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太乱》风雪夜来

3、忠犬与孤狼

　　燕回费了好大一番口舌才把少年劝着跟他走。

　　关上门掩盖了一屋血腥，燕回是决计不会带着顾藏锋悄悄逃走的——也没必要，这天仙楼有无音山庄的探子，这出了事，顷刻之间，林承意就会知道。

　　“燕大哥。”盛泽见他出来，高声迎上去。

　　燕回一路攥着少年手腕的手此刻才松了，朝盛泽点了点头，“认识一下，这是顾藏锋。”转而又对顾藏锋说，“这是盛泽。”

　　“在这等着我，记住，别惹事啊。”

　　话落便将两人往旁边一推，头也不回地急匆匆地往楼下走去。

　　燕回一走，气氛就不一样了。

　　沉默的少年立刻冷冷睥视对方，语气不善：“你又是什么东西？”

　　刚露出笑容，想表达善意的乖孩子盛泽脸僵了，傻傻地张着嘴，半天没说话。

　　顾藏锋啧了一声，明显看不起傻乎乎的乖孩子，留给盛泽一个冷漠的背影，转身往楼下走。

　　“哎，你等一下。”盛泽朝他伸出手，“燕大哥要我们在这等他。”

　　顾藏锋一个闪躲，藏着袖子里的寸长短刀蠢蠢欲动，他想：我对付不了燕回，我还对付不了你么！

　　事实上，他也对付不了盛泽。

　　他用的是杀人的身手，速度是出其不意的快，方向是无法预料的方向，但还是被盛泽一把握住了肩膀，动也不能动。

　　顾藏锋气得脸发白，寸长的短刀咻地滑到手心，当下就往盛泽手腕抹。盛泽眼瞳一缩，他被师父养在深山，学得都是光明正气的招式，还没见过这样阴毒的手段，一时躲闪不及，抓着人肩膀的手腕一翻，刀锋堪堪从手背上划过，猩红温热的血流了满手。

　　“你怎么招呼都不打就动刀子？”盛泽换一只手抓着顾藏锋肩膀，气愤道，“这是偷袭！”

　　顾藏锋指尖夹着银白发亮的弯月短刀，眼神也像淬了毒的刀锋一样冷厉。盛泽被他无机质的眼睛看得发渗，但想到燕回的话，还是硬着头皮，抓着人不放。

　　“放手。”顾藏锋冷声道。

　　“不行，燕大哥让我们在这等他……”

　　顾藏锋抬了抬下巴，“燕回来了。”

　　“燕大哥？”盛泽下意识地手一松，回头看，却忽然脸颊边穿过一丝风，几根被斩断的黑发慢悠悠地往楼下飘。

　　楼梯上来来往往都是举止暧昧的嫖客与美人，哪里有燕回的影子。

　　盛泽受了欺骗，心里格外愤怒，扭头看时，只见少年暗红的衣袖飞舞，人已经从栏杆处跳下去，抓着空中彩色锦带，踩着柱子，顷刻间从二楼稳稳地落到一楼，俊秀的长相帅气的身姿还赢得了众人的喝彩叫好。

　　燕回伪装成受害者，才跟天仙楼老板一顿惊慌失措的乱扯，并搬出了林承意的名头，成功将他们三个从这起凶杀案中摘出来，转身正想把不省心的两个少年叫下来回家，就看见顾藏锋飞檐走壁飘逸的身影，以及盛泽捂着手背急急忙忙地往楼下跑。

　　这真是……

　　“燕大哥，他使诈！”盛泽小狗似的蹭过来，瞪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睛。

　　顾藏锋不慌不忙地走来，眼神带针，嘴角带着一丝挑衅的冷笑。

　　“死人啦——”

　　楼上传来尖叫，天仙楼的护卫急匆匆地往楼冲去，老板给燕回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们赶紧走，然后朝惊慌失措的人群做安抚工作去了。

　　燕回看看擦身而过的一堆护卫，又看看盛泽手背凝固的伤口，再看看顾藏锋冷笑的俊脸，觉得这一晚真是无比的漫长。

　　“回去说。”他抚了抚隐隐作痛的额头。

　　一刻钟后，三人已经在温暖狭小的马车内。

　　外面还在下雨，滴答滴答地令人心烦，顾藏锋靠着车厢后背，两条长腿大大咧咧地搁在榻上，看似悠哉实则绷紧了神经，因为他很清楚面前的这两个人都比他强——武功都比他强。

　　只要他们想，恐怕瞬息之间，便可夺取他的性命。

　　燕回从医馆里拿了金疮药，正用沾了水的锦帕擦拭盛泽手背上的伤口，擦干净了，一点一点地往上抹药膏。

　　“嘶~”

　　擦伤口时，盛泽就一直绷着下颚，好像在承受难以承受的痛楚，燕回刚用指尖蘸了点药膏往上抹，他就忍不住咬着舌尖发出声音。

　　“有这么疼？”燕回好奇地问，不就是手背破了个口子么，高高大大多壮实一少年居然能露出这么痛苦的表情。

　　“疼。”盛泽委屈地说。

　　他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小时候招式没练好被师父打烂屁股，又或者和别人比试受伤，都没这么疼，自己上点药忍忍就过去了，现在就手背破了个口子，眼睁睁地看燕回给他上药，却不知为什么就是感觉又疼又怕。

　　顾藏锋眼中闪过鄙夷的神色，低声道：“真没用。”

　　燕回被气笑了，还没开口说话，就听盛泽又愤怒又委屈地说：“我本来是要拿你当朋友才没防备你，谁知道你这么狡诈，要不然我才不会受伤！”

　　顾藏锋别过脸，没说话，只是暗暗捏紧了袖中短刀。

　　他一偏脸，额角那处凝固了的伤口便清晰地暴露出来，因为之前剧烈的动作，伤口又开始发红，半凝固的血往下淌了一些，落在上扬的眼角下，倒像是从漆黑的眼睛里流出的血泪。

　　燕回本以为那是别人的血溅了上去，当时没在意，后来又被少年凌乱的额发遮住，一直没注意到，现在看到了，便三两下给盛泽抹好药膏，在少年戒备的目光中坐到他边上。

　　“别动。”燕回拿了条干净的丝帕沾点水往他额头上擦，“我给你擦干净好上药。”

　　顾藏锋本想躲开，却听见对方低声说，“你这个样子回我家，会把白雪吓坏的。我不是为了你，是为了我家白雪，藏锋，乖乖听话，嗯？”

　　——藏锋，乖乖听话，嗯？

　　这温柔低沉的声音像是一个开关，不知怎的瞬间关闭了少年的戾气，顾藏锋放弃了抵抗，眼中戒备渐消变，紧紧盯着燕回的脸颊，一动不动地任他擦拭。

　　擦干净了，燕回正要用指尖蘸药，却听少年硬邦邦地说，“换根手指。”

　　燕回：“？”

　　顾藏锋：“我让你换根手指。”

　　燕回没明白，盛泽却插嘴道，“我又没有病，还要燕大哥换手指！”

　　事真多，不愧跟林承意是一家的！燕回一面腹诽，一面换了根手指蘸药膏，在少年直勾勾的眼神中，抹上额角的伤口。

　　车厢里十分安静，燕回被他看得不自在，于是就想找点话说，随口道：“这伤是被砚台砸的？豁口这么深，恐怕要留疤。明天我去找林承意问问，看有没有什么灵丹妙药用了不留疤，你长得这么好看，留疤多可惜。”

　　顾藏锋眼神一冷，伸手打掉燕回的手。

　　“啪——”

　　燕回没躲，手背都被拍红了。

　　盛泽怒了，“你干什么打燕大哥！”

　　燕回知道自己恐怕是说了什么禁忌的话，才让顾藏锋突然发怒。便伸手拦住盛泽，看着狼一样阴冷的少年问：“怎么了？”

　　顾藏锋定定看了他半晌，突然笑道：“你是我什么人，管得这么宽？不过是听了我舅舅的吩咐来照顾我的陌生人，我好不好看关你屁事！我就是喜欢留疤，不行吗！”

　　盛泽瞪着眼，气得直咬牙。

　　燕回倒不生气，用丝巾把手指擦干净了，才慢慢说：“好，不关我事，你喜欢留疤的话我没意见。”

　　说罢，便静静地看着少年，略微瘦削的脸被雪白的毛领子拥着，浅棕色的眼睛朦朦胧胧，淡粉色的唇微微抿紧，整个人透露出一丝无辜，一丝委屈。

　　他这副样子，反倒让顾藏锋有一种自己在无理取闹的感觉，直视燕回的目光也不那么理直气壮了，微微偏过头，不与他视线交接。

　　但今天发生的一切仍旧在顾藏锋心里攒了把火，杀了那几个同窗少爷，火是败了大半，空留一缕黑烟在心里飘来飘去，挥之不去，好像随时都会死灰复燃。

　　他才十四岁，太年轻，要是再过十年他就知道这缕黑烟因何而起——他在害怕，害怕未知的未来，在愤怒，愤怒自己的生活随随便便就被人决定了，在恐惧，恐惧燕回的善意是虚假的，恐惧刚触及的温暖转瞬即逝。

　　“燕大哥，我们非要带他回家吗？他不是无音山庄少庄主的侄子，怎么不住无音山庄？”

　　盛泽的这句话，像是引火线瞬间点燃了顾藏锋心中的余灰，蹭地一下就烧得眼睛通红，脑袋发昏。

　　他像只假寐的豹子，没有任何风吹草动，突然伸出利爪就像盛泽攻去！

　　盛泽武功高强，但察言观色的功底基本没有，无法从神色间判断出对方的意图，顾藏锋没什么内力，但身手矫健，出手狠毒,招招致命。

　　面对顾藏锋杀敌八百自损一千的招式，盛泽出师以来第一次这样手忙脚乱，原因是燕回喊了句——“盛泽，让着他点儿。”

　　对此，顾藏锋的怒火更旺，盛泽更加手忙脚乱。

　　这场不对等的战斗最终的结果是，马车毁了，燕回冷着脸赔了钱，大家一起冒着雨走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