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光掠羽》落云烟

22、第22节

　　亚瑟弯下腰躲过冥泉划来的一刀，正要后退，心口忽然震颤了一下，脚步跟着一顿，险些被下一刀劈中肩膀，邵万城眼疾手快地架住了冥泉的刀，低斥了一声：“发什么呆！”
　　“爱丽丝……”亚瑟兀自愣在原地，眼神显得有些茫然。
　　“爱丽丝怎么了？”邵万城也吃了一惊，一边躲闪招架着冥泉的攻击一边问。
　　亚瑟也不说话，丢下他们俩就往顶层跑去，冥泉见状，猛挥一刀逼退邵万城，飞快地追了上去，邵万城低骂一声，只好跟上。
　　天色已经漆黑一片，明亮夜灯照耀下的苍白顶层上就只有秦渊一个人，他半跪在地板缝隙旁边，手抚着地面，面色十分凝重。
　　亚瑟一看他的位置就明白了几分，连忙扶了扶夹在耳朵上的无线耳麦，“喂喂？张华安！把电梯给我升上来！”
　　“电梯还没到底呢！”耳麦里传来张华安焦急的声音。
　　亚瑟有些明白过来，皱了皱眉，转向秦渊，“爱丽丝是不是受伤了？”
　　“她腹部受了刀伤。”秦渊站起身来。
　　“可恶。”亚瑟回头看了眼紧跟上来的冥泉和邵万城，“都他妈别打了。”
　　冥泉仍然沉着脸，手里依然紧紧攥着刀，冷声问：“主人呢？”
　　“你傻么冰块脸？她和爱丽丝往地下十字架去了。”亚瑟此时没什么好脾气，不分青红皂白地就说人家傻，他扶着耳麦说：“张华安，你和爱丽丝联系得上？”
　　“她只带了个窃听器，我能听见她说话，她听不见我。”
　　“好，一会儿先别急着动电梯，等爱丽丝指示。”亚瑟说。
　　“是！”张华安连忙说。
　　亚瑟说完了话一回头，见冥泉和邵万城之间又是一副剑拔弩张的模样，没好气地叫唤：“冰块脸你别闹了好么？原本就是你们先找茬，爱丽丝都带你主子去看十字架了，你还想怎样啊你？”
　　冥泉瞪了他一眼，气焰微微收敛了一些。
　　谁知邵万城又不服了，“爱丽丝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拿你家主子祭天！”
　　冥泉哑声笑了一下，他显然也听见方才秦渊说爱丽丝腹部受伤的事了。
　　“笑你妹啊。”亚瑟不知是哪根筋搭错了，字字句句都刻薄无礼了起来，“要是爱丽丝受伤了，唐燃也没可能全身而退，非要斗个你死我活不可，现在你高兴了？”
　　冥泉原本话就少，一切情绪都表达在眼神和表情上，亚瑟曾经被他捅过一刀，因此十分讨厌他，看了一眼他那紧绷的面孔和凶恶的眼神，就怪不高兴地转开了头，眉头蹙得死紧。
　　秦渊一直没怎么听他们说话，站在那块地板的边缘上，眼睛盯着地面，显出几分失魂落魄的紧张来。

　　电梯的门向两边打开，唐燃一抬头就看到数十台日光探照灯下横斜在地下室里的巨大十字架，一时被晃了眼，不由呆愣起来。
　　这具十字架通体银白，也不知是什么材质，探照灯将漆黑的地下室照得亮如白昼，不知是不是错觉，她觉得十字架好像在微微发光一般。唯有中间交叉点镶嵌着的红色宝石与周围的银白迥异，十字架立起来大概有十米那么高，宝石的半径足有半米，似乎被精心打磨过，光滑细小的切面让它看起来如同一颗大钻石，露出来的部分是一个大致呈弧形的多面体。
　　要不是那红宝石的光辉实在夺人心魄，唐燃几乎要以为那是假的，世界上怎么可能有这么大的宝石？
　　这是巨人时代留下的东西么？
　　十字架立起来太高，因此只能在几台支架的支撑下委委屈屈地斜躺在地下室里，架身与地面大约呈三十度角，周围架了许多梯子和平台，供人攀登上去近距离观察十字架的各个部位。
　　“怎么样，你要把它扛回去么？”爱丽丝带着笑意的虚弱声音拉回了唐燃的心神。
　　唐燃捂住肩上的伤口回过头，犹疑不定地看着她。
　　“每个人靠近它都会有不同的感受。”爱丽丝微微侧头望了大十字架一眼，“你可以去看看，尽快，我们都撑不了多久了。”
　　唐燃明白以后大约是没这个机会了，因此也顾不上太多，提起刀向着十字架的方向挪了几步，越过了画在地面上的那道红线。
　　电梯保持着开门的状态原地静止不动，爱丽丝感觉到腹部的伤口仍然在慢慢往外渗血，虽然速度比方才缓了许多，但情况仍旧不容乐观，她半边衣服几乎被血染尽了。
　　她原本不想这么自虐的，只是她伤得比唐燃还重，现在上去多半会受制于人，被抓去做人质实在不是什么幸福的事，如今只好再忍一忍，让唐燃在此地就断了对大十字架的念想，只要撑过这一会儿，以后的事情应该会好说一些。
　　爱丽丝从侧面看着唐燃面对大十字架逐渐变得空白的表情，忽然萌生了现在就让电梯升上去的想法，唐燃在电梯外面，无论如何是赶不及的吧。
　　不过还是算了，电梯上上下下也要花不少时间，万一下来接她的时候她流血过多死了，那墨月和Antrees之间就算是玩完了，以后别想有一天安生日子过。
　　爱丽丝这样想着，慢慢闭上了眼睛，她忽然觉得现在更应该担心的是自己才对。

　　眼前一片漆黑蔓延开来，似乎没有尽头，有什么东西一滴一滴落在身上，冷得刺骨。
　　下雨了？
　　爱丽丝不情愿地睁开了眼睛，发觉腰腹间的剧痛不知何时消失了，她安然站在深夜的细雨中，头发已经有些被淋湿，刘海儿无精打采地垂着，被雨水黏在了额头上。
　　这是什么地方？
　　她抬腿试探着往前走了几步，前方似乎没有阻碍，虽然伸手不见五指，但如今也只能不管不顾地往前走走看。
　　这是受到十字架影响产生的幻境，还是她失血太多，一时陷入了濒死的昏迷？
　　往前走了不知多久，爱丽丝看到了一家亮着灯光的店面，小店就像深夜大海中唯一的灯塔，孤独而温暖，让人忍不住心生向往。
　　甚至有种到家的感觉。
　　店铺屋檐下的台阶前面，有人举着伞，在暖黄色的灯光下等她。
　　爱丽丝停下脚步，缓缓睁大了眼睛。
　　“阿羽？”
　　秦羽看了她半晌，似乎是叹了口气，上前几步把伞举过她头顶。
　　这里的秦羽和记忆里的并无二致，仍然是俊逸的面孔，清淡戏谑的眼神，只是一贯轻佻的神情变得有些凝重了起来。
　　“你怎么来了？”秦羽微微弯下腰看着她。
　　“这是什么地方？”爱丽丝明知故问。
　　“黄泉地府之类的。”秦羽拉着她往小店的屋檐下躲去，爱丽丝转头透过玻璃门看了看店里的摆设，似乎是一家小酒吧，吧台后面柜子里珍藏着各式各样秦羽喜欢的红酒。
　　秦羽将玻璃门打开，温暖的气息散逸出来，驱散了檐下的寒冷萧瑟。
　　“我不能进去。”爱丽丝说。
　　秦羽的眼睛似乎亮了亮，“你还能回去么？”
　　“我没有死。”爱丽丝看着他，“我死过一次，不是这样的，至少不是……直接到这里来的。”
　　秦羽微微怔了怔，盯着她看了一会儿，也不知看出了什么，终于露出一个释然的微笑，“好像是的。”
　　他伸手摸了摸爱丽丝的头，“那你是来看我的？”
　　“我也没想到能见到你。”爱丽丝无奈笑了笑，目光飘向了黑暗中无限延伸的雨幕，“能有这样的机会，真是太好了。”
　　“可是你也太乱来了，就算死不了，也不能这么让他们担心啊。”秦羽把伞支在了一边，拉着她在台阶上坐下，“你这种一高兴起来就不顾自己死活的性格，还是改改的好。”
　　爱丽丝对他这种说法有些无语，托腮看着灯光下的雨丝，没有说话。
　　沉默了不知多久，秦羽用微微干涩的嗓音说了一句：“对不起。”
　　爱丽丝连忙摇了摇头，抬头看他。
　　秦羽苦笑，“让你们难过了这么久。”
　　“没事的。”爱丽丝这么说了一句，可是往日时光不由自主地浮现在眼前，那些曾经以为理所当然会延续下去的快乐的日子，只因为一个人的不在，就完全变了模样。
　　她只好微微垂下了目光，“我们都很想你。”
　　“嗯。”秦羽轻轻笑了笑，“我知道，都知道。”
　　“你给我买的兔子，折了一只耳朵。”爱丽丝忽然提起。
　　秦羽忍不住笑了出来，“真是祸不单行，你让我弟弟给你买一个新的就好了。”
　　“不用破费了，折耳兔也挺可爱的。”爱丽丝伸手比划了一下两只耳朵的形状，“还有，阿城好像对你弟弟很有意见啊，你能不能托个梦劝劝他？”
　　秦羽这下笑得更开心了，“我又不是神仙鬼怪，托梦有点难度啊，你让阿渊自己努力吧。”
　　爱丽丝原本也是开玩笑的，闻言只是笑了笑，沉默了一会儿，忽然说：“如果有机会，你愿意回来么？”
　　秦羽望着漆黑无边际的雨夜，喃喃地说：“如果有机会……”
　　“应当不会吧。”爱丽丝低下头，“就像我当年回来之后，其实后悔了很久，直到现在也没能完全释怀。”
　　秦羽侧头看了看她，表情淡淡的，眼神却很深邃，“嗯，生死有命，这未尝不是最好的结局。”
　　他慢慢站起身，几缕冰凉的雨丝被风迎面吹来，轻轻打在他身上脸上，“就像我们曾经说过的，你和亚瑟，甚至包括我，都不是什么正常的人，不期待正常的未来，也不想要正常的结局。我只希望这几年的生活能够一直延续下去，如果不行，那么就在此处终止，不也挺好的么。”他回头笑了笑，“或许是我太狭隘了，小小年纪就敢妄论生死……不过，只要不伤害到别人，究竟要怎么想怎么做，也是我的自由吧。”
　　爱丽丝看了他半晌，“你虽然这么说，但要是没有这场意外，你也不会自行了断的吧？”
　　“当然不会。”秦羽苦笑着坐下，“如果我活下去，或许真会有一个不正常的未来，我还是挺期待的。”
　　爱丽丝笑了笑，“那要是你现在被唤回了尘世，又要怎么面对？”
　　秦羽偏着头看了她一会儿，微笑说：“这是你一直头疼的问题吧，我不是你，没办法给你最好的建议。只是有一句话，或许你当局者迷，自己并不清楚，可在我看来，你是厉害到了可以罔顾一切规则命运的存在，只要你还是爱丽丝，那么无论生死，都没有什么可怕的。”
　　爱丽丝怔了怔，没言语。
　　“当年救你的人，固然有些私心。”秦羽看向雨幕，目光深远，“可他多半也是觉得，你这一生太短，还有许多快乐的事来不及经历……你别怪他。”
　　爱丽丝轻轻点了点头，“我当然不会怪他。”
　　两人之间又沉默了许久，爱丽丝叹了口气，觉得没必要再提这件事，她回头向着空无一人的店里面望了望，“很不错的酒吧呀。”
　　“是吧？我也算了却夙愿了。”秦羽笑了笑。
　　“就你一个人么？”
　　“嗯，不过偶尔也会有客人来。”秦羽朝她眨了眨眼睛，“放心好了，人死之后是不会觉得寂寞的，这地方我留着，等百年之后你们来陪我。”
　　“亚瑟原本要留给你的那个地方，现在变成咖啡店了。”爱丽丝说。
　　“我看到了，阿渊的朋友开的咖啡店很不错。”秦羽笑叹，“反正亚瑟那家伙也不会允许我在上面开酒馆的，被他嫌弃了。”
　　“你要是现在回去的话，就算在上面开个动物园他都不会阻止的。”爱丽丝正色说。
　　秦羽几乎笑成了一团，“那真是太遗憾了。”
　　爱丽丝若有所思地慢慢说：“你留下的那本资料帮大忙了，等我回去交给亚瑟，让他也看看。”
　　“亚瑟那么不爱读书，希望他能看得下去。”秦羽嘴角依然带着一丝笑，“你们那时候的事我不太明白，不过似乎歪打正着帮了阿渊一把，我这个做哥哥的也算靠谱了一回。”
　　“阿羽你一直很靠谱。”爱丽丝似笑非笑。
　　话音落下，两个人各自沉默着，也不知在想些什么，秦羽侧头看看她，“没有什么要说的了？”
　　“有很多，不知道从何说起。”爱丽丝低头看着阶前地上溅起的细小水珠。
　　秦羽闷闷地笑了声，“真是受宠若惊，不过你也该回去了。”他伸手揉了揉爱丽丝的头发。
　　爱丽丝只好站起身来，秦羽跟着起身将雨伞撑开递给她，笑着说：“以后要注意安全，离唐燃那种家伙远一点。”
　　爱丽丝默默地点点头，接过伞走进雨幕中，才走了几步，就停下来回了头。
　　她其实有点想问秦羽，你是傻瓜么，那时候明明最疼的是你自己，怎么还有心情安慰别人。
　　不过这种话没必要问了，秦羽在某些方面确实是傻瓜，不顾家里人的反对和他们混在一起，把自己的房子改造成聚会地点，只留下那么小的空间当成卧室，还费了那么大心血，整理出厚厚一本和他自己根本没什么关系的资料集，即便最后不明不白地死了，也没有任何的怨怼与怀恨。
　　没有比他再傻的人了。
　　秦羽站在檐下，见她迟迟不走，微微笑了笑说：“以后还会再见的，我在这里等你们。不过爱丽丝……你的命是有人付出惨痛代价才换回来的，虽然这话有点俗气和多管闲事，但我还是想说，”他眼神向旁边游移了一下才转回来，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好好活下去吧，我在这里很好，你们不用急着来找我。”
　　爱丽丝笑了一下，微微倾斜着雨伞遮住了自己发红的眼眶，“确实很多管闲事。”
　　“阿羽，再见。”
　　“嗯。”秦羽点点头，独自站在小店的门口，守着那一点微不足道的光目送她走远。
　　爱丽丝再回头的时候，小店和人都已经不见了，就像一场梦一般，远处唯余一片不见光的黑暗，无尽的孤寂无从诉说。
　　只能往来路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