神之所往,莫非江南终要成了朱颜的安身之处?
父亲母亲时常也劝我,朱颜既已说了那样的话,怎么可再反悔。心中苦闷无处排解,仍领着绿扣出去散心。
夏去春来,又是一年昆明池畔,正是赏荷时节,游人依旧如织。想起去年在昆明池中偶遇苏从谨,恍若隔世,只是朱颜已不是当时的朱颜。
因池中白荷开得正盛,往常画舫一应撤了,虽少了游湖的乐趣,仍有不少学士文人在池边小亭相聚取乐,也有歌女唱曲,远远听得是那一支《有所思》:
有所思,乃在大海南。何用问遗君?双珠玳瑁簪,用玉绍缭之。闻君有他心,拉杂摧烧之。摧烧之,当风扬其灰。从今以往,勿复相思。相思与君绝!鸡鸣贩停?兄嫂当知之。妃呼豨!秋风肃肃晨风,东方须臾高知之。
一时生了许多感慨,朱颜何尝不是这般决绝的女子,闻君有他心,拉杂摧烧之,若有一丝软弱,也不是今日的样子。即使重来一千次、一万次,朱颜仍要当风扬其灰,绝不悔当初。
不觉之间,已经走近,那歌女仍在反复吟唱。抬头看去,生得有几分清秀,仿佛是在哪见过,一时又想不起来,我只笑笑,转身欲离去。
她恰好唱完,起身低头对众人一礼,那低头的样子……仿佛有刀在心口刺中,原来是她!那日在薄桓之房中的女子!一时之间,脑中电光火石闪过许多念头,其中隐秘已度出七八分。
撑着一口气,不顾众人惊奇,分来人群直走上前去,对那女子道:“你可认识一个叫薄桓之的人?”
那女子想是已不记得我,只道:“妾身并不记得有认识这样的人,小姐认错人了。”
扔下一锭银子冷冷道:“去年腊月,瑞程书社,你可想起来了么?”
那女子收了银子,犹自笑道:“小姐原来说的是那位公子,妾身并不与他相识,不过有人出了银子请妾身做了一场戏。”
果然不出我所料,心中已是凉透,仍是开口问道:“请你那人可是姓苏?”问得生生残忍,仿佛撕了心裂了肺剖了心肝,朱颜即是要死,也要死个明明白白。
那女子想一想,半天才答道:“时日隔得久,妾身实是不记得了。只记得那位公子着一身白衣、相貌清俊,不像是寻常人家。”
只觉忽的被人击了一闷棍,虽是夏日暖阳,身子却觉发冷,直冷到骨子里去,牙咬得咯咯生响,思绪已是恍惚。
一路摇摇摆摆回到府中,桌上摆的是苏从谨前日送来的信,我顿是怒火中烧,扯得粉碎。可笑我还把它当成宝贝,想不到最终算计了我的,竟是他。
直冲到父亲书房,也不顾了礼节,张口便问:“父亲,你告诉我,那薄桓之如今怎样了?”
父亲面有难色,半晌不回答。我心急似焚,又道:“父亲有话只管说便是,女儿心里已有了底,此时只想求个明白。”
父亲这才开口:“薄桓之早月外放了知府,已上任去了,听说是庆王府保的官。”叹一口气:“为父后来也派人去冀州查过,那薄桓之在家中已是娶过妻的,因在冀州犯了苟且之事,才躲到京城来。”
听了这话,我心中一片空白,张了双眼,不哭不笑不闹,人已木然。
若是骗了,就一骗到死,何苦又让朱颜知道。
恍恍推了门出去,行到半路,才发出一阵大笑,是笑非笑,是哭非哭,却流不出一滴眼泪,一阵一阵喘得厉害。
可笑,真可笑,我竟又料错了,原以为那薄桓之只是趋炎附势,想不到从来就不是个好东西,不过是换了人来演场同样的戏,可悲的却是朱颜,粉墨登场,咿咿呀呀,唱罢也不知道自已自始至终是个丑角,惨不忍睹。
父亲查得到的,苏从谨定也查得到,以湖州王的手段,收拾小小一个薄桓之更不费吹灰之力。也怪不得薄桓之放着尚书府的乘龙快婿不做,却甘心做个小小的知府,自是苏从谨的佳作。
苏从谨,你把我骗得好惨,原来除了我,大家都是知道的,只把我蒙在鼓里。可怜,可怜啊,朱颜,莫非真落得让人怜悯,蠢得如此天地不容。
已是绝望之至,再无所念。取来菱花铜镜,临镜照影,镜中朱颜仍是一般的美目盼兮,巧笑倩兮。这脸、这容貌从来都是朱颜所恃,苏从谨,你既想要朱颜,朱颜便还了你所愿。
扯了头上缠花银钗,狠银朝脸上划去。
疼么?我心已疼极,肌肤之疼,竟觉不出丝毫。眼见着鲜红的血顺着钗尖渗出,沿着脸颊淌出一条条妖异的色彩,银牙几近咬碎也再忍不住眼泪,鲜血混杂泪水,染得处处惊心。
血水渗入嘴角,满嘴的咸腥,如噬了生人血肉。却咧嘴一笑,朱红的血,朱红的脸,这才叫做朱颜,朱颜真爱极了这个样子。这样的朱颜,再不被人利用,再不被人算计,朱颜的骄傲,再也无人能冒犯半分。
修书一封,愿应下苏从谨的提亲,只换那薄桓之不得好死。薄桓之,你若不知什么叫报应,朱颜便是你的报应。
苏从谨接了那信竟亲回了京城,头日便来了我家求见,我不愿见他,只令绿扣传出话去:薄桓之丧命之时,便是朱颜与湖州王成婚之日。
再不出门,静静在家中等着结局。不到一月,便听得黔州知府薄桓之,贪赃枉法,被参到圣前,惹得龙颜大怒,定于下月初四于午门处斩。
我只微微一笑,一张支离破碎的脸上旧伤未愈,扯得划口裂开,又渗出血来,流了满面。脸上辣辣的疼一点不觉,心中痛快万分,薄桓之,朱颜早说过必将尽全力让你不得好死,朱颜是什么人?既是这样说过,便定要做到。
如今朱颜得偿所愿,也该要偿苏从谨所愿了。
大婚定在下月初六,虽是仓促了些,因湖州王心急,求了皇上赐婚,也只得如此,好在陪嫁东西都是现成的,我也不费什么工夫。
至了那日,我早早打扮妥当,朱红衣裳,朱红喜帕,朱红樱唇,朱红的脸,只等着湖州王迎取王妃的花轿。听闻新娘出阁时,都该哭哭啼啼,我眼泪早已流干,只剩了十分期盼,薄桓之已得报应,下一个便是他苏从谨。
行大礼、拜天地、入洞房……,怎是这般繁琐?苏从谨,朱颜已是等不及了。
好容易待到了众人散去,行合卺之礼时。我独坐在房中,终于听得他近来,对我柔柔笑道:“朱颜,我费了多少周折,终于等到这一天了。”暗暗浮上笑,虽看不到自已那张布满血痕的脸,但朱颜从来都是这般娇美,怎么会夫前失仪呢?
他过来揭我喜帕,我等的便是这一刻,那朱红的喜帕甫一揭开,便抬头对他一笑:“朱颜见过夫君”仍是从前的巧笑嫣然。
一句未完,苏从谨只惊得满眼的恐惧,俊脸煞白,如见了鬼魅,半天动弹不得,那执喜帕的手直抖得厉害,再无力揭开。我自揭了喜帕,盈盈起身去扶他,他却吓得连连后退,不敢碰我一个指头,自顾不及退路,竟摔下台阶,磕得头破血流,还直直的瞪着我,至死都不甘。
我方觉得有一丝快意,原来报复的感觉是这样让人迷醉。
浅浅浮上一丝冷笑: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一语竟成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