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里望流月》苏菲张

58、不速之客

　　残缺不全的月亮罩在一团雾气中，朦朦胧胧，光芒暗淡，似人心中化不开的忧愁。

　　白月拨开枯枝，在山林里艰难前行，她的手背早已被藤蔓上的尖刺刮出道道血痕。一朵阴云悄无声息地在她头顶迅速集聚，白月浑然不觉，直到落雷滚滚而下。好在她反应够快，及时跃至前方，被烧焦的只有衣角。

　　一个孩童的身影慢慢自枯枝后走出，他不过四五岁的样子，生了张粉嫩白胖，人见人爱的脸，偏偏对佯装老成的样子情有独钟。他高高嘟起嘴巴：“弓远白月，你敢不带上老子。”

　　白月眉头紧锁，后悔自己当初在水宫把御雷哨留给他，冷着张脸命令：“回福灵山去。”

　　她没想到溜出百叶家水宫的遥壁竟然被一向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崇徳大君收留，多亏崇徳大君把这个自己与之断绝关系的徒弟藏得密不透风，才让遥壁躲过这一劫。

　　见到遥壁的那一刻，白月激动地说不出话来，揪着遥壁的耳朵反复确认这不是梦。

　　遥壁哎呀呀叫唤，冲她挥舞小拳头，他的目光每每落到白月脸上，总烫到似的飞快闪开。

　　白月紧紧拥他入怀，他只是酷酷地仰起头，眼里头却暗自闪烁泪花。

　　晚她们一步回到福灵山的崇徳大君说，这几年，遥壁练功练的相当刻苦，刻苦到让他一时不敢相信这个小家伙曾调皮捣蛋到把整个福灵山闹得鸡飞狗跳。崇徳大君是顾念师徒之情的，尽管他嘴上说要白月快快带走这个麻烦精，白月也看得出来。

　　白月原以为崇徳大君只是因为好面子才夸大自己徒弟的表现，一连几日下来，才发现崇徳大君所言属实。

　　每日鸡鸣一起，片刻之后，遥壁便衣着整齐地推开房门，步入林间空地中练剑。有时他也会练习操控御雷哨，日复一日，他对御雷哨的操控之术已掌握得如火纯青，与御雷哨配合之默契，远胜于当初三脚猫功夫的白月。

　　白月问他，把御雷哨操控得这么好做什么。

　　遥壁忽闪着天真无邪的大眼睛，一本正经道：“将来老子要劈死神界所有人。”

　　白月心头一酸，打趣道：“那岂不是也要把我劈死？”

　　遥壁伸出自己磨出茧子的小胖手，老气横秋地拍拍白月的头：“你是老子的手下，老子当然会照顾你。欺负你的人都得死。”

　　一时间白月不知道该笑还是该感动。

　　遥壁这个小鬼的确有信用，他很罩白月。

　　福灵山里的大多相貌清秀的小婢，胆小的人乍一眼瞧见白月，会惊骇地轻呼一声，若是不巧手上拿着什么东西，那东西大抵也会落到地上。其中也不乏有人对白月品头论足，聚成堆讨论白月可怕的样子。

　　白月的脸一时成为叽叽喳喳的小婢们的热门话题。

　　如果说自尊心不受伤，那是假话。

　　女人总是在乎自己的容貌，这是改不了的天性。

　　一次百叶汲川在与白月一同散步时听见这些无聊话，二话没说，把剑掷入围成一团的小婢们身边的老树上。小婢们才发觉她们来到，一时间惊慌失措。

　　百叶汲川冷声道：“没想到崇徳大君竟也疏于管教，容得你们在这里嚼舌根。下次若再犯，我就替他好好管教下你们。”

　　小婢们未必心怀恶意，也许只是懵懂无知罢了。白月觉得其实百叶汲川不必费力替她出头，转念一想，百叶汲川刚刚痛失师父，把悲痛强憋在心里，一直不肯表现出软弱的一面，这样发泄一下也不错。

　　百叶汲川威胁得光明磊落，自认为是福灵山地头蛇的遥壁却恢复顽劣本性，频放暗招，把小婢们捉弄得狼狈不堪。

　　最后白月实在看不过去，出手阻止了正聚精会神捏着绳子一头，等待小婢们经过，打算拉紧绳子将她们绊倒的遥壁。

　　遥壁侧头看向趴到他身侧的白月，扔掉绳子，出奇认真地说：“你不丑，她们才是丑八怪”

　　白月失笑，他这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做法真是让她想信都信不了。

　　这段日子崇德大君既没有驱赶的意思，又没有挽留的意思，单纯遵从鼎铭仙的遗愿照顾她，只求无愧而已。

　　白月挑了个空闲，向崇德大君提及桃女的事，表示桃女走得很圆满，只不过刻意隐瞒了桃女与河下回殉情的那段。

　　崇德大君感叹一声：“这孩子，我本想救她的……”

　　白月看得出，崇德大君是真心疼爱桃女的，他知道桃女动了心思，也知道桃女的爱恋绝不会开花结果，而且将是灾祸的源头，当初才会严惩桃女，想掐断她的念想，没想到反而成就了她与河下回之间的孽缘。

　　白月怅然道：“该来的，挡不住。至少离去时她是欢喜的，天下之大，六界之广，谁的一生又能有这般美满的结束？”

　　大概是感念白月了了他一桩心事，崇德大君大出血，取了千年老龟的壳熬制固本汤为白月养身体。崇德大君在药理方面堪称仙界第一，固本汤虽然令人难以下咽，效果却好得惊人，白月能清楚感觉到自己身体正一点点好转。

　　崇德大君怕伤到白月自尊，曾侧面向她表示自己有去腐生肌的灵药，对去除疤痕很有效果，只是要先褪去原先的皮肤再生出皮肤，过程难免会痛一些。

　　白月一听“痛”字，全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便没有接茬。再说，自己丑陋的样子，也能帮她断一断自己偶尔冒出的“痴心妄想”。

　　最让人绝望的事是自己明知不可能却还是不由自主地去想的事。

　　白月就处在这种绝望之中，像折断翅膀的小鸟孤零零立在狭小的笼子里。

　　鼎铭仙留下的咒语的力量渐渐弱了，白月又得对体内的力量进行早已厌倦的对抗，她不知什么时候是个头，也不知自己最后会是什么样的一个结果。

　　大约凶多吉少。

　　鼎铭仙授予她的打坐之法，虽只需静坐，却必须摒除一切私心杂念，不视、不听、不闻、不感，保持全神贯注，对强身健体，增强法力有奇效。白月日日坚持，每日都看得见自己的进步，却仍难以压制黑莲力量，她只能反复往返于希望与失望之间。

　　在一次次失望的磨练中，白月愈发坦然地直面自己的命运，不再畏缩，不再忐忑。

　　如果可以，白月也想像桃女那样欢喜地离开。活得太艰难时，死便成了解脱，成了天大的好事。之前她关于死亡所有旖旎的幻想全都归于朴素，现在，她只想死在爱的人身边，葬在熟悉的土地上。

　　她不再需要盛满鲜花的棺椁，只求心上人停驻的目光。

　　如此卑微的愿望，却难于登天。

　　半个月之后，福灵山意外迎来了一位尊贵的客人。

　　小婢们打扮得光鲜亮丽，整齐排成两列，夹道迎接，一个个难掩荡漾的春心，等待时略显急切，互相打趣，娇笑声此起彼伏，不知谁忽的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笑声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小婢们热切的目光。

　　来者一袭黑衣，袖角的金线纹理暗示着无上的权力。

　　最前边的小婢盈盈出列，把手一上一下搭在腰侧，恭敬地向客人俯首。不经意瞥到对方脸，心里头顿时一阵小鹿乱撞，转身引路。

　　名草虽已然有主，成亲之前依旧得算作单身汉，魅力丝毫不减。

　　白月躲在小婢们只有受到重罚时才不得不来的绝壁，拿着块石头在手心扔扔接接，屏气凝神地数，算出他一共走了三千六百五十八步才到了厅内。

　　厅内正对门口的窗户敞开，迎进窗外一番柳丝垂冰的美好景致，裹在冰霜里的柳条轻轻摇晃，要是夕阳沉落之时，会镀上一层金色，窗旁崇德大君坐在玉凳上煮雪烹茶，青玉飞天壶的舌口嘴处冒出几缕热气，满屋子沁着清幽茶香。

　　毫无疑问，他是一个活得很讲究的仙人，不同于百叶问日热衷于奢华，他所追求的是品质。神仙们但凡有个灾祸都要上他这里来求药，供奉的宝物自然也不会不少。他拿人钱财，替人消灾，也收得心安理得。为了公平起见，他从不无偿赠药，万事就怕开头，一旦开了头就如同打开洪水的闸门，一发不可收拾。

　　见到河下锦，他缓缓立起身来，寒暄几句，便邀河下锦与他围着玉几同坐。

　　他虽说对河下锦他爹恨得牙痒痒，却发自内心地喜欢河下锦，就像当初结怨之前发自内心地喜欢河下锦他爹。

　　他亲自替河下锦倒了杯茶，茶与懂得欣赏的人同喝才会有趣，否则就只是浪费。

　　河下锦浅酌一口，露出胜过千言万语的微笑：“也只有来大君这里才能讨得这样的好东西。”

　　崇德大君放下小巧精致的玉杯，拿手指顺着杯沿缓缓滑动：“此茶产自长生台，是我的珍藏，如今是名副其实的绝品了。”

　　河下锦敛了笑容，正色道：“如今妖魔猖狂，气焰嚣张，妖王堂而皇之地杀了鼎铭仙，已招致天怒，天帝派出三千仙兵，以斩赤为将，欲与神界联合攻打长生台，素闻大君极善谋略，不知大君是否愿意相助？”

　　石头擦过白月掌边，直直落到地上。

　　白月不再去听，心烦意乱地走到绝壁边缘，望着底下漂浮的云气出神。

　　崇德大君眼前忽的浮现鼎铭仙死时的惨状：“那都是别人抬举我，夸大事实，如族长所见，我不过一个药翁，见不得血腥。”

　　河下锦已然明了，知道崇德大君一向明哲保身，便无意再劝：“锦唐突了。”

　　崇德大君哈哈一笑，又替河下锦斟了杯茶：“是我这把老骨头不中用。等族长凯旋而归，我必备好酒菜宴请族长。”

　　河下锦举杯：“锦先行谢过大君。若能取下妖王的头颅，必当为大君带些好茶来。”

　　崇德大君亦举起玉杯，仰头一饮而尽，他收回下巴：“不知其他的神族意下如何？”

　　河下锦轻轻摇头，没有说话。

　　神族们依旧是贪生怕死，除去望南一族，均不愿加入征讨长生台的队伍。

　　崇德大君叹息一声，眉宇间浮现一丝忧虑。

　　河下锦与崇德大君吃茶聊天半晌，临走河下锦拿出一个小盒，里面安放着一只洁白的蛇牙。此牙所属的毒蛇活够百年，蛇牙年复一年浸在毒液中，具有抵抗毒液侵蚀的能力，是难得的避毒圣品。他道：“家母旧疾复发，锦还要向大君讨些草药。”

　　崇德大君眼前一亮，接过盒子，问：“可还是不休止地咳嗽？”在河下锦点头后，他唤来小婢，念叨了几味珍贵草药，吩咐她去取药，转头嘱咐河下锦：“以前给你的砂壶还留着吧？还是取无根水用那砂壶将药材熬煮三天三夜，放凉后封壶，至于干燥处，每日巳时取一碗服用。服药期间切记不可碰荤腥物，五日即可见效。恕我多言一句，此药再好终究也是治标不治本，医不了心病。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这么久了，祖母该释怀啦。”

　　河下锦将他的话牢记于心，叫住往外走的小婢，向崇德大君道别：“时候不早，锦也该出发了。锦就随她一起去取药，不必麻烦她来回折腾。”

　　崇德大君起身欲送，却被他谢绝。

　　小婢是来时为他引路的那位，河下锦环视四周，破天荒般与她闲聊起来：“大君这里向来不乏求药问医的人，怎么今日倒显得有些冷清。”

　　陡然对上河下锦转来的目光，小婢烫着了似的移开眼，老实说：“如今六界太乱，来这儿的人鱼龙混杂，大君看着心烦，便只招待认识的神仙们。”

　　“哦？”河下锦拔下一片叶子放在鼻尖浅嗅，隐约闻见股药味，他惋惜道，“可惜了大君的好医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