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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第三十七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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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先生不急不缓道:“此图色彩用得甚妙,以骄阳之亮映衬梅花之艳,又以梅花之艳衬托雪花之白,而白雪又更显得骄阳更光亮,三者缺一不可,缺了骄阳,梅与雪过于阴沉,缺了梅,阳雪过于单调,而缺了雪,则失了题,而春之意则在骄阳的和煦与梅花之艳与叶之绿中体现,不错,小小年纪就有如此妙思,实属难得,是个可堪培养之材,若是拜得名师多加指点,日后必有建树。”
孙文清目光火热地看着屏风,一般这个情况,若是她开口拜师……那方先生肯定会愿意收她为徒的吧?倘若她成了方旃阳之徒,那她的名头在京中淑媛之中将一时无两,以后自然不会再有今日被人质疑不够资格评画的事了,可转念一想,她就想到之前刘大奶奶说方旃阳对林江月的话赞不绝口的事,神色一凛,全神贯注地等着方旃阳接下来的评语。
方旃阳拿起旁边的老农耕牛图,捋了捋半长不短的胡子,语气隐隐带着一丝兴奋道:“这幅雨中老农耕牛图,技巧很新颖,不管是落笔、着墨还是留白,都与我见惯的不同,寥寥数笔便将老农与老牛之形勾勒清楚,更特别的是,一般水墨画讲究神大于形,而此画形神兼备,神聚而形得,特别之处在于老农与牛构图的巧妙,看起来很真实,让人一看便觉得真人若是如此大小,定是如此模样,而细雨疏风也用淡墨晕染得很好,既有冬末的寒,也有早春的湿。”
林江月听到这里,终于肯定这个方旃阳的画技不差,一眼就看出她的技巧不同来,一般而言,国画追求的是意境,画人物的时候也讲究神似,跟西方油画在技巧上有太多不同,因为上辈子学生时代学的都是现代画法,这辈子画图时难免会将曾经学过的一些技巧运用上去,特别是比例、焦点和阴影这三点,表面看与一般人并无不同,但内行人只需认真细看,便会察觉到细微的不同来。
“而更难得的是题画的字,笔法上以楷写行,清秀修长,内骨劲美,逸趣霭然,雅俗共赏,有别于女子书法的柔弱,不错!”方旃阳连连赞道。
以方旃阳的造诣,说出这样的评论,林江月今日真是一炮而红了,京中从此又多了一名不可忽视的才女,孙文清和王芜龄忍不住盯着林江月看,就连屏风对面的才俊们也纷纷探头,想要看透屏风,目睹这位“清风楼主”的风采。
林江月就像没感受到那些目光一般,轻启唇瓣,道:“小女多谢先生谬赞。”
对面的才俊顿时一阵躁动,声音听起来还算稚嫩,难道年纪不大?
“你当得这样的称赞,无需自谦。”方旃阳道,“今日评画,非要分出伯仲的话,我与陈兄、严兄三人一致认为这雨中春耕图最佳,骄阳雪中梅次之,林中雪溪再次之,旁的画作……”
方旃阳的话还没说完,一边躲着听了很久的刘碧玉忍不住插话道:“方先生,这雨中春耕图怎么能拿最佳呢?”
方旃阳一顿,脸上闪过一丝不快,道:“敢问姑娘有何见解?”
外面陪客的刘老爷和刘大郎都听出这声音是刘碧玉的,当即脸色大变,六老爷开口呵斥道:“大师发言,哪有你质疑之地?速速退下!”
刘碧玉平时得宠惯了,对父亲并不畏惧,她也不是那种追求才华之人,方旃阳的名声对她没什么威慑,直接反驳道:“为何不容我质疑?先生之言分明有失偏颇,纵然那林姑娘的雨中春耕图画技再好,书法更妙,但我们此次的画题乃是春雪,这春耕图有雨无雪,根本不点题,如何能最优?先生如何解释?”
场内顿时一阵安静。
林江月嘴唇一勾,她本想今天的动静不够大,改日还要再多谋求一次,没想到刘碧玉就来帮她的忙了,还点了她姓林,省了她不少功夫。
刘老爷没想到刘碧玉能说出这样不尊敬的话,为了把这场宴会能跟风骨沾点边,他费了好大劲才把方旃阳等文人请来,没想到刘碧玉竟然口出狂言得罪方旃阳,他悔不自胜,早知如此,平时就不该惯着那丫头,他立刻肃着脸向方旃阳道歉。
方旃阳摆摆手,道:“不打紧,年轻人实话实说罢了,我也有好多年没听到这么爽直的话了,在场的应该有不少人一样想的吧,你们反倒不如人家一个小姑娘有胆量。”
刘老爷依旧致歉道:“方旃阳别抬举她了,不过是无知妄言吧了。”
“谈不上妄言,”方旃阳解释道,“春雪春雪,想必在座的没几位去过南方吧?在北方轻易就能见到白雪皑皑,但在南方,冬日虽冷却不常下雪,纵然要下,也不过是零星小雪,覆不盖地,甚至更南之地,例如岭南,终年无雪,冬日一过,早前的小雪变回融化成水。大家不妨细看这副春耕图,毛毛细雨之中是否飘忽着些许零星雪花?而再看这题词,‘烟暖土膏民气动,一犁新雨破春耕’,这老牛额间的红花,这正是立春试耕呢,春来了,雪融成水,此乃南方之春雪,如何不对题?春耕寄托着老农一年的希冀,意味着一年劳作的开始,这不正是春雪融水,化生万物之意么?”
知晓立春试耕风俗的人恍然大悟,对林江月构思的妙巧无不佩服,而刘碧玉仍然不服气,还想要开口,被刘大奶奶派人捂了嘴押下去了,孙文清和王芜龄纵然不甘心,但经过方旃阳这一解说,全然明白过来了,看向林江月的眼神充满了复杂。
方旃阳换了个语气,问林江月道:“敢问林小友从何地来,书画师从何人?”
林小友……能得到这个称呼,也不怪自己两辈子这么坚持不懈地练习了,林江月自嘲地想,然后开口道:“小女乃从西南叙州府而来,书从先师林氏,画从叙州黄庭元黄老先生。”
“原来是黄老先生的高徒,难怪难怪。”方旃阳恍然大悟,语气带着一点遗憾,“早些年我游学成都府,听闻黄老先生的大名,曾登门拜访,不巧先生离家会友,无缘得见,不能领教先生的指点,不想现在却有幸一会先生高徒,真是冥冥之中自由安排。”
“改日写信,必将方先生此言转告黄老先生,”林江月抿嘴一笑,“他老人家知道,必定欢欣无比。”
身后低着头的平香嘴角一抽,姑娘扯起大话来真是面不红气不喘,什么师从黄老先生,黄老先生当初碍于老阁主的交情,不得不教姑娘作画,结果不到两个月就被姑娘气得撂担子不干回家了,之后每次见到姑娘,老先生必定要破口大骂一番,那精神头一点儿也不像七十多岁的老头子。
方旃阳语气一转,问道:“我自问不敢与黄老先生比肩,作画就算了,不知林小友可愿跟我学写字?”
周遭突然鸦雀无声,竟然能让方旃阳主动开口收徒,这林江月何德何能?当初金城长公主的小儿子想入他门庭,都被他一口回绝了,林江月的字画真的这么好?
孙文清心里别提多酸涩了,王芜龄握住她的手,相互宽慰。
本来,林江月顺势应下,师徒相见欢,日后借着方旃阳的名头,便能在京中站稳脚跟,大好事一件,可偏偏林江月自有打算,而且她现在身遭大难,指不定哪天就翘辫子了,还是不连累别人的好,便道:“得先生如此厚爱,小女受宠若惊,但所谓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小女在书画之上固有坚持,不愿改逆,小女初来乍到,不知先生之道为何,还需仔细考虑才能给您答复。”
林江月这番话就是一个意思,哥们儿,虽说你比我年长,可你的水平未必比我高,我得看过你的水平再考虑要不要拜你为师。
真是一石激起千层浪,林江月此言一出,全部人纷纷交头接耳起来,见过无知狂妄的,还没见过这么狂妄的,竟然敢对方大师说这样的话,真把自己当回事了。
“你怎么这么说话?那可是要得罪方先生的。”孙文清虽然小性子,但本性还是好的,见状立刻低声提醒林江月,“你赶紧给方先生道歉吧。”
林江月没理。
“哎呀,你这个人怎么这么不懂事?”孙文清着急地跺脚。
在众人的议论纷纷中,方旃阳突然朗声笑道:“说的不错,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是我着想了,林小友,这副春耕图馈赠我如何?”
“不过拙作一幅,赠给先生未免不敬,”林江月说完一顿,道,“不若我再写一幅字,先生若不嫌弃,尽管拿去。”
“如此甚好!”方旃阳抚须大赞,连连唤人把纸墨笔砚备好,刘家下人不敢耽误,很快就从外院书房里将东西拿出来一一摆在林江月面前。
林江月伸出手,竹青立刻上前将她的衣袖挽上些许,而平香则开始研磨,她是做惯这事的,不管是手势、力道、用水、浓淡都掌握得极好,很快就将墨研好,问了林江月要用的笔号,先行润笔。
待平香将两支笔都润好,林江月先后拿起两支笔在一张纸上随意书写,感受过两支笔的笔性后,换上另一张纸,下笔书写,写完后仔细看了片刻,这才让平香将准备要写的宣纸铺开,右手持笔,沾墨,沥墨,举手,落笔,随洒自如,一气呵成,然后换了细笔,在宣纸的右上角题字落款。
她仔细看了看,放下笔,解下挂在腰间的六瓣凌霄花令牌,让平香用笔在上面抹了一层墨,然后印在“林氏清风”旁边。
竹青帮忙将令牌收起,平香打湿了帕子给林江月擦手,待得一切都整理好,字也干了,林江月亲自卷起来,交给旁边刘家的下人。
方旃阳接过纸卷,小心翼翼铺开,映入眼帘的是两句古诗,欧阳公的“清风明月本无价,近水遥山皆有情”,用的是草书,却是以行写草,狂中有致,意险行稳,洒落之中藏着几分遒劲,看似无筋实则有骨,顿时就让方旃阳欢喜不已,再看到落款一字,用的却是正楷,居然是柳体……
这下子方旃阳想不赞叹都难,一个小姑娘,楷书、行书、草书皆精,还兼具丹青之能,怎么没早几年遇上呢?
方旃阳将字卷递给旁边心急难耐的陈知事与严先生,二者接过一看,立刻赞不绝口,不说别的,但说这字的筋骨,非十数年练不出来的,小姑娘的韧性可见一斑。
方旃阳想到落款那四个字,问道:“小友的字为清风?”
林江月解释道:“先师早逝,尚未给小女取字,清风乃新得一个别号。”
“此别号与小友之书相得益彰,不知是何人所取?”方旃阳赞道。
林江月慢半拍才道:“此乃小女未婚夫所取。”
方旃阳脸一僵,顿时不知道该说什么,这个答案还真是出人意料啊。