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3、后记----安女茱儿 ...
-
窗外斜阳西下,半边天空由绯转彤继而紫,边缘却是暧昧不明的暗金色,极之美丽。
我倚在客厅落地窗前,怔怔望着暮色一分分转浓,无限怅然。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窗帘是玫瑰灰的颜色,母亲的最爱。旁边偌大的水晶甑落地放着,随意插着几只洁白的马蹄莲,长茎是最鲜亮的翠绿。红木条案上供着香龛,点着上好的龙烻香,缕缕轻烟袅袅升起,环绕着母亲的肖像。朦胧中似真似幻,仿佛故人亲临。
今日是母亲的生辰,却也是伊的祭日。
巧合乎?又十分贴切。母亲一生追求简单平凡,却身不由己为光环所笼罩。
去卧房探望父亲,恰逢特护出来,对我打着手势,轻声道,“先生刚刚安睡。”
我点头,“若父亲醒来,告诉他我出去了。”
便出门驱车往画廊驶去。
画廊很小,却座落在寸土寸金的西区。据调查显示伦敦西区为全球最贵地皮之一,不由感激父亲的远见。二十一岁的成人礼,弥足珍贵,予我肆意妄为的资本。可免于朝九晚五的上班族生活,过得自由闲适。
见有人推门,张连忙迎了过来。见我满意地微笑,便也漾出笑意。
张是上海来的留学生,长着一副扁平面孔,细长眼睛,低鼻梁,宽嘴巴,肤色蜡黄,外国人眼中不折不扣的东方美女。
还没等我坐稳,她便凑过来,热切地说,“今天生意出奇的好,卖掉三幅画作。另外还有人对几幅非卖品表示高度关注,愿出重金购买,让我代为转达。”
“喔?哪几幅?”我随意地问,一边往红茶里加奶和方糖。
“喏,就是您前两天拿过来那几幅。”她指着,声音中不掩做成几单生意后的兴奋。
我笑,视线随她手指方向移去,却乍然愣住。
那几幅肖像画,是母亲早年的作品,画得都是同一个男人的背影。画中人沉默淡定,背影寂寥,却是自小就看熟了的。前两日恰由家中清理出来,拿到画廊里重新装裱。一时不曾取回去,便挂在这里欣赏,以慰思母之情。
会是什么人买画呢?母亲学画乃半路出家,虽笔法上乘,颇得画中真谛,其市值却远无法与画廊中待售的其他画作相比。不由疑窦丛生,问张,“买画的是什么人?”
“一个青年绅士,”她说。
“还有呢?”
张有些羞涩,“嗯,还有,他很英俊,不仅如此,身材还很高大,风度翩翩……”说到这里便不敢说下去,只见我拿眼瞪她,“我问的是还有谁跟他同来?”
“啊……呃,让我想想,好像没什么人跟着……对了,是有位老年人与他同来。”
这就是了,我暗想。又问,“那位老年人什么样貌?”
话出口便知道白问,见那妮子一脸不好意思地望着我,“这个……嗯……那个……我没细看。”说完便躲老远,“茱儿……老板……未来师嫂,注意您的遣词用句,留神透明玻璃墙会将您的言行暴露无遗……”见我随着她不着边际的话语越来越抓狂的眼神,几乎要哭将出来,“……为我小小女子一名坏了您淑女的名声实在不值得呀!”
就在我啼笑皆非的当儿,狄亚瑟,将眼前这个活宝介绍到我处工作的始作俑者出现,长手一揽,便将张搂到自己的保护范围之内,“丫头,谁欺负你了?”
竟是一口纯正的京片子,与其金发碧眼的外貌极其不符。
张作泫然欲滴状,委屈的小样儿颇惹人怜爱。她看看以保护者自居的亚瑟,又望望我,终启娇唇:“我……没人欺负我。”
根本就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且投诉目标直指我这个本应理直气壮的人。
偏生狄亚瑟——父亲的门生,我的师兄,张矢志不渝的仰慕者——极吃这一套小女人的把戏,心疼地拍拍她的肩膀,“你放心,我同茱儿说。”
他走过来挤眉弄眼地把我拉进里间。
我不依,挣脱他的钳制,“喂,大威兄,就算维护你的亲亲小女友也不至于这么折腾我吧?”
狄亚瑟只是大手大脚地拍拍我后背,哥俩好的样子,绝不如刚才对张那般温柔呵护,“小乖妹,为哥哥做这点牺牲都不行?”
“我说过千百次了,不要拿《碧血剑》里的猩猩来称呼我!”
“呵,不知是谁为了要我陪先生下棋而拿整套金庸全集贿赂我呢?”
“你……”我咬牙切齿,这个可恶的家伙,一得个中真味便哄得父亲将整套书转赠给他,害得我难过了整个夏天。
“好,言归正传,你和张在谈什么事?”
我不情愿地望他一眼,“有个陌生人来买画,我怀疑是母亲的旧友。”
“喔?可要帮忙?”他关切。这个不同人种的异乡人,除却与父亲的师生关系更像我嫡亲兄长。
心中暗暗感动,嘴上却不肯显现分毫,“帮忙?茱儿我可敬谢不敏,阁下早日把张娶回去,免得我头痛才是真。”
“头痛?”狄亚瑟显然是受不了有人如此形容他心目里中国娃娃。
“是啊,比如说见到英俊的客人便心跳加速等等。”我成功地嫁祸,看着那家伙脸色阴沉地出去,架起张便向外走。
张兀自搞不清楚状况,“狄先生,您不是来找茱儿约会的吗?做什么抓着我不放呢?等等,等等,我还没下班呢,要带我去哪儿?”
我自里间走出,双臂在胸前叠起,好整以暇地望着她笑,“依我看狄兄是迫不及待携某人去教堂呢!张,我放你半天假。还有,欢迎你在本周内辞工,刚好赶在月中之前,我还可以少付一个月薪水。”
语音未落,张的尖叫声响起,狄亚瑟则恨恨地瞪我一眼,嫌我唯恐天下不乱。
我则对他摆一摆手,事不关己地祝他好运。
终于把这对旷男怨女送出门去,才松口气。
呵,终于不再做第三者斡旋的感觉真好。
张一去便杳无音讯,数日不见踪影。
唯一的活计走了,我这老板一个人撑着也是索然无味。这日在店门上挂了 “close”的牌子,驱车直往伦敦墓地。
照例去母亲墓前献花,却发现一陌生人在凭吊。
他送上她最喜爱的白玫瑰,可见定是伊生前的亲密友人。
“先生!”我唤他。
他转头,仿佛极不乐意被人打扰,看到我的一霎却惊住,“安安!”他喊。
我轻扯唇瓣,自小极是盼望能继承母亲的容貌身段,无奈却似父亲。只是母女连心,大家都说我的神情举止像煞了伊。这位先生定是与母亲极熟的故人,才可能在照面的刹那脱口而出。我打量着他,忽然脑中电光火石地一闪,是方君!
“方先生,你好!”我对他绽开笑容。
“你是茱儿。”他回过神来,神情平静中带着慈爱。
“是。”我状极恭敬,对他知晓我的身份并不感到奇怪。
“你……长得真像你母亲。”他望着我,似要自我脸上找寻昔日熟悉的面容。
我偏头想想,“哦不,我差得远。母亲在我心目中是无人能及的。”
方君闻言微笑,出神地盯着母亲墓碑上的照片,似是忆起前尘往事,神情无限温柔缱绻。
一种异样的气氛充斥在四周。不需任何言语渲染,你似乎都能感受到他们之间存在的深切情愫,似乎并不因生死相隔而阻断。
那一瞬间,我似乎理解了母亲,比她生前任何一个时刻还要明白她的心事。
小时候总认为父母是极其恩爱的,并深深引以为傲。
直到母亲去世前,她拉着父亲的手,安详地微笑,“对不起,威廉。”而后永远地闭上了美丽的眼睛。
父亲紧握着她的手,老泪纵横,煞时间苍老。随后他逐渐消沉,身体也远不如往日健硕。
我从母亲的日记里得知这段往事,欷歔之余心情异样复杂。从女性的角度出发,我为母亲感到遗憾。同时又为自己的遗憾感到愧对父亲。
今天我终于释然,不再感到遗憾,并放下由此派生的愧疚。
她与方君,原是上天为对方所造就,早已融为一体。
他们相爱,彼此理解,而后放手,平静理智地渡过下半生。
也许外人看来并不圆满,但爱情却是永恒的。她知道,他亦知道。
不由更加钦佩母亲和眼前的这个男人。要有多大的定力,才能做出当年的取舍?心性稍不够坚毅,都不能够做到。
“茱儿,”方君唤我,“有件小礼物要送给你,改天我派人送到画廊。”
我抬头,仔细打量他。面容已带沧桑,双鬓也显斑白,那一双平静无波的眸子,却还是依旧,隐隐透着摄人的光彩,让人忘其年岁。毋庸置疑,这是个极富吸引力的男子。我如此想着,不自禁脱口而出,“方先生,有没有人说过你的眼睛很吸引人?”
他一怔,随即笑了,“有。”稍顿,说出我意想之中的答案,“你母亲。”须臾,又说,“不过,她总是嘴硬,从来没有承认过。”竟是一本正经的语气。
我愣了一会儿,才意识到他在开我玩笑。呵,母亲在日记里可没提过她的方君有如此幽默的一面。
不禁又想到,若是父亲,会怎样回答呢?定是微扬着头,爽朗的笑着,“对,你母亲就是因此爱上我的。”一副自得的口吻,老小孩般可爱。
便有些担心,父亲,会乐于我与方君接触吗?
“方先生,我……”刚想婉拒馈赠,却听得他说,“放心,只是件小礼物。威廉不会反对的。”竟是洞悉了我的心思。
我脸上升起红晕,方君却只是微笑,“你与你母亲秉性一样,视大宗钱财为畏途。放心,我不会拿大笔股权财物等来烦着你。对了,你父亲的病可好些了?”
我脑中闪过什么,顿悟,“您……原来卫医生是……谢谢!”我怎么会那么傻,认为方君与父亲合该不睦呢?父亲的病自今年春天开始便由卫医生接管,身体大有起色。我一直奇怪,卫医生身为一家大医院的院长,事务繁忙,怎么会有时间往返于英伦与香港间。想来是方君的安排吧。如此低调隐秘,确是他的做事风格。
“莫谢。”他说,“威廉是个君子,定会长命百岁。”句句说到我心坎上。
鼻子便有些发酸。自母亲去后,父亲缠绵病榻,我不得不坚强起来,强作笑颜。如此放纵情感自然表露,却是初次。
方君的面容平静依旧,眼睛深处却蕴含着极深的感情,“茱儿,我一直当你是我的女儿。你可否介意多个长辈?”
我微笑,泪水涟涟中,与他拥抱,“Uncle,谢谢你!”
随后我目送黑色的豪华房车将他接走,仰望着天空,我喃喃自语,呵,母亲,我终于见到你的方君了呀。
方君的确守信。
次日他差人送来礼物,一件小巧的城堡模型,放在书架或壁炉上刚好。据说是按苏格兰某地著名城堡缩小比例制作,美轮美奂。
之后数年,再没有他的消息。
直至有一天,叫文森的律师来找我。
“罗小姐,方先生把这座城堡留给你。”他说,把文件从桌子上方递过来。
我惊愕,手颤抖,“他……已经去了?”
律师点头,无限悲伤的样子,看来与方君私交甚笃。
“我们曾有约定。我不会接受太昂贵的礼物。”我喃喃地道,想起了几年前见面的情形。
“这并不昂贵。”律师轻声说,“相对于他对你母亲的爱来说,只是身外物。”稍顿,“罗小姐,请不要辜负方先生一片心意。”
我无言,只得点头。
方君,早就盘算好了吧。文件上的过户日期是在几年前,他派人送来模型的日子。
他只是等自己过身后才告诉我而已。
这个男人……呵,母亲,也是你所爱的男人,真是无法用语言来形容。
我将事情源源本本地告诉父亲,他并无不高兴的表示。只是很怅然地说,“安安,我替你高兴,终于等到他了。”说着闭上眼睛。
我知道,父亲又沉浸到对母亲的回忆中去了。伏在父亲膝前,将脸贴在他手掌上,给他安慰。
“茱儿,”父亲轻轻叫我,“你是你母亲给予我最美好的礼物。我的女儿,别担心我。出门散散心去吧,去看看那座美丽的城堡。”
我抬头望父亲,见他姿容平静,这才放心。
安顿好画廊的事务,又细细叮嘱了父亲的特护,我踏上了往苏格兰的飞机。
嘉得堡比我想象中的还要美。
高高的塔楼,掩映着蓝天白云,巍峨耸立在那里。当有数个世纪历史之久的大门在我面前缓缓打开的时候,一阵激动,几乎以为自己回到茱丽嘉伍德笔下的中世纪。
马廊里蓄养着纯种的阿拉伯良种骏马,高大神骏,让我一见倾心。不禁庆幸中学时上的骑术课终于派上用场。
便选了匹性格温顺的母马,一路小跑着出了城堡,巡视我的产业。
草坪绿油油的,不知名的野花点缀其间,说不出的美丽。远处有片石屋,旁边是参天大树。
我急着想去看看,不住催促马儿。它跑发了性儿,越来越快,渐渐失了控制。
我害怕极了,只得牢牢抓住缰绳,内心却无限惶急。
正在紧要关头,斜刺里冲出一匹马来,马上骑手经验丰富地靠近我,抓住我的缰绳,促使马儿减速停下。
我伏在马背上喘息,一面又浮上些劫后余生的傻笑。半晌后,才抬头望向我的救命恩人,看清他面容的时刻,几乎说不出话来。
他背对着太阳,整个人沐浴在阳光里,仿佛是环绕着金色光晕的神袛。
我眯着眼睛以便看清些。他身着帅气的骑装,高大英俊,浓眉入鬓,好像童话里随时准备拯救公主于危难的白马王子。
“Mr. Right?”我不禁又犯了自言自语的毛病。
陌生人只是一笑,向我伸出长长的手臂,“我不是Mr. Right,而是你的仆人。”
“仆人?”我百惑不解。
“对。”他说,“仆人。我为赎罪而来。”
还未反应过来,他便长手一伸,将我抱到他马背上。双腿略紧,马儿便一下子冲了出去,吓得我紧紧地抓住他臂膊。
清凉的风滑过耳侧,胸臆间满是青草的香气。
我隐约猜出他是谁,却也不急着揭明其身份。
忽然想起母亲最喜欢的一句话,不管怎么样,明天,就是另外一天了。
安安与伊扬的故事,已经告一段落。嘉得堡的春天里,另一段故事,已再度开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