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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01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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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夜有一场大雨。
烟岚拿米粉与果料做花糕,蒸了好几笼,晾凉切块拿纸包好,满满当当放了一桌子。
过几日就是重阳节,她早就酿好菊花酒,顺便移了几株茱萸到院落里做妆点,这会儿提前做些重阳糕也是预备着送人。明月乡的NPC还是很多的,不好厚此薄彼,她就索性一齐备下了。节前大概会有行脚商溜达到这地图,很大几率会有螃蟹等商品,她得记着过去看看。
黑夜伴着浓雾沉在静谧的乡村里,一道闪电骤然划破阴霾的天际时,烟岚已经慢悠悠准备好酒食,等某个人回来喝上一盅——当然不是白发这些人。
好孩子学坏只需一天,冰雪的存在完美验证了这点。白发冷硬得跟块石头一样,赫连没脑子却运气奇好,冰雪自知来硬的不成,分分秒丢了节操,死皮赖脸软硬皆施非要跟他俩混在一起。好歹赫连是魔刀副本的考验者,与他组队的好处不用说,脾气虽然烂了点,但就遇事一懵想也不想听白发这点来说,还是很好把弄的。毕竟白发肯讲道理啊!
而从他愿意收敛了性情玩真的之后,集齐战勋换明月乡常驻资格已经是件简单事了,当然少算计人不代表他就人畜无害了,自私利己永远奔涌在骨子里,有麻烦陷人一脚撒手逃命这种事压根毫不犹豫。连赫连这种傻白甜都不会在原则问题上信他,更不用提白发。
不过拜他所赐,这几个家伙已经浪到没边。
夜晚的不成文禁条名存实亡,赫连破了魔刀副本,得到神兵印记,还没来得及研究这玩意儿有什么效果,哭爹喊娘被屠夫抓去转修刀道。虽然都是近战,但到底戟是长兵器,而且他练到如今早就有了感情,要他改换武器他宁死不屈。
没人同情他。两个临时同伴都是黑鬼,与福缘狗之间有一种先天的仇恨。白发一直在体悟从副本中得到的感觉与经验,对某人的苦难视若无睹,冰雪还在旁边笑嘻嘻说风凉话,戟中不也有一脉叫戟刀,刀中不也有长武器叫大刀——赫连简直想杀人,他已经被魔刀烙印了,如果学刀,一切武器的模板就都是魔刀——可他压根就不想学刀!
总之,在烟岚的眼里,现在的明月乡依然闹腾得可以。
她把倒扣的酒盅翻过来,刚伸手倒了杯酒,门楞晃动了一下,老头裹着通身煞气匆匆踏进屋内。夜风中明暗不定的油灯闪烁着光色,樊离抬头的那瞬间,背后一阵雷霆轰鸣,电光自西天划破东天,厚厚的雨帘从天幕之中陡然挥洒而下,一阵瓢泼只片刻就激起地面水雾弥漫,水汽混着冷雾,甚至漫进屋内。
烟岚对某人眼中未散尽的杀气与精光视若无睹,慢吞吞举起酒杯示意了一下,就见着老头眉毛一扬笑起来。他这么一笑,所有负面情绪为之一清,连满脸褶子都陷落出更深的痕迹。
“这么晚才回呀,”烟岚先埋怨了一句,表情却带着某种了然的好奇,“有多少年没动过手了?”
老头斜了她一眼:“没大没小!”
烟岚笑,也不调侃,只是伸手给另一个酒杯倒满酒:“这场雨可真大。”
老头儿静默良久,喟然一叹:“有雷啊……”
“现在已经不兴打雷遭报应了。”烟岚眨眨眼,又道,“啊别,洗了手再上桌!”
老头看上去想打她。
不过还是乖乖走到檐下,伸手进雨帘里冲了冲。雨水瞬间将指间残留的几缕絮状物给冲刷得干干净净,血腥味却为此一激,瞬间发散开。
烟岚托着下巴。桌上有切成花型的糕点,还有炒好的花生米与下水料做下酒菜。她把酒壶丢在桌上让人自便,视线落在门外安静看雨。
老头把盘碟扫到一边,酒壶抱进怀,起身从墙角拎了张棋盘啪地砸到桌子上。
烟岚回过头,乐了:“你可从来没赢过我!”她笑嘻嘻,“所以这回又想输什么给我?”
老头哼哼两声,直勾勾盯着她,直到再坐回到位置上,才慢慢开口——明明是个问题,却用了再笃定不过的口吻:“你要走了吧。”
烟岚还真是一愣:“啥?”
樊离眯着眼,慢慢地笑了一笑——那笑竟带了某种嗜血与诡秘的意味,一字一顿:“丫头,你该走了。”
烟岚被他笑得悚了片刻,然后慢慢地也跟着笑起来:“可我还不想走。”
老头大喇喇坐在对面,酒在前,手撑在桌边。宽袖大袍,鹤发散漫,眸中黑亮如星华入目,虽没刻意显露气度,但也无往昔顽童般的傲娇。
他伸手在空白棋面上落下一子。
随即才是慢悠悠玩味的腔调:“要是不走——可就走不了啦。”
初手——天元位!
烟岚盯着棋面。好半天才露出个笑。堂堂药神,她看过那么久,只看到阴险冷酷更胜药魔的心性,却只有这时候隐约觉出那么点宗师的风范。
她捡起一颗棋子,在指尖转悠了一下,轻轻浅浅地笑,眸中点漆,眉目如画:“可要是我走了,谁给你收尸呢?”
雷霆霹雳,大雨倾盆,稀里哗啦的雨声中更为嘈杂的世界里,只余屋内冷寂,一灯如豆。
樊离哈哈大笑。
*
清晨烟岚什么都不想做,于是就打着哈欠坐在屋里懒洋洋看着门口。
大雨过后,院落之中非常空旷。连残枝败叶都被雨水冲刷到了角落,阳光蒸腾,空气中满是泥土与草叶的腥气。她百无聊赖,静看一片树叶被风吹离枝蒂然后打着卷落到地上的过程,一叶落地,好久又再一叶,神情专注得仿佛在凝望什么格外重要的东西。
白发回来,一眼就看到大堂正中睡眼惺忪的身影。愣了愣,开口:“早。”于是烟岚也就回了声:“早。”
白发绕过她去厨房走了一圈,意外地发现今天并没有早餐,于是顺了两块凉花糕填饱食度。啃完忽然发现自己忘记本来要回来做什么了,想了好一会儿,到桌子另一边坐下。
烟岚转过头询问地看了他一眼。
白发平静地拍出系统面板,打开千里传音,添加对方组队,然后选择共享属性面板。这是要有多高的信任度,才会叫别的玩家观看自己的属性啊!烟岚对于忽然蹦出来的邀请提示先是愣了愣,也没想太多,就笑着接受了。
——“我的内力……出了问题。”
白发的属性与烟岚所知的并无出入,因而对那些能够叫人大吃一惊的失衡数据没什么表示,落在白发眼里,自然对之前猜测的对方或许已经看破自己属性的想法有了几分确定。
白发对烟岚一直有种莫名其妙的信任。她身上明明充满了违和感,他也能清晰看到她温柔面目背后冷漠的心性,但不知为何,就是起不了半点警惕之心。
就像她那种对NPC的高亲和力对待玩家也同样会起作用一样,姑且算是魅力属性不分对象的效果。明明是一个从未出过新手村的新人,但面对着她时,却感受不到任何一点这是个菜鸟的意识。神秘而博学,静默又无害,她的身上似乎存在很多的秘密,但并不会叫人感到丝毫的威胁——只要想到她是出生在明月乡这样一个神奇的地方,似乎就能解读到几分她是如此奇特的真相。
白发从必死之局中逃脱出来,第一眼见到的就是她——或许就是见到地狱血火中那么温柔的一幕,毫无反抗地任由它深深扎根进胸膛,才叫它干扰了他之后无数的判断吧。
烟岚已经看到了问题所在,她先是停顿了一下,然后笑:“本草药理?”
白发漆黑无光的眼神没有神采,只是定定望着她。
“现在内力是什么状态?”她问。
白发沉默片刻,道:“内力被封。所有属性后都多个复合性强化的状态,可是系统表示正在虚弱中无法修复。”
内力被封也就是说无法运功。原本因为独孤九剑任务所带的状态毒,他的功体受限很严重。烟岚提醒他不要运功以避过被被毒性蚕食的初期。之后有神兵副本的奖励,他应该慢慢掌握了如何克制功体的方式。这会儿,他大概能觉出这种复合性强化是特殊加成的前奏,但不确定这种加成对自己来说是好是坏,所以需要意见。烟岚理解他不去问正经师父,反而转向她的原因——显然任是他都被樊离坑怕了。
“算是好现象,”烟岚道,“这是师门秘技……不过也就仅限于樊离这一支……唔,你应该能看到你的‘本草药理’进度已经消失了吧?满完成度之后,它会自动转化为秘技,根据附带效果适当影响武学属性。”
这个时候白发的眸光才微微闪烁了那么一下。
烟岚微微一笑:“复合性是针对你属性的。一般来说,这种秘技呈隐形,也就是说不会出现在面板上——只作强化不予以改变——因你属性过于极端,才在强化完成之前封了你的内力。”
白发沉默片刻,提出一个小疑问:“‘算是’?”
烟岚笑眯眯强调:“强化的意思就是,强、化,而不是平衡。绝大多数情况下,它只会挑选最强的属性,所以,对于你来说,只能说‘算是好事’。”强的越强,换句话说,弱的就越弱了。
先天属性很少能动摇。因为后天能增长属性的东西实在太少。若非先天至宝的加成,就是顶级灵丹妙药,当然,极少数武学也能做到。白发的根骨先天残疾。初始一点,基础剑法满级后所有属性均上升一点,之前又服用先天至宝药品若叶,根骨永久性上升一点,目前也就是三点。当然对于他来说,三点已经能做到不少事了。
“除了属性外,秘技对于内力也会有影响?”
烟岚笑笑没解释:“这就要靠你自己的发现了。”
白发安静地在原地坐了良久,道了声谢才离开。
因为劣势明显,所以当初也专门研究过这方面的事物。何谓隐性加成?在不干扰原有属性性状的基础上,潜移默化的特殊加成。寻常并不能觉察,却能在你深入学习的过程中,综合全方面对你的武学修行进行良好导向。可以说,有这样的特殊强化在,很少要担忧会有走火入魔或走歪路等意外出现,因为隐形加成会自动为你指正!
既然这所谓的师门秘技属于隐形加成,那么无论是哪种形势的强化都值得被期待。
至于内功……这应该才是秘技最实际的反馈?
白发很清楚,一般内功拥有的几种附加效果,例如逼毒、驱寒、疗伤等,但这些效果并非所有的内功心法都能附带,凭属性差异修为深浅也呈现出不同效果——本草药理在转化为秘技之前,是知识类别的一列进度条,描述说是汇天下药学经典于一身,通识珍药奇毒的同时也会显现于身体中,能和百毒纳百药。也算是逆天了吧……那么等到虚弱消失之后,不知秘技又会如何呈现?
白发的背影消失在视野中,烟岚停顿了片刻,见仍没有动静,只好抬头道:“屋顶上待得舒服吗?”
茅草庐顶传来轻微的窸窣声,就像是风吹过枝梢亦或是小鸟偶然停驻的小声响,随后一个人影轻飘飘翻身下来,动作熟练至极。
被雨打湿又被阳光蒸干的茅庐不可避免发散出经年累月的腐朽气息,近距离相触难免沾染。冰雪笑眯眯抖了抖衣料,见没法把身上的腐气抖掉,索性换了身装备,然后凑过来坐在白发之前坐过的位置上,姿态从容,没有一丝被发现偷听的尴尬。
“当然不舒服。”他理直气壮道。
烟岚歪头看着他。这货脑子里在想些什么,她不太能猜得到。
冰雪也没问为什么你能发现我的存在。
问也没用!她又不会说!
白发没发现他跟踪是情有可原。内力被封,属性强化导致虚弱,基本上武学面板就是瘫痪的,这种状况,别说一墙之隔的屋顶,就算是躲在他眼皮子底下,他都不一定能觉察。
这问题冰雪老早就看到了,内力出了纰漏这种实在太显眼,连赫连这种白痴都能发现端倪!可是丫头不至于啊。虽然不清楚她的六识属性,但就算初始再高,没有内功心法加成也不可能发现刻意隐匿的人。重点的就是——她没有武功!所以怎么可能发现?
要说,丫头的心智与机敏都是属于上上层的那种,虽然总是表现得温柔无害,但某种程度上,甚至叫冰雪有种这个人全知全能的错觉。难道还是建号初系统给的天赋?……天底下为什么老是有这种连嫉妒都没用的福缘狗!
烟岚眨了眨眼,问:“想说些什么?”
冰雪也就笑眯眯坐在对面,和和气气地说:“剧情快开了?”
白发和赫连有闇门的机缘,冰雪虽没拜入闇门底下,但他有个跟闇门有些关系的师父,多多少少知道些剧情。或者说,他当时来明月乡,一者是为了这破村里的NPC跟机缘,另一者就是为了闇门的剧情奖励!
就因为太清楚明月乡的尿性,所以直到赫连获得魔刀机缘都还叫他觉得不可思议。羡慕嫉妒恨当然有,但更多的是一种居高临下围观这货总会倒霉的窃喜。而且樊离竟然收了两个徒弟!这是嫌自己死得不够快?闇门那诡异的传承已经摆明了你死我活的结局,师徒就是敌人,樊离嫌一把刀子不够,又给加了把砒霜?
赫连那白痴刚进师门就惹毛了樊离,整个武学面板都被封印了,魔刀绝学任务几乎是瞎子过河鬼使神差给他撞过去的。闇门加成之下内力是不是有变化自己压根就不知道,冰雪也摸不透个中情况,大概只有屠夫能清晰他目前的程度。而白发这种滴水不漏的家伙,就算真看他有点问题,又能捉摸出什么!
冰雪有一度觉得自己真是劳心劳力的楷模——等个剧情容易么他!
烟岚看出他想知道啥,但也不回答,就是笑。
“我说你不能这样的啊,”冰雪苦口婆心道,“偏心得也太明显了吧。”
烟岚笑:“但白发不会问我不能回答的问题呀。”
冰雪皮笑肉不笑:“你不能回答?”
“唔,”她想了想,换了个字眼,“我不好回答。”
差评!还不是不想说!冰雪觉得此时该有怒,但偏偏一点怒的感觉都生不出来。微弱的警惕心叫他特地调出系统面板看了眼,怀疑是某种能影响到他人的属性技能,但翻来覆去也找不出什么异样。娘惹这个女人到底有什么魔力,怎么见她笑就忍不住也满心欢喜!
“我不管,”冰雪直截了当道,“反正主角都就位了,这剧码不开也得开。”四个传人,四条线路,无非是你死我活,他们若是不下手那他来帮忙下手!
烟岚眨了眨眼:“所以说?”
“我唯一好奇的是,”冰雪眼睛里带笑,那种凉凉的看不出温度的笑,“我就好奇,你会扮演什么角色?”
他看到对面的人在这样的话语中也无任何惊异,坐在那里静静微笑,止水无波,有种假人般的平寂。
*
樊离从来就不是什么好人。
闇门也没一个好人。手上鲜血太多,死亡也只是预期的结束而已。剧情线摆在那里,所有的角色各就各位,纵NPC拥有那么高的自由度,也逃脱不了剧情的控制,纵玩家拥有改变剧情的能力,但又有多少玩家能够出脱剧情,改变NPC原有的命运呢?烟岚所说的收尸,也就真的冷眼等着樊离死而已。
是的,说来确实没意思,她一眼就能把整个故事看到了头。哪怕把所有玩家的因素考虑进去,也是这样平静到没有任何波澜的所谓命运——亏得她有兴致一场一场往下看。
丫头这个号的隐藏属性亲和力是满点的,又有魅力加成,再穷凶极恶的人在她面前都拿不起屠刀。樊老头其实一直在猜,她是不是某位故人之后,否则怎会对闇门对他有这般熟稔的了解?这些年他的心性比起以前来其实要平和得多,虽然骨子里的狂妄邪肆没有磋磨过半分,好歹明月乡这等存在也算压下去他些许疯狂——然而当年他遇见丫头时还早得很,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为何对这个女孩有如此高的容忍度——就像当年她孤零零站在明月乡的街头时,整个村落被困束于此的凶徒、强者,却都无法对她产生任何的恶感。
冰雪窜得没影了。烟岚坐着发了会儿呆,切换状态到NPC那边看看有没有什么事务要她处理的……很好,江湖风平浪静。至于傲笑红尘跟凌霄阁近来的少许摩擦……嗯很正常。
闇门剧情就这么悄无声息开启了。
明月乡的玩家实在太少,压根体会不到什么变化。赫连被魔刀操练,天天累成条死狗。白发在捉摸透自己的属性变化之后也就顺其自然,回复到了最初时的日常,跟挖矿钓鱼较上了劲。这两位各自忙各自,哪管的着冰雪是憋着坏。
直到九九重阳那一日,骤然直面血腥的俩闇门弟子才猛地意识到,是时候看看被自己屏蔽的系统消息了。
那天其实就是跟往常有些不同。赫连是被白发的密语给吵醒的。还在奇怪谁会找他,点开千里传音一看,所有的瞌睡虫就被惊跑了。娘惹——白发!白发这家伙居然会用千里传音!
他连滚带爬起身,小心翼翼蹭出房门,竟然发现屠夫没有踪影,悄悄出了肉铺惊诧地发现连小楼一夜听春雨都没有被触发,不由大喜。但问题就来了,为什么回药庐的这一路,都没什么人?
街上铺子开了一半,行人寥寥无几,虽说难得下场雨吧,也不至于都不出门吧!看到偶有的菊花装饰时他才后知后觉今日是重阳——拜混元正道每到重要节日都有的活动所赐,他把这些玩意儿记得很熟——不过这种时候不该是闹腾的很么?就算明月乡少玩家,也好歹有点节日气氛好不好!画风变得叫人毛毛的。
赫连都来不及看系统公告有什么节日活动,冒着雨直往药庐奔。
远远望见那熟悉的茅草庐,就是后背一凛。嚯,什么架势?!
门口零零散散一地的尸体。
雨水混杂着血水,不但没有冲刷干净,反而把那股子血腥气弥散到处,比起魔刀副本里竟也不予多让,可见尸体死状有多凄惨。
白发就立在门口,仍是那副面无表情的死样,与阴森惨烈的背景相衬,有那么一瞬间,叫赫连都觉得他身后弥漫着比这还可怕的尸山血海,晃晃脑袋再定睛一看……还是死人脸!
柴门难得关着,而白发竟也未入,乖乖等在那,眼神平静地望过来。
“什么情况?”赫连抹把脸,一蹦一跳避开那些碎尸块。
虽说因为魔刀的缘故,他的洁癖症被强行压抑下去,但看到这么肮脏的东西,还是会浑身冒鸡皮疙瘩啊。
所有地图都会定时自动清理表面的数据,反馈在游戏中就是刷新,尸体这种物品当然属于刷新行列,无论是玩家的还是NPC的。只有一种情况,尸体不满足条件不会刷新——任务物品!所以说起来,赫连此时心中还是有些跃跃欲试的,终于又有什么乐子了么?
白发看他一眼,添加组队,然后把方才检查尸体时弹出来的任务共享给他。
赫连片刻前还受宠若惊的火苗,在看到任务要求那栏“限制组队完成”时瞬间熄灭。果然还是浪费感情!
点开任务描述,手上竟出现张牛皮纸——实体任务卷轴!再不识货的赫连都知道这是个好东西,可是……“这么坑!连名字都不给全!”
泛黄的卷纸上赫然一副年代已久斑斑驳驳的模样,任务名字居然也被糊住了,只能勉强辨认出“XX秘辛”的字样。
[一叶落,而知天下秋,满城风絮,抵不过一笑风华。
莫彦曾经做过一个梦,梦见多年以前邺城枫红满城,他的妻子立在小轩窗前,手挽着头发对他回眸一笑……恍然梦醒,仍觉得旧日未破,故地依稀,那些血流成河的往事不复来过。]
后面糊了一大块,晕黄的字迹难以分辨。
然后是“任务链·一·倾城美人”。
(“你发现了一些黑衣人的尸体。
这些是什么人?是谁让他们死状如此惨烈?师父跟丫头去了哪里?有没有遇到危险!从未在明月乡见过此等血腥的你感到十分惊恐,你觉得自己的平静日子要被打破了。你决定趁现在没有人,快点把这些尸体清理干净,免得吓着路人。”)
看到这里……“白发我干你大爷!”赫连怒气中烧,哪还不明白这货破天荒搭理他一下归根结底是为了什么。
这种时候就想到他了啊!
袖子捋到一半停住,拜种种非人待遇的改造所赐,现在他早已不是初入明月乡时那个天不怕地不怕不爽就干的蠢货了,自然能想清楚,目前还打不过白发,所以最有可能的结果是,被暴打一顿,然后乖乖收拾这些脏东西。
于是想了想,警惕道:“双人任务,你也要干的吧?”
任务只说组队,没说对半分。要真论起谁拳头大谁主事,那是一点话都没有的。所以说到底白发还是个实诚人。只是淡淡瞥他一眼,就从包裹里掏出两把铲子跟一大卷粗布。
原来早就准备好了啊……接到铲子的赫连没有半点误解人家的愧疚之心,眼咕噜一转:“冰雪呢?”
……“不知道。”
赫连跳脚。这么关键的时刻那货又失踪!等等,这些玩意儿不会是他干的吧?他狐疑。
很有可能啊!
混元正道的任务系统十分坑爹。任务链本身设计在那没错,但玩家的一切行为是能干预任务进程的,也就是说,你手上的任务并不是定死的,另外玩家的参与随时会叫你的任务产生变动。这也就是他对于任务描述中出现丫头这个玩家时没有任何疑虑的原因。
且不论这个任务怎么被触发的,就这一地的尸体瞧着就很可疑啊!除了冰雪那种变态,谁会把杀人弄成这么血腥可怕的模样!越想越觉得是这么回事,暗暗咬牙切齿。
尸体与地上的土一道铲进粗布里包起来,然后在偏僻角落挖了个大坑埋起来,地图一刷,连血迹都看不到。赫连抹一把被雨丝打得湿漉漉的脸,迫不及待打开卷轴。
“……”赫连满脸无语,“坑人呢!后续在哪?”
标题没变,仍旧是任务链一,但是底下已经空白一片,赫连气得要抠纸,抬头忽然见着白发已经闷声不吭推门进去了。连忙跟上。
刚跨进门槛,汗毛猛地就是一凛。
雨声淅淅沥沥,顺着茅檐一滴滴坠落。大堂木门大开,老头坐在正中,前面一张矮几,几上一张棋盘,他左手小酒壶,右手一把蒲扇,整张脸都快皱在了一起,显然正费劲脑筋思索下一步该如何走。矮几对面是丫头,盘腿而坐,比老头要悠闲得多。大概听得门口动静,顺声抬起头,视线触及到人,对着他们微微笑了笑。
檐下炭炉烧得正红火,上面支起一口大锅,锅中整整齐齐放着红艳艳的螃蟹,旁边木桌上几个竹盘,均匀放着两手把湿面,煮好的牛肉,五彩缤纷的花糕,贴墙还有堆成品字形的几个小酒坛。
菊花酒的清冽香气混着滚滚的食物热气到处弥漫,怎么看都像是一幅岁月静好的样子。
——可只要想到,一门之隔,门外是何等血腥可怖的景象,就觉得这画面怎么都诡异了。赫连盯着丫头微笑静谧的眼瞳,觉得有一股寒气沿脊柱止不住地窜上来。
白发就看了一眼,没说什么,也没什么表情,像往常一样走进院中去。
“别垂死挣扎了,输了就输了。”烟岚笑眯眯把手中的棋子放回棋盒,蹦起来往外跑,“你徒弟都过来了——我下碗面,快收拾收拾准备吃饭。”
菊花酒,羊肉面,花糕,重阳节三大特色必不可少,先前她还找到行脚商,买了篓新鲜大闸蟹,正好切了姜大锅煮。
在锅里时那香气已经诱人。打开锅盖,扑鼻喷香的蟹味已经浓的叫人舍不得睁眼。
肉汤是现成的,烟岚快速下了碗面,切了香葱,放上羊肉。连桌搬到正堂,打开酒,四人围桌开始吃饭。
赫连不会吃螃蟹。这玩意儿长得跟虫族一样——虫族倒还吃过,但小型虫无一不是裹上粉丢油锅炸,炸到酥脆直接连壳抱着啃,他个星际土鳖哪见过这种去壳蘸料的精致吃法。一边手忙脚乱学着样拆蟹,一边心中仍憋得慌。
樊老头虽然是NPC,但自主度那么高,门口堆着一滩尸体也不该视而不见。如果硬要说是剧情限制,那也说得通。可是丫头呢?她为什么也能如此淡然!
赫连觉得自己很不对。别人有怎样的过去,是怎样的心态,与他又有什么关系?他们不过就是偶然在一个村落里遇见的过客一样,或许哪日他离开明月乡就再也不回来,而丫头,不管是因为什么,想来都是不愿意离开这个新手村的,那么——他探究那么多,又有什么用?
可就是控制不住地要去想啊!
明明是清澈得好像一眼就能望到底的人。为什么,就有这样静默到近乎冷漠的心境?
现实中无往不利的天赋,就算是被复制进游戏里也不弱,可偏偏怎的遇到了这么个怎么都看不破的人!赫连越是纠结越是难受得抓心挠肺,一顿饭吃得魂不守舍。
吃完饭也就傻愣愣坐在那,被嫌碍事的老头一脚踢开。然后还是傻愣愣地蹲在角落,看白发帮丫头收拾干净餐桌上的残骸。老头把棋盘摔在矮几上:“再来!就不信邪了!”
赫连抬起眼,看到丫头对着他笑了笑。
他迟钝了两秒,才猛地打了个寒颤。天啦!
他在跟着白发跑出去的时候,脑海中还在回顾丫头的那个笑——与以往所见没有任何不同,很柔软,很平和,不带任何意味,只是安静得像是想笑就笑了——可是这回他就忍不住,一个劲儿地打颤。
“等等,你去哪!”赫连跑出好一段才发现自己似乎在绕着药庐周围这些房子打转。
白发依然快步向前,闻言只是道:“看任务。”
被牵着鼻子走的赫连连脾气都不敢有,拍出卷轴一看。
“任务链·二·倾城美人”。
(“你享受了一顿美美的重阳节大餐之后,忽然又想起方才门口的尸体,顿时坐立不安。那些黑衣人究竟是来做什么的?又是因为谁而惨死药庐门口?还会不会有人前来?
你越想越担忧,决心在周围找找线索。”)
赫连学聪明了,赶忙打开系统信息往上翻,因为在组队状态,所以白发找到的线索他也会共享。
(“你发现一点血迹。”)
(“你看到一大滩血迹。血色有异,凭你的经验,你肯定血的主人一定中了毒。”)
(“你闻到一股奇特的香气,觉得有些熟悉。”)
(“你看到更多的血,你发现血中似乎还有破碎的内脏。”)
事都被别人做了,赫连也没半点不好意思,屁颠屁颠蹭上去:“我说,白发,我刚来这破地方那会儿,你好心提醒我说的谁都不要信?”
白发没理他。
赫连继续问:“我现在才有点明白过来……你那话,也包括……丫头?”
白发很吝啬地只给了他一眼。
在明月乡待了那么久,拜这些性格迥异的NPC与玩家所赐,赫连对于人心的揣摩确实要更高一层。所以他自然明白,像白发这种外表看上去油米不进但是实际很讲原则的人其实最靠谱——当时白发的话就是对同门某个不置可否的提醒,因为是没有任何利害关系的陌生人,所以值得考量。哪怕他说的谁都不要信也包括他,先天也能让赫连信任他。
那么,仔细想想,他当时指的,究竟是什么?或者说,他发现了什么?
“白发白发!所以你为什么防备丫头?”赫连抓耳挠腮,好奇极了,“当时你们也没认识多久吧!”
白发充耳不闻,认真检查着草丛,不放过屋舍边沿任何有可能安置线索的地方。
赫连蹦来跳去,仗着某人不会生气拼命找存在感:“对NPC警惕理所应当,那些家伙就没一个好人!对外来玩家的恶意太明显了……可丫头怎么惹到你了,你要从一开始就看她不爽?你说呀说呀。”
白发直起身,淡淡看了他一眼。
赫连动作一僵,毛骨悚然:“……怎么?”
白发黑漆漆的眼睛连点波纹都没有,慢慢道:“没有不爽。”
赫连小心翼翼,“所以?”
白发又不说话了。
赫连简直抓狂:“你要说就说个完!说话说半句这叫什么事!”他抓心挠肝,整个人都快炸了,“气死我了!”
“……”被死死拖住胳膊没法往前走的白发,沉默了片刻,“……你觉得门口的人是谁杀的?”
傻白甜赫连大少:“难道不是冰雪?”
“……”
赫连又炸了:“你有本事问你就说个完啊!!”
白发淡淡道:“……是樊离。”
赫连猛地一凛。
他好像有点明白了。人既然是老头宰的,当时丫头就在屋里,她会不知道?那她是对此司空见惯,还是毫无所谓?老头……把她当自己人?
赫连轻轻道:“你的意思是……不能把丫头当成是玩家看对不对?”他眼睛一亮,“她跟NPC的关系太密切了……无论是当时还是现在,你都觉得,她跟我们不是一路的人?”
这么说起来就说得通了!
哪个玩混元正道的玩家不向往波澜壮阔的江湖?可丫头就有本事多年不出明月乡,几乎把这破村子当成生活!不管她如此做的缘由是什么,她在明月乡实在太久了,扎了根,融入了明月乡的规则,久到对于他们这些地图的新客而言,不能将她当玩家,而是应该看做那些NPC同等的存在!
赫连还是好奇丫头为什么会有那样的性子,但他知道现在不是探究这个的时候。他已经知道了,既然这任务跟老头有关,而且需要他跟白发组队去做,那么无论如何应该是关系师门的某种任务——而就丫头与老头那种相似的态度而言,她又会带来怎样的影响?
(“你发现了血迹的源头。”)
赫连被忽然冒出的系统提示拉回神思,抬头一看,白发已经蹲在那两个黑衣的尸体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