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大雨滂沱》苏菲张

6、失败的宋于心（6）

　　我跌在光阴里，等一人来扶，他却迟迟不回头，向前狂奔。
　　——宋于心

　　瑞卡不知什么时候也加入了看热闹的行列，叹息一声，嘴里窜出好闻的咖啡味。

　　“这种女人就是钱太多了，被老公冷落，心灵空虚，渴望年轻的身体……”

　　接下来是不是为保持青春，要吸取少男精气，然后养一堆小女鬼，利用她们勾引男人？瑞卡俨然把对面的贵妇说成了黑山姥姥式的传奇人物。

　　我不理他，一口喝尽杯里的咖啡，苦和甜在我嘴里流窜，融合。甜味止于舌尖，苦味却入了心。
　　后来我一连三天泡在酒吧里，酒保比尔还问我是不是失恋了，我觉得用捡到钱作为理由还比较可靠。就在我浑身上下的细胞几乎全部被酒精麻痹的时候，终于在第三天的晚上，我遇见戴维扬，他神采奕奕，满面桃花，简直成了春天里的小姑娘。

　　“心”

　　他把我的名字简化成一个字，这样倒是直白，他总是在要女人的心，利用女人的心。只是，我的心，早已成沙，在风中吹散，他不该讨要。

　　我半醉半醒地把手边的深水炸弹推到他面前，每天，我都会为他要一杯深水炸弹，等不到他，就自己喝掉。

　　“你在等我？”

　　他接过杯子，好奇看着我。

　　我重重点头：“你总这么忙，我等了你三天……”

　　当时的我，满身酒气，像个怨妇，埋怨冷落自己的丈夫。

　　我将脑袋耷拉在吧台上，聚精会神地盯着酒杯，我的脸一边冰冰凉凉，另一边好似火烧。他也把头贴近桌面，与我对视。

　　“你该不会迷上我了吧？”

　　我傻笑一声：“你猜。”

　　他抿起嘴，凝视我的眼，表情竟有些落寞，仿佛自己只身一人被锁在另一世界的牢笼里，无法解脱。我看见另一个他，立于空中，半垂眼睛，不苟言笑，身上有深刻的疤痕，它一路爬入心脏，主宰他的人生。而这个绝望的男人漂浮着，不作任何抵抗，接受一切，等待终结的一刻。

　　“说真的，赶快清醒过来，离我远远的。”

　　他一本正经的样子竟令我心生怜惜，我坐直身子岔开话题：“这么忙，在忙什么。”

　　他用杯子猛击桌面，吮了口白色的泡沫。这突如其来的声响使我身心一震。

　　“女人。”

　　非常直白的回答。

　　“恋爱，还是赚钱？”我希望从他眼中看见一丝羞愧，“我在河边咖啡馆看见你和一个女人分手。”

　　他继续一口酒，和我面对面，满脸笑意：“两者有什么区别么？她们有我想要的，我有她们想要的，恋爱不也一样，男人提供金钱，女人提供身体，只不过，在我们这里反过来。”

　　那天，他大概是看见我的。

　　我无言看他，他却调皮一笑，倾身吻住我的唇，我不挣扎，也不回应，享用他娴熟的技术，龙舌兰的味道在我的舌尖跃动，闪烁的彩光在我们身上旋转，快节奏的舞曲震耳欲聋，四周是疯狂叫嚷、舞动的人群。

　　他离开我的唇，笑道：“滋味如何？就当做告别之吻，你不是我喜欢的那种女人。”

　　我站起来，看着他，目光坚定：“明天下午，河边咖啡馆，你如果愿意，挑个喜欢的时间过来。”

　　*
　　一个孩子跌倒了，会哭泣，因为疼痛；一个大人跌倒了，会脸红，因为羞愧。什么时候，跌倒也不哭，我们就长大了。什么时候，跌倒却不站起，快乐就离开了。我跌在光阴里，等一人来扶，他却迟迟不回头，向前狂奔。这里有云和月，我却没了心。

　　阳光在水面跃动的最后几分钟，他终于朝我走来。

　　我故意坐在那日贵妇的位置上，他如浑然不觉，随意坐下。

　　“为什么要来？”

　　我问，好似谴责。他来了，我就再不能反悔。

　　“天气好，出来活动一下，”他露出灿烂的笑容，好奇地看我，“我不来的话，你打算等到什么时候。”

　　“我性格很好，不到最后一刻绝不付账。”

　　“那我性格不是更好？和女人吃饭从不掏钱。”

　　我白他一眼，他正在看菜单，最后点了两块芝士蛋糕。

　　“我不吃。”

　　“不是给你点的。”

　　那么多女人都喜欢他，难道是出于母爱？

　　“约我干什么？”他忽然看向我，“吻我只送一次，知道吗？再说，我杀伤力这么强，你以后离我远一点……”

　　我低头从包里掏出一张信用卡，扔到桌子上。

　　“这里有一万英镑……现在，我是你喜欢的那种女人吗？”

　　他拿过信用卡，默默在手里把玩，打量我的目光仿佛要将我的身体穿透，审视我灵魂，那个千疮百孔的灵魂。

　　“原来真的迷上我了，不是把学费都拿出来了吧？”

　　的确迷上他了，迷上他的脸，迷上他特有的感觉，自己仿佛沉入海中，向上伸着胳膊，不断流出眼泪，无法自拔，就算又苦又咸的海水灌入我的口鼻，我也无怨无悔。

　　“我是宋于心，光名字就够买栋大厦。”

　　第一次，我如此骄傲地说出自己的名字。于我而言，它一直是个负累，意味着权力和金钱，意味着和宋启维相连的血脉。宋于心，是座牢笼，里面关着我。

　　“你喜欢的东西，我会买给你，你生日，我会送昂贵的礼物。你不必对我专一，想有多少个女人我都无所谓，男人也行。也不用陪我过情人节，圣诞节，愚人节。不过，你一定要很认真地骗我。我孤单的时候，你要陪着我；我痛苦的时候，你要拥抱我；我悲伤的时候，你要亲吻我；我害怕的时候，你要让我靠……”

　　不要再那么诚实，那么深情。只要欺骗，我就满足了。尊严、爱情我全不奢求，我只求我在他眼中，哪怕这个他只是替代品。

　　他走过来，抱我入怀，吻我的发际，轻声说：“成交。”

　　我抓住他的胳膊，泪流不止。如林妍所说，我当真买了个男人给自己。这是一条错误的路，不清醒，不终结。我要在这条路上，慢慢把我的心拼凑完整，尽可能地快乐、幸福，这样，当一切被摧毁的时候，才不会有遗憾。我的后半生要么痛快迎接死亡，要么浸在虚假的回忆中，像一颗酸涩的梅子，浸在蜜中，久而久之，以为自己也是甜蜜的。

　　我不会伤害任何人，除了我自己。

　　后来，我问戴维扬，分手那天，他和那女人说了什么。他正切开第二块芝士蛋糕，头也不抬：“爱我的话，就摘掉戒指，和我结婚”

　　我们都是如此凄凉悲惨。

　　*
　　几天后，我发现戴维•扬是个浪漫到骨子里的人。有女人，他是浪漫的，没有女人，他也是浪漫的。他从不下厨，却有一套精致的碗碟，肉要一口一口细嚼慢咽，汤要一勺一勺慢慢啜饮。他在每封信的结尾都绘上一朵玫瑰，在地面铺上纤尘不染的白色羊毛毯，永远等对方先挂掉电话，做事慢条斯理，面带微笑……

　　我竟无意为自己挑了一个完美情人。

　　他带我去海边，我们迎风奔跑，我站在沙滩，他以我为中心，在四周画了一个巨大的圆圈，那是我看过的最丑的一个圆。他说，这圆是他的轨道，一日一月一年，他在四季绕我转动。我扑进他怀里，用手里藏的沙子抹脏他的脸，我们在沙滩上追逐，跌倒，仰视湛蓝的天空。

　　我们去波德大街散步，有人说，这里是时光的死角，人一不小心，就会踏进扭曲的时空里。我们牵着手，他忽的转头问我：“如果时光倒流，你会回到哪一刻？”我摇头，记不起哪个时刻自己是幸福的。现在的我是最幸福的。他微笑：“那明天我再问你一次，你就说，想回到昨天。”我抱住他的胳膊，向前走去。如果真的有这么一刻，我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选择，这些日子，是我这辈子最快乐的时光。但我知道，这些快乐是假的，是我用钱买来的，只值一万英镑。

　　我在百货公司无意中发现酸橙杜松子酒味的香水，再三犹豫，终是买来给他。他喷在手腕内侧，低头一嗅，笑说，不喜欢这个味道。那时，我才知道，自己的自欺欺人有多么荒唐可笑。第二天晚上，他邀我共进晚餐。这夜终于到来，他打开门，公寓里的灯光被调得很柔很暗，地上有玫瑰鲜红的花瓣，血一般洒在洁白的地毯上，音响里一个男高音深情演唱，唱的是月亮河，缓慢悠扬，安静美好。大厅正中摆放了一个长长的方桌，上面铺着洁白的桌布，三根白烛错落燃烧，发出橘黄色温暖的火光。他为我拉椅，我闻见他身上酸橙杜松子酒的香气。

　　“不喜欢还用？”

　　我只觉鼻头酸酸，像个孩子咬牙逞强。

　　他低头为我斟上红酒：“只用这一次。”

　　这一餐，我们谁都没有再说话，只是隔着温暖的烛光凝视彼此。后来，他慢慢走过来，笑问：“你要法式吻，还是美式吻？”我不说话，他吻住我的唇，小心翼翼，动作轻柔，这个吻逐渐加深，我的身体着火似的滚烫，两舌在我的口腔里痴缠，仿佛要合为一体。他停下来，我略微喘息。

　　“这个吻全球通用。”

　　我抱住他的头，他的吻愈发猛烈，如同暴风骤雨，席卷而来，我们在音乐烛光中忘情旋转。我躺在柔软洁白的地毯中，他埋头吻住我的颈，我极其微弱地对他说：“关上灯，好不好？”

　　他看我一眼，用遥控器熄灭灯光。我再也看不清他的脸，黑暗中的他，眼睛闪烁光芒，身上有酸橙杜松子酒的香气。一滴泪自我的眼角滑落，他的每一个亲吻，每一个抚摸，都令我颤抖不已。我在炙热的欲~望中融化，成为涓涓细流，越过田野，森林，草地，最后随风向上，聚成一朵云，分不清痛苦和欢愉。我呻吟，卑微如尘。他被汗水沾湿的身体紧贴我的，此刻，我们融为一体。
　　他的后背有一个虎头刺青，彪悍勇猛，栩栩如生，令我心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