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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失败的宋于心(1) ...

  •   这世上只有两种人,富人和富人的奴隶。
      ——宋于心

      其实,人从本质上来讲都是一种相当贱特别贱的生物。东西价值的大小,不在于它本身,也不在于对人的价值,更不在于需不需要,真正具有决定性意义的是能否得到。得到的,一文不值,得不到的,价值连城。这是我很久很久之后才猛然悟到的一个真理,我终于明白,自己怎么就能那么死心塌地往一个人的身上钻。

      当然,我领悟太晚,很多事情已经无法挽回。如今,我想从头说起,只盼他人引以为戒,切勿重蹈覆辙。

      我生活在一个密封的盒子里,盒子四四方方,价值不菲。我困在里面,像一只蚕,偶尔落泪,在光阴中静止,织完它的茧,默默死去。

      这世界吹过的风,带来的,不是贪婪所散发的臭气,就是终结所伴有的阴沉。无论吹熄多少根蜡烛,扔下多少枚硬币,遇上多少颗流星,我睁开眼,看见的仍是这个世界,它密不透风地遮盖着我的人生,操纵着透明的线,让我如同木偶般空洞摇摆。

      唯一与这世界抗争过的人,是我的母亲,她坚信能挽回我父亲的心,甚至在不适合的年龄怀孕,把她与这世界抗争的希望寄予我的身上,结果可想而知,她失败了,败得十分惨痛,以至于选择结束自己的生命。

      这也证明,我是个不适合寄托希望的人,从未出生时就已注定。

      于是,从血缘上来讲,家里就只剩父亲、宋启维和我三个人,从情感上来讲,偌大的房子里就只剩下我一个。父亲严厉苛刻,不苟言笑,不知道他对外面的女人人们是否会流露出一点温情,总之对宋启维和我是毫无温情可言的,我比宋启维幸运,不必常常看见他,看见了也只是点头招呼一声,便溜之大吉。宋启维却毫无怨言地接受着他残忍的训练,那训练是怎样的,我并不清楚,“残忍”两字,是我从它的结果推断出来的。

      我的哥哥,宋启维,成了一个近乎完美的商人,具有一切商人所需的恶劣特质,这一切都使他与这个世界愈发契合,自我有记忆开始,他便是那样遥不可及的一个人,一个狂热的教徒,一件精心设计的产品。我看见他时,总是陌生而惧怕的,他会笑,可笑里却带着疯狂的执着,他眼中没有正常人应看见东西,能进到那里面的只有金钱,父亲,维明。

      很快,第三个人进了家门,她是一个美丽妖娆,魅力无尽的女人,不像我的母亲,从一开始,她就不希求爱情,只是享受着奢华的生活,滋润自己的脸蛋、身体,我们也并没有多少交集,互不关心。她也为这个家带来了第四个成员,宋安吉,父亲在外的私生子,我同父异母的弟弟,他比一般孩子要早熟,四岁就学会看人脸色,从懂事后,他就是一付可怜兮兮的模样,被父亲放弃,被宋启维排挤,在他母亲出轨,与我的父亲离婚后,更是受尽冷遇。

      父亲似乎成了我们三兄妹唯一的联系,终于这唯一的联系也被上天割断——父亲在去美国的飞机头等舱上心脏病突发,我们一起参加了他的葬礼,那天,风凉凉地吹,有湿润的泥土的气味,四周是涌动的人流,每一个人都是面无表情的,既不快乐,也不悲伤。

      父亲的遗嘱里,把继承财产的权利给了宋启维和我,只将极小一部分的钱送给了安吉。

      此后,宋启维更是全身心扑在维明上,他的眼中,除了维明,再无其他。可却有一人,眼中除了他,再无别人。那人是个傻子,傻得不可理喻,我也因为这个傻子而变得愚蠢,一次次被这个世界刺伤。

      安吉则成长为一个瘦弱温柔的少年,如同他母亲一样美丽,好似一个干净玻璃娃娃,随时都可能被摔碎。我想,摔碎他的那只手,一定会是宋启维的。我同情他,却完全没有帮助他的意愿,自己多多少少已经被这世界同化了,再加上自顾不暇,更不会浪费力气在一个注定会灭亡之人的身上。

      出乎意料的是,在摔碎安吉之前,宋启维先离开了这个世界,是冠心病导致的猝死。他死后,我才记起,曾透过书房半掩的门缝,看见他用力捶打左胸,头上布满密密麻麻的汗水,满脸通红,脖子上的青筋暴突,而桌前则凌乱地摊开了一堆文件。我鼓足勇气,推门而入,他立即将手放下,冷眼看我,厉声道:“出去!”

      那样狰狞的表情,我第一次看见,惊慌失措地跑走了。第二天,宋启维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喝水,吃饭,看报纸。

      那大概就是一个预兆。

      那年我十五岁,安吉十四岁。

      那时我已懂得悲伤,却没有悲伤。冰冷泥土埋葬的,不过是另一个陌生人。自心底升起的冷漠使我恐惧,我究竟成了怎样一人呢?远离亲情,远离悲喜,我还剩下什么?

      他死后,我常常梦见母亲。梦里,她坐在花园的长椅上,摸着相片簿,一会儿笑,一会儿哭,偶尔,她会透过朦胧的泪眼凝视我,远处的我,就像坐在荧幕前,捧着可乐和爆米花的观众,呆滞地立在原地,有切实的痛感,却又觉得那痛是别人的,与自己无关。

      吃一碗饭,喝三杯水,上学,回家,购物……

      我的生活并未任何人的离开而发生变化,倒是安吉,愈发瘦弱,愈发安静,他喜欢睁着大大的眼睛,一动不动,看窗外的景色。我走过去,摸摸他的头,他才回过神来,用力握住我的手,问:“你会走么?”

      他的手几乎只剩下透明的皮肤,硬实的骨头如链锁般冰冷,带来一丝痛楚。

      我垂下眼,慢慢摇头,窗外并没有好的景色,当初我母亲打理的花园已经衰败,杂草丛生,由于是在房子后面,并不惹眼,也就没人放在心上。

      在我的梦里,这个花园是鲜活明丽的,里面的花草树木纵使不是迸发,也至少是饱含生命力量的。一朵花,等待着某个时刻,挣脱一切束缚,骄傲地绽放。

      他放心地松开手,隔着玻璃,指着外边:“那棵树,开始发芽了。”

      我没有去看。其实,刚才我摇头,是不知道是否会离开。

      安吉母亲有时会过来看看,她是厌恶我的,在她眼中,宋启维和我夺取了安吉应得的东西。宋启维是我的哥哥,而且,现在活着的,只剩下我,她的仇恨注定要集中在我的身上。所以,我总是避开她,听保姆说,她说不到几句话,总会有意无意地扯到“钱”上。

      我的哥哥,宋启维,曾经说过,这世上只有两种人,富人和富人的奴隶。

      等灯光暗下来,所有人眼中都有泪光闪动。

      富有的人们把泪做成钻石,穷人的泪则被手背抹去。

      唯有一个人,我不知道该将他划到哪个种类里。

      他在一块灰色的中间地带游动,像中立的使者,操纵,被操纵。

      半夜睡不着的时候,我会跑到走廊,仰面背靠墙壁,等待楼下厨房的灯光亮起。

      杜家驰喜欢为他的咖啡续杯。

      通常,他只开一个壁灯,幽幽的白光,照亮他的侧脸,他倾斜身体,靠在桌子上,用手掌蹭几下眼睛,眉轻皱起一个浅浅的痕迹,半眯的眼睛注视着棕褐色的液体缓缓注入精致的瓷杯,瓷杯雪白,杯口有红色的花纹,左侧还停留着一只紫色蝴蝶,展翅欲飞。他的眼角已有细纹,薄唇略张,从里面吐出一口气。按他的工作强度来讲,这种衰老进程已经算慢了。

      他大概没有活过四十岁的打算。

      不知为何,我也没有会在这世上长久活下去的感觉。

      在上面,看他柔软的发最为清楚,褐色的渐变,微小的弧度,蓬松凌乱。

      他没有抬起过头来,一次也没有。但我想,他一定能够感觉得到我在看他,只是故意不做出任何回应。

      这是一份体贴。

      那个时候我是怎样一份心情呢?紧张,失落,在黑暗中失去支撑,却得到了自由,卸下骄傲,看自己想看,不必担忧流露出什么情感。

      壁灯熄灭,我的身体慢慢顺着墙壁滑落,像玻璃上附着的雨滴,整个人如同一个被捏扁的空荡荡的易拉罐。

      我讨厌与杜家驰面对面,那种距离本身即一种伤害。

      每次深夜我自习回家,杜家驰准坐在大厅的沙发上看新闻,宽松的深绿色粗线毛衣,米色亚麻家居裤,自在随意,倒是我,像客人一样,缩手缩脚。

      彩色的光闪烁在他没有表情的面庞上,像是喜怒哀乐蘸上颜料一闪而过。他慢慢移过眼睛,看我一眼:“回来了。”

      我扯下围巾,用一只胳膊把背包挂在胸前:“嗯,我回房了。”

      然后,我像个断臂的壮士,无比悲壮地上楼,胸前的背包晃啊晃。

      还是偷窥比较好,不必注意形象,不受时空限制,想看哪里就看哪里。

      杜家驰浑身上下,我最喜欢的,是他的眉毛。他表情变化不大,想分辨他的心情,没什么比观察他的眉毛更迅速了。

      微皱是累了,深皱是沉思,扬起是惊讶,舒展开是愤怒。

      是的,这里没有快乐。

      自从宋启维离开后,快乐的元素就从他的体内蒸发了。

      他现在是用怎样的心情来面对我,面对这栋房子,面对维明呢?现在的他,是一个苦行僧,等待受尽人世所有的苦难,再与日夜想念的人团聚。血肉铸成的身体已经从内部开始慢慢死去,活着的人,活着的世界,在那双死去的眼睛里,已没有任何意义。

      我无法拯救他,看他随着时光流转死去而束手无策。

      还有挂念你的人啊,还有会为你哭的人啊。

      若这样对他说,他又会把我当成不知人间疾苦的宋家小公主。

      可我不是公主,也深知人间的疾苦。他就是永远看不见这些,我是宋启维的妹妹,这就是全部,他看重的人或事,总要有“宋启维”这个标签。

      安吉喜爱纠缠他,他温柔待安吉,起初,温柔得令我嫉妒,那时我巴不得安吉生场大病,滚进医院,后来,我发现,那温柔里藏着疏离和冷漠,安吉,于他而言,还算不上宋启维的弟弟,是个无关痛痒的存在。

      半夜,我无缘由地醒来,竟辗转难眠,打开床头灯,晕黄的灯光缓缓散落,空气里的尘埃在光中漂浮着,一束光就是一整个宇宙,它们不为生离流一滴泪,不为死别低一下头,日复一日旋转移动,现于光亮,隐于黑暗。床边的厚重的牛皮封面日记本,我只写了一页,再不知道该如何继续。

      抄起手机,我拨了杜家驰的号码,刚刚接通就挂断,这样重复数次,终于在最后一次出现“对方正在通话中”的提示音,我放下手机,几秒钟后,它开始不停震动。

      “送我出国。”

      不等他说话,我劈头盖脸就是这一句。

      半晌,等到我的泪水顺着脸颊淌下,他才在那头轻吸一口气:“于心……”

      他唤出我的名,我给出我的命。

      我按下结束键,当他只要说到这里。身体开始不可抑制地颤抖,我的脸变得扭曲,泪水泛滥,嘴巴大张,却没有一点声音发出,心脏隐隐作痛。我试着调整呼吸,可那呼吸又变成啜泣的声音。后来,我如同失去生命一般蜷曲身体,侧倒在床上,脸上一片冷湿。

      记忆忽而从周围涌起,里面盛着一个夏天的短暂片段,像印在旧胶片上似的,遥远模糊。午后正好的阳光洒在我抖动的后背上,我双手紧紧环膝,把眼睛压在膝盖上,哭得悲痛欲绝。那时我的哭泣还没有任何伪装的成分,完全是一个孩子伤心难过,抽鼻吸气,不能自己,无法抑制的哭泣,像哮喘发作,呼吸不畅。鼻涕啊,眼泪啊,粘粘稠稠地糊在我的脸上,擦不干净。我暂时性抬头,揉揉眼,哭泣未止。湿漉漉的睫毛遮住我的视线,我眼前是朦胧的一片,像清晨的海面,云雾缭绕,遥远飘渺。忽的,一团黑色的阴影出现在远处,慢慢接近我。我止住哭泣,把湿润的手背在衣服上蹭了蹭,然后继续擦眼。

      杜家驰缓缓融入我的视野。那是我第一次见到他,他面颊白净,眉眼柔和,鼻子小巧挺拔,嘴唇饱满厚实,唇畔有粒黑色小痣,栗色短发层次分明。他笑着,露出整齐排列的贝齿,每颗牙齿都泛着晶莹的白。他一侧的颊边有个浅浅的酒窝若隐若现,酒窝里含着无限温情,像冰面被暖阳融化的一角。这笑美丽动人,藏有春光。他是蒙在春光里的一朵花,轮廓模糊,色彩鲜艳,只差随风而动。

      他在我的对面蹲下,帮我拭泪。

      我闻见酸橙杜松子酒的香气,被他碰触的地方变得即将化开般柔软,阳光明媚,树影斑驳,那温暖的触感自我的脸颊蔓延到心脏。我误以为,与他早早相识,今日不过又重逢。

      他的白衬衫上绘了一把彩色的伞,那把伞在我眼前旋转,成了一团七彩的光。

      他说,小孩子哭久一点没关系的,长大就再也不能这样哭。

      他的声音好听极了,像用食指轻压钢琴上的低音键,从指缝中流转出的美妙乐声。

      我见过母亲哭,见过后母哭,见过保姆阿姨哭,见过犯错的二叔哭。大人明明也会哭的。

      他又说,大约是小时没有哭够,而且大人的哭是不一样的。

      至于究竟怎么个不一样,他没有对我解释,只是告诉我,长大自会有答案。对于那时的我,这个答案遥遥无期。我说,我要快快长大。他拍拍我的头,慢慢长大才好。

      时空渐渐凝成一个点,我意识模糊,隐约听见他问我,累了吗。我点点头,脑袋异常沉重。他将我的头放在他结实的腿上,柔声说,累了就休息一下,睡个好觉。这话好似对我说,又好似隔着时空对另一人说,话里有浓浓的惆怅。

      就这样吧,先睡一下,对了,我还来不及告诉他我的名字……

      云渐渐淡去,日光似乎也变柔,虫鸣止住,四周弥漫着酸橙杜松子酒的香气,只剩他,只剩我,只剩树影。

      如果,谁可以回到多年之前的那个午后,定然可以发现,我熟睡的脸上泪痕已干。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失败的宋于心(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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