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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琵琶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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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宣宗道光二十三年。
寒暮秋色,孤凉碎雨。凤七馆临十三行街的窗子半掩着,哀婉琵琶调子缕缕传出。
“不是爱风尘,似被前缘误。花落花开自有时,总赖东君主。去也终须去,住也如何住!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
……
歌妓嗓子极好,清越缠绵,时有持油纸伞驻足三两,也有不忍恸哭之意。
黛青雨花击落青石,沿着苍劲沟壑积了一丛丛水洼。
魅黑四合,悄寂冷凝。
雾蒙远处,跌跌撞撞跑来一人。来人周身黑衣,浑身染着淤结黑血,买花归去的姑娘只瞥到一眼,捂着花篮匆匆跑开。
近看,才见到他手里握着一把黑漆的手、枪,另一手捂紧的胸口还在汨汨渗血。他喘着粗气,拖着跛腿进了凤七馆后街角门。
徐无琅推门而入时,陈十三正翘着二郎腿哼着雀刺反复吟唱的曲子。他着了一身惯常花红柳绿的绸子夹袍,脚上蹬着黑筒牛皮长靴,一副极懒散模样半合狭目,一边晃着坠了羊脂白玉的绸面扇子,一边断断续续靠着太师椅敲拍子,那副慵倦样,倒还真像旁人口中“十三行纨绔无度的太子爷”。
徐无琅进的匆忙,黑毛大氅沾满了碎雨珠子,陈十三眯眼瞧见他这般狼狈,噗嗤笑出声来。
“藩司大人怎绕到我这巷子里了,霭初先生若知道,怕是得拿烟杆子敲你脑袋了。”陈十三起身掸了掸身上坐久的褶子印儿,难得的伸手捞了杯子为对方斟了茶。
“先生今早回老家给老夫人祝寿,最早明晚才赶得回来。”徐无琅不以为意自个儿解了大氅,缓了一口气才接过青瓷杯。
“敢情是程老才走,藩司大人就学会忙里偷闲了。”陈淮绝古怪一笑,又歪回椅子里闲雅转着手里的青瓷杯看他喝茶。
徐无琅倒不在意对方打趣,只是一见对方还是懒散,没由得升起一团无名火,忍不住说教起来:“朝廷局势混乱,行里内外又纷杂,你倒好,成日躲在这烟花巷子里混日子。”
听这话,陈十三也不怒,反是笑眯眯站起来踱至屋里那扇红绿绸面牡丹屏风前,轻佻了调子反驳:“藩司大人真是错怪我了,我少露几回脸,不也能让藩司大人得空清闲几天再说,当今已是洋人的天下,这世道……眼不见为净。”
这位太子爷,平素纨绔惯了蛮横惯了,在这广州城里每每露脸惹出的祸事确实让他头疼不已……而且当下还真不是说这些的时候。一时,徐无琅满胸郁结却无话可说,最后只闷闷应了一声遂也不再说话。
此后又坐了片刻,这满屋子浓郁熏香实在呛得他周身不自在,又加上满怀心思,徐无琅干脆拧眉起了身,哼声道:“我还要去一趟总督府,你手闲了,顾一顾洋人这两日动作。”话毕了,竟不等对方回应,抬手将大氅搁在肘间掀帘跟脚就走了。
紫帘起落,珠玉当啷。
陈淮绝看那珠帘子愣了愣,缓过神,手心竟渗出细汗。
要知道,若非龙涎香重,顷时满屋血腥怎瞒得了藩司徐无琅的眼睛。陈淮绝绕到屏风后,冷眼拔了男人脖颈上致命的小刀。刹时,鲜血如注。
他抬手将小刀扔进窗侧木桌上的茶碗中,赤红鲜血,染了一杯清透香茗。
帘内,雀刺弹着方才的调子,至始至终,曲声如初。
屈指扣了扣木桌,马上又从屋外钻进两个人,一胖一瘦。
瘦高的叫鹿黯,胖子叫狸屠。
鹿黯一眼见到倒在屏风前的尸体,眼眸只一沉,便上前拖着尸体进了暗门。
胖子瞪着眼睛,呆愣许久才道,“爷,鹤墓死了?”
“嗯,我杀了。”陈淮绝晃着茶碗里的小刀,良久才挑出来瞧了瞧,血迹也浸洗干净了。
“爷?”胖子不可置信。
鹤墓这些年虽染上大烟惹了些乱子,但爷训斥了几次终归还是宽待了他。再怎么看在那条跛腿的份上,爷也不会对鹤墓动手。狸屠望着茶碗的半杯血水,心里多少不是滋味。
“雀儿,换一曲‘玉树后、庭花’吧。”慢条斯理将小刀藏回袖口,陈淮绝重新躺回盖了貂裘的太师椅间,一派慵懒合了眼眸。
雀刺闻言,抚手低垂,再拨琴弦,就换了新曲。
“花开花落不长久,落红满地归寂中。……”
狸屠不懂曲乐,但也知爷的秉性。遂不敢多问,颔首行了礼,也往暗门去了。
阴翳深秋,潇潇暮雨,琵琶声凉。
翌日。
整夜夜雨淹了半条街巷。一早,趁着雨歇,陈淮绝披了一件石青披风便带了两个随从到路边的饺子铺喝豆腐脑。
昨日可不单是下了一夜雨,否则十三行街巷怎会前前后后守了几层的官兵。更有两广总督耆英铁青着老脸四处巡查,程矞采不在,徐无琅只能听耆英调遣。
“是十三爷啊,老朽眼拙,一时竟未瞧出来。”瞧到饺子铺前看热闹的陈淮绝,耆英与下属交代了两句扶了扶官帽,一边拱手做揖一边快步踏过来,竟是难得恭敬。
若非知晓陈淮绝除了十三行‘太子爷’的身份还是青帮头目。他堂堂两广总督,哪用得着这样低声下气。不过,这种时日,也过不多久了。
“十三倒是老早瞧见总督大人了,只是大人看上去公务繁忙,十三不敢上前打扰。”陈淮绝浅笑颔首,略略拱手算是回了礼。
“十三爷这是哪里话,不瞒您的,昨日老朽府邸遭了贼人,沿途搜寻,这才查到这十三行街。要说老朽应当提前知会您一声,只是事发紧急,今日唐突十三行之举,还望十三爷见谅。”耆英接话,模样更是客气。
若是旁的见了,不免还以为这总督大人慈善亲和。可他陈淮绝晓得,眼前这老狐狸,时刻提防他。这两年十三行被洋人蚕食鲸吞,他接手时光景早就不复当年。若非背地靠着青帮势力,哪里还能苟延残喘至今。
鸦片战争爆发,香港岛沦陷。
他知道,十三行怕得保不住了。他心口一涩。
……
“十三爷?”耆英奇怪盯着眼前男子。
“总督大人搜寻便是,十三行如今……尚且还是王土。”他回过神色,淡淡应了一句。耆英之话,无非是仗着十三行实力不如从前,倘是早年的十三行,他耆英不过一任两广总督,哪有那个胆子领着官兵在十三行的地盘横行。说是知会,不过是还顾忌着十三行仅存的余热罢了。
可能察觉到陈淮绝带了些冷意,耆英无趣,再提了两句洋人收购码头商铺之事便也带着下属借故告辞了。
他坐回板凳,木桌上的豆腐脑早就凉了。买豆腐脑的伙计机灵,赶紧又盛了碗热腾腾的上桌。想来一早无事,他索性安心坐下来又吃了半碗。
总督府的官兵真枪荷弹在十三行街游荡,行人路众,皆不愿其烦仔细盘问。这回死了个姨太太,耆英表面神定,心里怕是惶恐不得。
搁了块碎银,陈淮绝嘱咐鹿黯雇了轿子便往耆英相反方向去了。耆英总督家里遭的贼人怕是找不到了,毕竟要死人露马脚是个难事。
这回,他总算得了几日喘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