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阳师与鬼差》南柯十三殿

18、鬼胎17

　　姜姒站在源雅信的身侧，静静地看向屋内。
　　屋内垂着幕帘，幕帘后是位年不过三十，但却已显老态的贵族妇女。
　　这位贵族妇女显然身体不适，咳嗽了半晌，方才能回答源雅信一句。

　　清女房虚弱道：“劳烦雅信殿下挂心，我的身体尚能撑上几日。”
　　源雅信道：“还请保重身体，杏姬殿下若在，见您如此，怕会垂泪不已。”

　　清女房咳嗽的声音顿了顿，半晌才从帘后传来温柔的声音：“那孩子啊，最温柔了。她知道我会挂心，所以绝对不会在我眼前哭的。”
　　“那孩子啊，总是怕给人添麻烦，所以活得一直小心翼翼。如今不在了也好，希望她能活得肆意些吧。”

　　源雅信同清女房又聊了几句，关照了源崇光日后多照顾些这位体弱的夫人，便起身离开了。

　　姜姒早在清女房同源雅信聊起旁事时便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屋子，走至屋外院门前兀自沉默。直至源雅信走至她的身边，而源崇光并未跟随，姜姒方才开口问了一句：
　　“崇光阁下不与您同去？”

　　源雅信：“崇光有别的事情需要处理，我令他先回了。”
　　姜姒迟疑道：“那您如何回去？”
　　源雅信平静道：“并不远，我也非手无缚鸡之力废人，步行回去便是了。”
　　姜姒听见这话，看了看源雅信又扫了眼这妖魔肆虐的平安都城，方直起了身，颌首道：“梼杌在此，妖魔不定。阁下孤身一人或有危险，请允许我一路护送。”
　　源雅信闻言柔和了眉眼，他凝视着姜姒，方轻声说了句：“姜姒姑娘，我是故意的。”

　　姜姒：“……？”

　　源雅信微微笑了笑：“命崇光先行，是我刻意而为之。”见姜姒蹙眉，眼中隐有警惕，源雅信颇有些无奈解释：“只是想应姑娘先前所邀罢了，这样有些过分的要求，若是我个人提起，想来姑娘只会将我推至千里之外吧？”

　　姜姒有些懵懂，严肃道：“源崇光阁下十分特殊，他虽见不了妖魔，却拥有着神鬼莫侵的体质。他在您的身边，才是最佳护身符。”

　　源雅信有些失笑。正如他猜测一样，姜姒像是从久远的海水中刚刚透出的人鱼姬一般，对许多事情其实根本茫然无知，却会下意识用自己惯用的处事观来衡量。所以他绝不能说出“请陪我走走”亦或者更直接的“我喜欢您”这样的话语。
　　这样的话，只会令面前的小姑娘觉得自己心怀不轨，令她徒增警惕与排斥。

　　源雅信对自己喜爱的人事从不愿欺瞒，他诚实的告诉了姜姒自己的计划，只是看来便是说出，面前的人也是听不懂的。
　　于是源雅信撇开了话题，率先道：“清女房与藤原杏姬相处数年，是最熟悉她性格的人。杏姬殿下的离世对清女房打击很大，但如今她依然能够笑着提起。”
　　姜姒闻言抬头，定定的看着源雅信，缓缓道：“所以你带我来见她？”
　　源雅信指着天空飞过的鸟儿道：“姜姒姑娘看见那只鸟儿了吗？它飞过天际，看似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其实不然。”
　　“它曾经在树枝踏足，又曾在振翅时弱下绒毛，更捉过这片土壤里的幼虫。”

　　源雅信略驻足，侧首看向姜姒：“人也是这样，无论表面看起来有多云淡风轻，经历过的事情就是经历过，只会停留于心上，哪怕藏得再深。”
　　“这并非多情，更非软弱。”
　　“这是常情。”

　　“姜姒姑娘，我请你来一见清女房便是想告诉你，以藤原杏姬的性格，她绝不会怨愤您在东三条殿的行为，更不会想要看到您将这事永久烂在心里。”
　　“她若尚且有一丝神魂暂存，必然也是希望您能想清女房一样，可以真正平静面对她的死讯。”
　　“绝非现今一般的刻意绝情。”

　　姜姒静静听完了源雅信的话，方开口道：“阁下知道我并非活人，但恐怕不知我也不算不上活鬼。”
　　说着，姜姒微微笑了起来。
　　她从未笑过，这般微微的牵动了嘴角，哪怕其中只有深不见底的寒意，竟然也显得如同冰霜般清透美丽。
　　姜姒缓缓道：“我没有死，只是也算不上活着而已。”
　　“从我十七岁那年到现在，一直如此。”

　　说着，黑发少女的削葱般的手指自刀柄上移开，顺着衣领一路滑上自己的左胸，轻轻点在了人类最温热心口处。
　　姜姒道：“即便仍旧活着，我却已算不得人了。”
　　“因为身为人类最重要的证明，最重要的东西，我全然没有。”

　　“剜心而活，非人非妖、非魔非鬼。”姜姒微微颌首，“雅信公子，我并非刻意绝情，而是除了薄情，我实在没有其他能够表达的情绪。”

　　“剜心而活？人类没有心怎么能活呢！？”
　　晴明的宅院内，听着鸟羽回来重复的话语，源博雅瞪大了眼睛，直呼不可能。
　　“人没有了心不就死定了吗？哪里还能活下去！”

　　安倍晴明却是慢条斯理地替自己倒了一杯酒，淡声道：“所以她说了自己算不上人类。”

　　“可、可是——”

　　“可是也并非妖怪，更谈不上魔鬼了。”鸟羽随侍在一旁，低垂着眼低声道，“妖由精灵所化，怪由灵物而生，魔是浊气所化，鬼则是人死魂飞。她谈不上妖怪，可作为人，她一算不上生者，而算不上死者，便也更谈不上是什么魔鬼。”
　　“不生不死的人，倒成了谁也不接纳的东西了。”

　　源博雅怔了半晌，方喃喃道：“晴明，人类当真能够剜心而活吗？”
　　安倍晴明略抬了眼，抿紧了嘴角，方轻声道：“古籍有载，华夏有战士名刑天，断首而不死，以乳为眼，以脐为口。比起这一位，剜心而活，算不上什么绝对不可能发生的事。”
　　“那些活在远古的人类远比我们强大，剜心枭首皆不能阻断他们的生命。只是这些人已经皆淹埋在时间之中，早已不复存在了。”

　　“那姜姒姑娘……”

　　“或许是拥有这样的血脉，又或许是因为别的什么巧合。”安倍晴明微微撑起身子，“总之，到现在这个时候，她这样的恐怕也是独一例了。”
　　“因为姜姒姑娘没有心，所以她待人接物才会这般生硬冰冷吗？”

　　“谁知道呢。”
　　安倍晴明眯起眼，想起那日姜姒斩杀藤原杏姬后难得的情绪失控。
　　刻骨的悲伤、深埋入心的哀怆。
　　这些东西虽然并没有通过痛哭表达，却全部包含在了鬼差握不稳的那柄刀剑之中。

　　安倍晴明可以确定，即便算不得明显，但那确实是极为浓烈的情绪。

　　安倍晴明自上而下地看着源博雅，面上的表情有些莫测。
　　他开口问道：“对于人类来说，心脏是生命之源，是力量之源。但感情真得是因它而生吗？感情难道不是源自于更深的东西，诸如神魂、诸如精魄。”
　　“没有心又如何？与其说是无心而无情，倒不如说是作茧自缚。”
　　博雅不解：“晴明，你的意思是……？”

　　安倍晴明微微笑道：“不，我只是随口一提罢了。”
　　说罢，他对鸟羽道：“你没有被发现你在跟踪她吧，姜姒姑娘的虽然没什么大的情绪，但她对妖魔鬼怪可从不手软。”
　　鸟羽生气道：“我哪有，还不是晴明你让我去看看雅信殿下我方才碰见了姜姒大人！才不是故意去偷看呢！”
　　安倍晴明微微笑了笑，不再逗弄自己的式神，反而往屋内走去。

　　源博雅见着他的背影忍不住出声：“晴明，你去哪里？”

　　安倍晴明脚步微顿，懒懒答道：“东三条殿失了火，想必星公主很快变会卜选别院待产。既然如此，难道不需做些准备？”

　　源博雅应了一声，知道这些事情自己帮不了太多忙，便也乖乖的呆在廊中，并不去添乱。

　　阴阳师缓步走进了许久未至的杂物间，并指在唇间底念一咒，而后袖袍一扬，满屋积累的尘埃便像是被一张巨口自上空全部吸光了似得，将屋子显得光亮许多。

　　安倍晴明的视线在摆放着各类物什的匣子上扫过，最终停在了一盒由桃木做成的漆盒上。他顿了顿，漫步向架子走去，伸手取了盒子。
　　不知是哪里来又不知在这里守护了这些东西的多久的小怪物忽得从屋顶掉下，一双巨大的眼睛盯着安倍晴明，嘴里不满道：“晴明要拿走这个吗？我很喜欢这个的！”
　　“哦？”安倍晴明略挑了挑眼，看着这只由这杂物间物灵集结所生之怪，慢条斯理道：“你怎么会喜欢这个。”
　　物怪笑嘻嘻道：“因为颜色啊，它的颜色和形状就像是人类的心脏一样呢！”

　　安倍晴明伸手取了盒子，毫不迟疑地将之放入袖中，方才向满脸失望不高兴的物怪开了口。
　　阴阳师微微笑道：“巧了，我也正是因为这个才来取的。”

　　物怪盯着阴阳师，唧唧喳喳道：“晴明要这个有什么用，不如留下来给我吧。”
　　阴阳师便笑着作势要在取另一样：“你这么喜欢，那好吧，我选另外两样来代替。”
　　物怪顿时心疼地快要扭曲了张脸，连连道：“我不喜欢这个了，你就拿这个，说好啦，就只拿这一个！”

　　安倍晴明嘴角挂着笑，瞥了眼这怪物庵的‘守财奴’，直看得这只小怪物心惊，只得又颤巍巍的补充道：“那，那好吧，就再拿一个。”

　　安倍晴明却是道：“安心，我只是来取这个。”

　　小怪物松了口气，好奇心又起：“那晴明到底用来做什么呢？”

　　安倍晴明低首看了看自己袖中的盒子，不知想到了什么，轻笑道：“你不是说了么。”

　　“啊？”

　　“它的颜色和形状和心脏如此相似，我当然是要用它来做一颗心。”
　　阴阳师微微眯起眼：“一颗人类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