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宫 . 吴意拂传》苏珂安

1、上篇

　　景初三年的中秋与往年一样热闹非凡，但除此之外并没有什么特别，市里坊间传的沸沸扬扬的封后大典也未曾出现，很多人都说是因为圣上没有选中满意的郎君做皇后，故此拖延，还有的说是圣上选中的人太后不满意，太国公也不满意，两相不让，由此作罢。不过好在宫城里边总算有几位嘉郎进了品阶，也能让做父亲的稍安一些了。

　　临华殿殿前的台阶上，站着新晋的郎御吴意拂，宽袍广袖，衣袂飘飘。中秋之后，天气虽凉了些，但大多数时间如同今日一般，阳光温和，岁月宁静。成群的鸿雁掠过高空，向南方飞去，天空湛蓝，云彩如雪如絮般缓缓地漂移着，空气中流动着馥郁的桂花香气，随着秋日的微风四散弥漫。吴氏并不喜欢这味道，太过浓郁，金秋时节，这辉煌壮丽的宫城之中，却处处有这东西，以临华殿周围居多，以至于檐前屋后甚至他的衣服上，都隐约有了这样的味道，如此甚至都不必再费神熏香了。

　　每每浸染在这样的香气中时，吴氏都会想一个问题：圣上她喜欢这样的味道么？圣上赠与他的玉佩上，刻着的可是一朵无比清丽的芙蓉呢…..

　　两个小内侍迈着小步，进了庭院，垂首朝他走来。

　　“怎么样？”虽然知道和自己没有多大关系，但还是有些许紧张，那掩在广袖中的手都微微有些颤抖。

　　“回大人的话，小人打问过了，尚寝局今日没有派恩撵，各殿也未接到掌御灯的旨意。”为首那个叫品书的躬身答道。

　　“哦， …..那下去吧。”他有一点庆幸，又有了点失望。

　　帝王御幸之事，不过是内侍省依诏去后宫传旨，被选中侍寝的贵人要在所住的主殿前高挂一排红绡大灯笼，笼内烛火通至天明，以示恩宠，称为掌御灯。若是皇帝不去后宫，便会授意尚寝局，命宫人抬七香撵去将人接过来，留其在皇帝自己所居住的玉宸宫侍寝，称之为派恩撵。

　　自御选过后，圣上连日视朝议政，并不常来后宫走动。倒是有一回，吴意拂去宫内文画院品鉴名作，回来时天色尚明，院子里跪了满了人，向他道喜。陛下传尚寝局抬了宝撵来接他，初时让他有些不知所措，不久之后又是内心狂喜，这意味着他又可以见到那个他并不认为高高在上威仪万方的女郎了。

　　他有些紧张，甚至都不知道该穿什么衣服，什么鞋子，系什么颜色的丝绦，头发用什么冠来束，要不要再簪朵花①之类的。陛下跟前的老人张长使看在眼里，掩嘴笑道：“大人穿平常的衣衫就好，进了玉宸宫，这些都是要换下来的。”

　　他不以为然，想了想，竟将自己御选那日穿的衣裳穿在身上，上了七香撵。这一路上，内心暗自欢喜，频频回想起第一次见她的情景……

　　御选那天早晨微微下了些雨，到了傍晚时分已是晴空万里，郎君们都以为会在紫微殿里进行最后的终决，谁知却被领到了御苑太液池旁的听风阁内，彼时四面通透，空气微润，凉风习习。锦衣花帽的宫人鱼贯而入，为跪坐于沉香案几之后的诸位嘉郎斟酒。圣上穿了常服，坐在正前方，左右三五位宗亲，陪着说话，那服色打扮与帝王甚是相近。

　　他听她低声调笑：“诸位姐妹可有心仪之人，看上的不妨直言，当场赐婚….”吴氏闻言，心里稍有不悦，他从进了宫，就知道自己不该出去，所以做什么都很努力，也知道自己该有颗平常心，将什么都看淡一点，可亲耳听到了，还是无法适应。尽管他知道像自己这样的人，可以有荣华富贵，……但不配有爱情。

　　酒香浓烈，四散开来，是他从不曾品尝过的那一种。他和别人一样好奇，却见圣上起身说道，“良辰美景，朕与诸位同乐，开怀畅饮，不必介怀，喝他个一醉方休！”

　　她是那样温和，亲切，像是权贵人家的小娘子，发髻束着金叶步摇冠，穿着窄袖锦袄并单丝碧罗长裙，身披彩帛，步履轻盈，落落大方地走到众人面前，端起了酒盏。郎君们面面相觑，无人说话，只余满室酒香环绕。

　　今上笑道：“都不必拘着的，哪位郎君若有愿意嫁我的，便喝它几盏壮壮胆，不妨告知心意？”

　　她没有一点高高在上的架子，声音甜美，五官精致，笑颜如花，这花如同开到了吴意拂的心里，一层层锦绣重叠，绚丽无比。他抑制着内心的波动，站起身来，托着酒盏，一饮而尽，宫人又斟满了酒，连着喝了几盏，于是满身酒气萦绕于身。到了后来，他便不再掩饰自己的爱慕，就那样痴痴地望着她。

　　今上回眸一笑，转身走到他面前，“ 郎君好酒量！积石如玉，列松如翠。郎艳独绝，世无其二②，说的就是你吧，江南吴郎名不虚传，是今秋园子里最美的芙蓉了。”言毕，将一块玉佩递与他，那是上好的羊脂玉，真真刻了一朵繁复精致的芙蓉花。

　　他激动不已，正欲叩首谢恩。却见她转身离去，盯着一个已经摇摇晃晃的男子笑了起来。

　　“陛下，我…喜欢你！”身形高大，金发蓝眼的男子磕磕巴巴，他似乎无法保持清醒，连舌头都在打转，口齿不清。不过众人都知道他不是正经入选的，却有着番国和亲王子的优势，直接站在了陛下面前。

　　那男子快要摔倒的时候，今上竟扶了他一把，笑道：“卿乃真汉子也！”言毕将一只香囊递在他手里，“我不擅长这东西，就是练练手，你可别笑话我。”

　　众人伸长了脖子去望，男子手里捏着一个小小的香囊，上面乱七八糟绣了些不知所谓的图案，郎君们虽于面上波澜不惊，但却各怀心思。

　　对于吴氏来说，比起手中的玉佩，甚至是皇后的高冠，他更想要那样一个小小的香囊，可是她却没有给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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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吴氏陷在回忆里，到了玉宸宫才回过神来。下了七香撵，几个少侍毕恭毕敬跟上来服侍，玉宸宫格局规整，中线上是紫微殿，相对着的是甘露殿，左右约有十几间大小不等但十分对称的殿阁。他先是随少侍去了温浴殿，两排宫人早就弓着身子候在哪里，服侍沐浴梳洗。他看到那雕花白玉砌成的宽大的浴池，雾气缭绕，不免有些惊讶，一旁的少侍讨好地说道：“大人，这算不得什么，等哪日随了陛下去九成宫避暑，那里的华清池才算得上是顶顶好的呢！”

　　他不再说话，害怕别人笑他见识浅薄，便由着一众人折腾，到最后却也只是半挽了发髻，只穿一件白绫长袍，披了斗篷，朝玉宸殿走去。

　　他在玉阶前脱了飞云履，一脚迈了进去，丝毯铺地，香草调和红泥涂壁，馨香扑鼻，沁人心脾。殿内灯火温暖，纱幔重重，绕过十二扇琉璃屏风之后，便看到鲛绡帐内的芙蓉锦被铺在宽大且雕龙绣凤的床榻上，让他心跳不已。

　　这是帝王的寝宫，也是她妻主的房间。他在心里默默说道。

　　今上还未回宫，他内心颇有些忐忑，张长使安慰道：“大人稍安，陛下应该是被政事绊住了，最近总是这样忙的。”

　　“嗯。”吴氏点点头，笑了笑不再说话。

　　脚步声越来越近，仪仗开道，圣上踏着月色而来，殿前候着的宫人全部跪了下去，吴氏心头一跳，正准备叩首接驾，却在此刻听到急促的声音高喊，“陛下，北边来了急报！”

　　圣上只顿足了片刻，便转身离去，甚至都没有看他一眼。他望着月夜中那行色匆匆的明黄色的身影，纵然前呼后拥，却仍担心她如何这般辛苦…..

　　锦绣堆砌的甘露殿内，留了他一人，月光穿透了窗棂，落在地上便成了疏离斑驳的光影，他穿过那些光影走出殿内，却并不着履，慢慢地踩在玉阶前的莲花浮刻上，来来回回的踱着方步，感受着脚底的突兀，“长使，你说，陛下还会回来吗？”

　　“这……卑臣不知，不过陛下交代，大人可以在这里歇息，明日一早再回临华殿，夜深露重，不必折腾了。”

　　阶前月影清如水，夜风穿过他的衣袍，拂过他颀长的身姿，青丝飞舞，遮掩了双眸，也将凉意吹进了他的心里。他有了对爱情的期待，却又不敢去想。他开始担心起来，后半生是那样漫长，或许以后每一个夜晚都只能如同今晚，甚至…..还不如今晚，那该如何是好……

　　“大人，…..要不早点歇息吧…..”一旁候着的张长使躬身劝了劝站在玉阶上一动不动的吴郎御，微不可察地叹了一声。

　　月夜清辉覆盖下的吴意拂，白衣胜雪，越发显得风姿飘逸，他转过精致俊秀的脸庞，轻声说道，“回吧，回临华殿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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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
　　①本文设定中，男女都可簪花，与性别无关。魏晋时期，男人喜欢擦粉，唐宋时期，男人除了擦粉，更喜欢簪花，所以….爱咋咋地吧。

　　②积石如玉，列松如翠。郎艳独绝，世无其二。原话出自《乐府诗集》，用来赞扬男神的芳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