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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十年纪 ...

  •   楔子

      那其后许多年,我依然记得一幕画卷。

      他躺在芳树下,枕着一地落花,任瀑发迤逦,蜿蜒人间。

      羊群与他一道惬意地沐浴在暖日融光下,他仿佛并未在牧羊,而是在谛听人世间最美的万物之籁。

      我呼吸屏住,连春风都静止了。

      【一年】

      “贼寇已打过黄河,朝廷是撑不了几年了。”松苑倚着罗窗,半侧脸颊隐在暗色里,打着宫扇悠悠道。

      我推开窗,扑面漫天流萤,一池繁星。

      宫灯点点缀出殷红,在暗夜中无声摇曳,远处的芙蓉池传来“噗通”一声。我忙秉了灯追出去:“是谁?”

      却见明寐星辰,将一个少年笼在水光中。他发丝散入水渊,如同光泽闪耀的瀑布,闻声转过头,朝我作手势“嘘”了一声,继而扬眉一笑。

      雪肤花貌,参差是也。

      我怔了好半天,知道这是崇英殿的主人,五皇孙明琛。

      松苑恋慕的目光在他身上流连:“可惜了,这么美的人儿,宫里谁不喜欢。偏偏出生就带着谣言,也是命苦。”

      “谣言?”
      “有大士卜算,说他一生潦困,病死于女人怀中。你看这大厦将倾的光景,冥冥之中,岂不是应了。”

      似乎因这传言,累及了他的出身,后来便被丢给了养母。想到十多年前经历的旧事,我心头浮起淡淡悲凉。

      “那又如何。”我迎着松苑惊诧的目光说。与这池中徜徉的绮丽风景相比,“繁花即便凋零,至少曾盛放过,不是么?”

      我见过他在荷荷夏风中,分花拂柳下。见过他背着箭筒,过肩通袖曳撒衬得他身姿挺拔,眼睛上蒙着红绸,嘴里咬着一根箭簇,手上挽弓搭箭,弓如箜篌流畅,弦如满月张扬。

      这样肆意明快,即便短命,也不枉其一生啊。

      【二年】

      崇宁七年后,每年夏天都如此炎热,皇子趁夜色跳进池子游泳亦不是稀罕事了。各地旱情不断,流寇四起。

      这年三月,摇摇欲坠的国基终于轰然坍塌。

      崇英殿是冷殿,人们只顾逃命,忘了这冷僻之处。我收拾好细软,却鬼使神差地往回跑。松苑在纷乱的人流里冲我高喊,语调的痛惜被凛冽北风裹挟而去。

      我跑回寂静的内苑,寝殿大门从里面缓缓打开,面容肃静的少年迎着初春寒风走了出来。

      在看到我时,那静穆却消失得无影无踪。

      大概他怎么也没想到,皇帝自杀宫中无主的当下,还有个傻宫女在等他,逃命。

      “你不必跟着我的。”他盯着我看了许久,睫羽下的瞳仁愈显迷离深邃。这也许是他第一次将目光认真投放在我身上。“你自由了。”

      我微微一笑,“我自荐为奴,怎么样?”

      他仿佛听到什么不得了的话,整个人在风中僵住了。

      【三年】

      城中并无战祸干扰,金乌西沉后,里坊街巷便热闹起来。隔着雾气与摩肩接踵的人群,他转头张望我,又在视线相接时仓促收回。

      “别走丢了。”他丢下这句嘱咐,令我莞尔,上前牵住他的手。他骨柔肤腻,手掌在轻微颤抖。

      灯市上有皮影戏,正演绎时下话本《半生》。明琛拉着我挤进人群,一脸好奇。

      这出戏后宫曾请匠人演过,我和松苑还偷偷溜去瞧了。

      戏中阮小娘子在一个黄昏与崔生初遇,对崔生一见钟情,却因貌丑遮了面纱,为他煎了一壶茶。阮娘子爱慕他,却不敢诉诸于口,而崔生因即将出征,也不愿耽误她。

      后来崔生远征,阮娘子嫁人,便时常在朦胧黄昏,煮上一壶茶,静静等待远方的故人。十年后崔生战死,一封信寄来,却只有一句话。

      梦中茶雾旧黄昏,终作十年心曲十年灯。

      崔生临死前才将满腹情意寄与她。而阮娘子得了他的话,含笑而终。

      蕉窗夜雨笙歌散,依稀半生烟雨半生人。

      明琛看完后有些失望,走出人群,我安慰他:“有些感情,大概是生命也不能期许的,只好黄泉碧落前,才说分明。”

      瞧他败兴的样子,我觉得可笑,国朝若是未亡,而他御极,恐怕第一件事就是把这出戏禁了。他被笑得窘迫,路过一个画摊前,忽然驻足,拿起两柄伞冲我扬眉。

      “你笑得这样欢,不妨来演那出戏吧!”
      “殿下,买伞的钱可以买十张大饼……”见他如此不知人间疾苦,我痛心疾首。

      最终我们买了两把最便宜的素伞,明琛拉着我找了个人烟稀少的巷子。那里有一棵桐花树,一地纷纷扬扬的桐花。我无奈撑起伞,陪他在这雨中疯了一回。

      他一身红衣,撑着一把未上色的素白纸伞,虽有两分荒唐,可天边银月却映出了他红衣白伞如画中谪仙一般的风情。

      我们在雨中静立,尝试着深情凝望,可每每对上视线,憋不了一瞬,便一次又一次笑弯腰。

      到底体会不到那满腹惆怅久别离的意味。

      【四年】

      我们出逃两年,却没有被通缉追杀。后来才听到传言,说明琛已殉国,而民间哀悼他,称他为清原菩萨。

      我笑得捧腹,在他耳边唤菩萨,换来他一瞥:“菩萨又怎样,饿了没饭吃,病了没药医,还不如纹银十两实在些。”

      养尊处优的皇子终于开始关心柴米油盐,我心下甚慰。

      他先天不足,一路颠沛已落了不少沉疴。到处都是流民和逃荒,乞食都成了难事。

      我软倒在地:“菩萨,我饿了,渡我吧。”

      他无奈地掂起我们唯一的匕首:“在这里等我。”

      “少侠!你为何带着匕首去乞食?”

      半个时辰后,他泄气地回来了。“下不了手。”他叹口气,神色惆怅:“山匪也非常人能当的。从未想到,黎民之苦,竟是这样的苦。”

      苦到有一天,他亲自来体尝,却发现活着是如此艰难。

      他俯下身要背起我,远处传来窸窣的脚步声。我惊喜道:“有人路过了?”

      “嗯。”明琛的声色沉静,一点惊喜也无。“可惜是真正的山匪。”
      我:“……”

      我们从地上爬起来就跑,却跑不过吃饱喝足的两个匪徒。
      山匪甲:“小娘子姿色不错啊。”
      山匪乙:“你什么眼神,这小哥儿比这小娘子还俊呢!”

      遇到劫色都被嫌弃,我真不知是喜是悲。

      一只手在我脸上摸来摸去,手上皴折皱纹里夹了不知多少年的陈垢,一股馊味醉人心脾。

      明琛猛地挣脱他们,怒斥道:“住手!”

      我从未见过明琛悍怒的模样,杀了这两个劫财色的人还不够,继续用殴打来宣泄他养尊处优多年的脾气和几天没有吃饭的戾气。

      甚至用了我们不舍得用的匕首,再不怕它卷刃或磨钝。

      我跪下拉住他:“别打了,有人快要来了!”

      明琛抬起头,白皙面庞上点点血光,映着夏夜星芒,莫名有些凄美。他不理会我的催促,把手伸进尸体衣服里翻找,然后两只手颤抖着捧到我面前。

      手心有道道血迹和伤口,紧紧捧着几块干馍。

      “快吃,”他把脸上滚落的血迹贴在衣袖上擦干:“发什么呆,不是饿了么。”

      他以为我嫌脏,又忙不迭把手在衣服上擦了擦。

      夏风温凉,拂过我们的乱发。夜幕深邃旷远,可我却觉苍穹这样低,仿佛下一刻,便可碰触天际万千璀璨的泪滴。

      【五年】

      我们终于找到一处落脚的地方,为一户大族照看族产放牧。有时我为明琛送饭,远远便见他躺在山野间。

      那其后许多年,我依然记得这幕画卷。

      他躺在芳树下,枕着一地落花,任瀑发迤逦,蜿蜒人间。

      羊群与他一道惬意地沐浴在暖日融光下,他仿佛并未在牧羊,而是在谛听人世间最美的万物之籁。

      我呼吸屏住,连春风都静止了。

      他看见我,便笑着朝我招手。我为打破这极美的画面而懊丧,让他倚在我怀里,为他绾起头发。想到一路颠沛,不能为他行冠礼,心中无限怅惘。

      【六年】

      我担心他时有反复的病情,夜里忍不住对着破庙的真菩萨许愿。

      他笑我傻,是夜带我去了庙后的浅溪,将一盏荷灯放入水中。“还记得那个半生的皮影戏么,那小仙曾说,它会寄托人的愿望。”

      他这样很单纯地说。也不知谁比谁更傻。

      我心想,能有什么心愿,抵得过他好好活着呢。

      唯愿岁月静好,我们相依作伴,这样白头偕老。

      流水浮灯,伴着暗夜渐行渐远。他追随着荷灯走去,不觉已然走远。

      “和苑,你看!”他背后是暗夜无垠,苍白的脸上浮现回光返照似的嫣然:“荷灯走得很远呢!”

      而他的身影似乎要与荷灯一起走远了。

      【七年】

      我第一次知道明琛的存在,是幼年初入宫,跟在宫人身后,为他生母赐堕胎药时。

      他尚未出世,我却似乎感知到了他生命行将消逝的痛楚,在那宫妃仰头灌药时,装作失手打翻。

      他的命就此保了下来,体内却带了胎毒,由是寿元短暂,吃不得苦。

      可惜跟着我颠沛流浪,终究拗不过预言的命运。

      “小时候我过得不好,养母李选侍经常打骂,现在虽然落魄,却是开心。”他坐在溪边花树下,冲我浅浅一笑。溪水簌簌流淌,波澜金光映着他温柔的脸庞。

      树上不知名的碎花,随风纷纷扬扬落入水中,如命运般,流入看不见的远方。

      我心中一痛,强笑道:“这辈子享福怕是不成了,下辈子吧。生在太平盛世,你托生成我儿子,我一定好好宠你。李选侍投胎做我家的猪,过年我宰了她给你下饭。”

      “万一她托生成你婆婆了怎么办?”

      我故作惊恐:“那你也许活不到我把你生下来的时候了……”

      他笑了笑,倚着我,吹着沁人的凉风,闭上眼睛。
      .

      他走时很平静,还有力气为我打蚊子。

      而我怕他死得不舒服,为他赶蚊虫,半边脸被蚊子咬肿都浑然未觉。

      我们就这样互相给对方拍蚊子,直到他虚虚攥住我,有些歉然:“我一直在害怕。怕自己走得早了,而你还不会面对疾苦困境。就想撑一天是一天……”

      他指了指枕下,却是当年我们摆算命摊子时滥竽充数的口诀本。在我不解的目光下,他带着微笑,闭上眼睛前,撑着再看了我一眼。

      我抱着他,想等他再次醒来,直等到晨曦洒落,等到晴日当空。

      外面阳光倒落,辟出了破庙的一隅阴凉。这才发现,美景并非未至,只不过被艰难的生活遮蔽了而已。

      他死的时候,春城的花都簌簌地开了。

      那真是一个百花齐放的时节。

      【八年】

      我在一张白麻上写上“卖身葬……”葬什么呢?葬夫?葬弟?

      我托着腮,在人来人往的街口发起了呆。

      我想倾尽所有,只为给他一口棺材。只要天地不灭,无论岁月斑驳,将白骨变成怎样的面貌,棺材里永远是那无暇的少年。

      我本不识字,会写字全赖相依为命那几年,摆算命摊子时,他教我写的。

      最后写了卖身葬友,所幸有个青年存了善念,出钱替他置办了葬礼。

      明琛留给我的本子亦很简单,写了几个伤寒和时疫的药方,还有饥荒可食的菜谱,以及我的生辰日。

      纸张很贵,所以他就着算命本,也不知何时写的。也许是夜里,他点燃篝火,为我盖上唯一的草褥后……

      我将之一起葬下了。

      破本子和棺材沉到底,一抔抔黄土洒落其上,掩埋了一生的过眼云烟。

      他在夏风夜色中为我杀人,伤口累累的手中捧出破碎的干粮。

      他在璀璨灯市攥紧我的手,在广华树下撑着伞笑得肆意。

      还有他箭入红心,扯下绸带,笑盈盈地回首。

      【九年】

      我梦中醒来,窗外雨打芭蕉,街道上传来敲锣声:清原菩萨降,大朝日来丰。

      原来人们还在祭拜这素未谋面的清原菩萨。

      其实我最早见他时,他还是个五六岁的孩子。

      我替詹事府舍人来为他送书,他看见我,从榻上蹦下来,摇摇晃晃地朝我走来。我捧着书,惊愕地看着这个花团锦簇的小皇子,短手短脚地站在我面前,可怜巴巴地望着我。

      想来他自幼失母,大抵便有些失语之症,见了我只是仰着头,鼓着腮帮子,脸憋得通红,到底也没憋得出一句话。我却猜到了他想说什么,他自幼难见太子一面,但凡看到书本,便会想到太子,他一定是想父亲了。
      .

      等多年后我调入崇英殿,与他站在夏花绚烂中。他用手比划了下我的头顶:“新来的?今年几岁了?”

      “殿下,奴十七岁。”
      “十七岁?”他莫名添了些得意:“你比我大,为何我却比你高?”

      “仆幼时家贫,吃不上饭。穷人家都是卖儿卖女,宫里的侍宦,也是这样来的。”

      “穷人多么?”
      我点点头:“很多。”

      他眼睛微微睁大,泛上些朦胧水光,和一脸稚气:“我想让所有人都吃得饱饭,穷人再也不用做宦官宫女了!”

      那时我听了觉得好笑又感动。“小殿下,没了宦官宫女,就没人伺候您啦。”

      其实他一辈子什么也没有。椿萱温情,手足之谊,鹣鲽情深,没人让他感受到人间温情。

      而我,眼看他长大,眼看他好韶华,看着他将肆意流年与人间挥洒。

      眼看他断壁残垣,终在这世间一语不发。

      【十年】

      我嫁给那个安葬明琛的青年至今,儿子已快两岁了。上元节我抱着他看灯花,在摩肩接踵的人群里,却巧遇故人。

      “和苑。”
      竟是九年未见的松苑。

      当年她投靠起义军,散布明琛殉国的传言,叫他安然活了几年。

      这也许便是她的深情罢。

      “你初入宫时,为他生母灌了一碗堕胎药,其后心存内疚,不惜陪着他受苦。”她叹了口气:“至于我,终究也只能为他做到这些。”

      而他,已在我们的思念中,随着年华悄然远去。

      和松苑道别时,一旁传来皮影戏的歌声,正是当年我和松苑在宫里偷偷看过的《半生》。

      我在欢呼人声和鼎沸焰火里,忆起了明琛在最后一页反复划掉又重写的两句话。

      周遭仿佛归于寂静,而我则回到了九年前那个灯火琉璃夜,那执伞静立,隔着一树烟雨凝望,苍白了半生的岁月。

      那两句被我刻意遗忘的遗言,其实不过是戏文罢了——

      梦中茶雾旧黄昏,终作十年心曲十年灯。

      蕉窗夜雨笙歌散,依稀半生烟雨半生人。
      .

      世间情意,便总是如此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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