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里望流月》苏菲张

13、蚂蚁开会

　　眼下在半空中，若是强赶他下去，他必定摔得粉身碎骨。

　　白月看向青言，青言回看白月，二人相对无言，此时自远方传来一声短促的鸟鸣，一只红嘴金丝雀落到青言肩膀上，在他耳边叽叽喳喳一通，青言转过去脸，眉头微蹙，冲那鸟儿道：“知道了，马上出发。”

　　他将手放在肩膀下，鸟儿轻快地跳到他手心，待那手一扬，便扑腾着翅膀飞走了。青言对白月说：“计划有变，公子决定兵分两路，派我们先去长生台查探。”

　　大汉抢先道：“要去那个鬼地方？”

　　白月问：“你知道那里？”

　　大汉将长刀往叶面上一抛，席地而坐，一副趾高气扬：“何止知道？我以前就住在长生台的山脚下。我告诉你们，遇上我你们算是走运了，那里可是个妖怪窝，山脚下哎呦……”

　　他把声音拉的老长，表情夸张。长生台灵气汇聚，山脚下确实有不少妖魔鬼怪觊觎。

　　青言和白月相视一笑，长生台路途遥远，用这大汉带路是再好不过了。

　　这叶子虽不能日行千里，但日行百里有余。青言的驾驶还算稳当，再加上大汉的带领，一路出奇的顺畅。

　　那大汉名叫林得士，家中三代书香门第，无奈他没有继承到读书慧根，屡试不中，偶然得一高人指点，加上迫于生计，便从事了捉妖这个行当。

　　白月想象他奋笔疾书吟诗作对的样子，身上汗毛顿时全部竖起。可想而知，林得士当初遇到的即便不是个高人，至少也是个好人。如果林得士坚持不懈地考，万一碰上哪个瞎眼的判卷人，让他中了举，那凡间久久积攒下的宝贝文化不就白白给糟蹋了么。此等善行等同于阻止强抢民女，逼良为娼的惨剧发生。

　　他们半路上在客栈休息一晚，第二天便来到长生台山下。这里气候湿润，却植被稀少，地面凹凸不平，浅浅的水道交错纵横，里面有细小清流缓缓流淌，林得士扛着长刀，吊儿郎当地走在前面，忽然回过头来问：“我说，你们到底是什么人？会妖术，会飞，还要去这没人上的去的长生台。”

　　白月郑重道：“其实，我们是神。”

　　林得士闻言哈哈大笑，用手抹去眼角泪花：“那你喷个火给我看看啊。神？若都是这个德行，看来也没什么了不起的。”

　　凡人真是奇怪，万事都喜欢探个究竟，等真相摆在面前了，却总不愿相信。白月料到他必定不信才坦然相告，但有一点她想不通，这捉妖的为什么把喷火这件很粗鲁很不上档次的事和神联系在一起呢？

　　一旁的青言很受侮辱，偷偷招来一条树枝，悬在林得士脚前。林得士往后回头，没注意前面，结结实实给绊了个狗吃屎。白月慢慢走到前面，看着林得士的脑袋：“啧啧，祸从口出，祸从口出啊。”

　　越往上走，草木越繁盛，妖魔也越多。还好，靠在此吸收灵气增长功力的妖，通常都不怎么厉害。青言一个就可解决一群。至于林得士，怎么说呢，白月还是头一回从别人身上收获了些自信，为此她由衷感激这个冲妖怪胡乱挥刀末了被一掌拍在石头上的蹩脚捉妖人。他到底是怎么活到现在的真真是个谜。

　　行至山腰处，四周的草木均呈枯萎状，叶和茎上都有残损，似是被虫蚁噬咬过的痕迹。地上处处是被翻开的土堆。林得士腰间的铜铃剧烈摇晃，响个不停，发出的光也异常灿烂。按理说，这里不该有这样厉害的妖怪的。妖怪一般好大喜功，且妖界不太时兴隐居避世这件事，所以但凡有点本事的妖怪都一丝不苟地在外为祸苍生。

　　“捉妖的，”白月拧紧眉毛，“安静点儿行吗？”

　　林得士用力捂住铜铃，却没什么作用。白月头皮发麻，这种感觉与那日在陶山结界迷路的感觉相仿。她下意识双手紧握，想象自己抓着远流的手。

　　一阵狂风大作，卷起风沙，风沙之中，一群巨大的蚂蚁迅速从地里钻出，将他们三人团团围住，以他们为中心一刻不停地绕圈。每只巨蚁大约一人高，乌黑油亮，背后一条棕色印自头至尾，周身长满白色软毛，触角多节，长而尖锐，钳子一般的嘴不断蠕动，嘴下有白色黏液凝结。这些蚂蚁成千上万，黑压压的一望无际，看得人头昏眼花。

　　巨蚁本身法力低下，毫无头脑，连林得士都能轻而易举地解决一打。青言以手作刀，轻轻一挥臂，便斩杀一片。无奈其数量过于庞大，杀不尽，斩不绝，层出不穷。

　　三人脊背相抵，配合作战。白月施法做出结界抵御外敌，从外面传来的压力越来越大，似千军万马冲撞城门，包围圈正逐渐收缩。青言满头大汗，林得士亦是气喘吁吁。如此下去，他们早晚会精疲力竭，沦为虫子的盘中餐。

　　巨蚁们的胆子越来越大，开始撞击结界。结界似水面般剧烈抖动，白月身体发热，高举的双臂愈发酸软。结界某处出现破损，巨蚁们自破损处蜂拥而入，林得士大喝一声，长刀砍地，进入的十几只巨蚁立刻被弹出结界。血水顺着林得士的手臂流下，他咬牙提起长刀，恨恨道：“等老子出去非得把全天下的蚂蚁都灭了不可。”

　　巨蚁们闻见血腥味更加兴奋，疯狂涌来。青言放弃攻击，转而与白月一同巩固结界。

　　白月对生这件事没有过分的执念，不过一想到自己在这群蚂蚁口中，血肉模糊，死无全尸的恶心模样，便觉得身为一个神这种死法未免太过窝囊。她比较倾向于将精心妆扮过的尸身放到铺满鲜花石棺里，然后沉入大海，百年后化为乌有，与世间的一切道别。其实这种梦想还是蛮迂腐的，死都死了，还管好不好看做什么。

　　白月默默看奋力厮杀的林得士一眼，心想他是凡人，就算死一回也能轮回转世，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如果以他为饵……还没想完，白月就已经觉得自己很龌龊了。

　　地面摇晃震颤，转眼间蚂蚁们已紧逼眼前，嘴里滴出的白色黏液滴在结界上，模糊里面两神一人的视线。看不见也好，省得作呕。

　　白月与青言一同维持这结界就像两人合抬一个箱子，总是力气大的出力多些。所以青言脸色愈发苍白，岔开的双脚底下的泥土已经凹陷。眼看就要坚持不住，青言忽然道：“劳烦白月姑娘跟我家公子传句话，说是青言无能，无法再为公子效力。”

　　这句话大有牺牲自己保全他人的含义，摆明是句遗言。从这句遗言充分可以看出青言洁身自好，没有什么相好的，两袖清风，未藏有小金库。白月瞧他仪表堂堂，还未深刻感受过这花花世界的美好之处就死去，实在太可惜。

　　“那个……青言公子，我们还没熟到这种程度吧，”看青言露出讶异神情，白月波澜不兴，继续说，“我看，你还是把这话留着亲自和你家公子说吧。”

　　想来她已欠下河下锦两条命，出来混总是要还的。语毕，白月抽出一个鼓鼓囊囊的袋子，拿出袋里从百叶家偷出的点心，用尽全身力气跃出结界，施力把点心攥成粉末，在空中扬洒。巨蚁们酷爱甜食，闻见点心香味，贪婪涌来。

　　白月居高临下地望着争抢点心粉末的巨蚁，听底下青言声嘶力竭地唤她的名字，此刻心态出奇从容，看来远流的训练管用了。

　　可惜临死她不能向远流道个别，说说感激之情，所以人话不能说太绝，要是刚刚她没有死要面子，为避免模仿之嫌一句话也不说纵身跃出，而是好好交代下遗言，托青言把乌木梳带给远流就好了。

　　她在空中奋力踢蹬双腿，双腿愈发沉重，身体一点点下降，她瞥一眼远处在守卫已经薄弱的蚁群中杀红眼的青言和林得士，非常想嘱咐他们一句“出去后一定要好好锻炼身体，增强体质”，反正死也要死了，白月坦然地欣赏起眼下的巨蚁来，无论从哪个角度看，它们长得都不能算是赏心悦目，没什么能力，更没什么野心，偏安一隅，如今与她相遇，也算一场缘分。

　　看着看着，白月忽然觉得古怪，得到点心碎屑的巨蚁们并未自己食用，而是捏着小小的渣子，不约而同地朝一个方向狂奔。白月朝那方向望去，眼中依旧黑压压的一片，定睛细看，一只大腹便便的巨蚁正匍匐在众多巨蚁之后，它故意蜷缩身体因而并不引人注目，它蜷缩着的身体是普通巨蚁的三倍之长，巨大的腹部上有金色条纹环绕，巨蚁们纷纷赶来，将点心渣子喂到它嘴里。

　　白月听老爹说过，蚂蚁虽弱又傻，却得以留存千年的原因是它们有一个共同的脑子，行动高度统一。那个脑子就是蚁后，蚁后负责繁育后代，一群蚂蚁里只有一只，是所有蚂蚁的唯一领袖。

　　她使出仅存的力气奋力一蹬，朝着那只蚁后俯冲，掏出胸前的短刀，狠狠刺入蚁后的背后，冰冷的黑色汁液浸湿她的双眼，蚁后感受到剧烈疼痛，站立起来疯狂扭动身体。

　　其他巨蚁们立刻慌乱起来，有序的阵法瞬间荡然无存。

　　白月死死握住刀柄，整个人的重量挂在双手上，使左摇右晃的身体不至于被甩出。此时一抹墨绿身影跃入，金光一闪，黑色汁液喷涌，白月连同短刀被一齐弹开。白月用手抹一把眼睛，眼前的蚁后已被活活劈成两半。

　　青言将剑深深插~入土中，虚弱地单膝跪地，不住喘粗气。

　　巨蚁们失去指挥，落荒而逃。

　　林得士不知何时来到白月身边，捡起她身边已被黑液腐蚀得不成样子的短刀，惋惜道：“倒是把好刀。”他深望已说不出来话的白月一眼，俯下身子，将衣袖在白月脸上粗鲁一抹：“姑娘家就该老实在家里涂涂胭脂抹抹粉，怎能这般邋遢。”

　　此刻白月竟忽然对与死亡擦肩而过这件事害怕起来，看着林得士的眼中不断涌出泪水，在满脸干涸的黑液中蜿蜒而下。

　　青言一瘸一拐走来，对着哭泣的白月嘿嘿一笑。

　　自高处缓缓落下一块黑石，白月伸手接住，细细端详，上面刻着复杂的符号。

　　林得士看一眼笑道：“你还真有运气，这是蚁王石，可是个宝贝，极其罕见，传说蚂蚁虽数量众多，却共用一魂一魄，所以这石头有收魂聚魄，起死回生之功效。千百年来只有这么一块，长生台的灵气果然非同凡响。”

　　白月默默擦干眼泪，衣袖一片乌黑，她将蚁王石揣进怀里，顿感一切都是值得的。

　　事后白月问他俩，为何不趁机逃之夭夭，要是没有发现蚁后，她的牺牲不就白搭了。

　　青言心虚地垂下头，林得士把长刀横置颈后，两手手腕搭在刀柄上：“是想走来着，忽然刮过来阵邪风，把我俩吹回去了。”

　　青言脸红补充：“那时我身体比较虚弱……”

　　白月负手前行，仰望湛蓝天空，原来，真是她想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